钱宇屏,36岁,犯职务侵占罪,被判处有期徒刑7年。
转眼间,钱宇屏已经调入我的分管监舍一个多月。
还记得她刚入监的那两个星期,失眠的困扰让她整夜整夜合不拢眼,除此之外,她在其他方面的适应能力倒是很强。
程瑶跟我说,在这么多罪犯当中,她算是个难得清醒的人。也可能是因为太清醒,她才能如此深刻地感受着自己从天堂堕入地狱的痛觉,并任由这种痛觉刺激她的神经,以此继续保持清醒,而不是像很多人那样麻木地数着日子。
钱宇屏被捕前是某报业集团的编辑部总监。
简要的犯罪事实上显示,钱宇屏在就任编辑部总监期间,和公司财务部经理陆某存在不正当男女关系,后利用职务便利,伙同陆某多次采用虚报宣传推广费、印刷费等手段,侵吞公司财物多达两百多万。
后来,钱宇屏因为丰富的编辑工作经验,以及一向以来的良好表现,被编入了监区的宣传小组,平日里主要负责监区宣传板报、教育文化活动的信息简报等等。
初见钱宇屏时,她的面容虽然带着一些倦意,但衣着整洁,看起来干净清爽,落落大方,耳朵以上的发色是乌黑的,耳垂位置的发尾则是染过的红棕色。
我翻阅过她的个人资料,得知她父母有自己经营的公司,丈夫是一家传媒公司的法人代表,家庭条件比较优越。而钱宇屏本身就是研究生学历毕业,入职报业集团后一路青云直上,坐上了编辑部总监的位置。
我仿佛能想象到,不久前的她还身着一身职业套装,踩着酒杯跟的高跟鞋,在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走出风姿绰约又雷厉风行的步子。
只是如今的光景,无法再与过去相提并论。
钱宇屏身上还有着大部分“职务犯”的特点,譬如,具备相对其他罪犯而言更强的学习能力,能很快完成入监教育期间的各项学习任务。再譬如,能在和警官谈话的过程中准确理解服刑改造的一系列要求,做到基本遵守监规纪律。
但同时,钱宇屏也有自己的“弱势”,譬如吃饭、洗澡或晾晒衣服的时候,总是比其他罪犯速度慢一些,按她的原话来说,从小家里对她的教育就是有规有矩,不慌不忙。
她试过在吃饭的时候接到同学的电话,讲了两句之后,她的父母二话不说,就把她的碗筷从饭桌上撤了下来。即便饿了一顿,也不允许她端碗扒饭,必须以细嚼慢咽的方式不紧不慢地吃完。
有时候她觉得,童年的经历,会随着年纪的增长而愈发印象深刻,还会以扭曲的场景在梦里出现。
心理评估小组的萍姐在做入监心理测评的时候问过她,会不会觉得是这些束缚造成了她后来的“放纵”。
她只说,这些规矩无疑对她成年以后的各种选择都产生了或多或少的影响。家庭未必是每个人的原罪,但确实剥夺了很多人的选择权。
萍姐又问她,是否认为自己有罪。
钱宇屏直言,当然,来这里是她应得的惩罚。
心理测评的结果显示,钱宇屏的认罪悔罪意识很强,但是自我评价偏低,情感需要有所缺失,如果让她过于沉浸在自责当中,会产生矫枉过正的结果。
一天上午,教育业务室的彭科长到监区给罪犯讲课。
由于是个长相秀气的男科长,我在现场值岗的时候,就感受到了犯群的一阵小骚动。
扫视了一圈后,我走到几个窃窃私语的罪犯身边,用手指关节敲了敲桌面,示意她们保持安静,又继续来回巡查。
程瑶说,彭科长是最受她们欢迎的业务室讲师,其次就是刑罚业务室的刘科长。
不过,男警很少机会在女性罪犯面前露脸,鲜有的几次也多是在公开课堂上讲课。
宣传小组在课室的最后一排设计宣传板报。
组里两个罪犯的专注力被讲台上的彭科长分去一半,心思早早已经不在板报上。
钱宇屏倒是不为所动,左手稳稳地端着颜料盘,右手的画笔时不时地蘸了蘸盘子里的各色颜料,细致地勾勒着板报上的线条。
我踱步到课室视野开阔的位置,望过去,只见她们在台下仰高了脑袋,听得格外认真。
钱宇屏见我过来,主动喊了声乔警官。我点头示意,打趣问道:“不听听彭科长讲课?”
钱宇屏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不了,我已经没有像她们这样的新鲜劲头。”
“她们都喜欢这种类型吗……”我望向讲台,一阵狐疑。
“她们不是喜欢,是没有选择而已。人总是有欲望的,就像玩打地鼠的游戏一样,摁下去一个,另一个就会冒出来。”说完,她的视线又回到板报上。
我望向她:“你倒是看得很透彻。”
“那是因为我走了太多弯路。经历多了,就会觉得关于人性的道理也不过如此。”钱宇屏语气平淡,眼神里却有些说不上来的情绪。
“等你出去了,路也许就平坦了。”我接道。
“哪有那么容易,有时候就算把所有道理都听一遍,也未必能过好这一生。”
钱宇屏隔着半米的距离,将眼睛眯成一道细缝,凝视着她刚刚完成的板报图案,似乎对眼前的作品并不满意,“就像这些图案和线条,有时候就算画好了底稿,最后描出来的图案也不一定完美……”
她重新提起画笔,用新的颜料覆盖掉了旧的。
师父说过,在高学历的“职务犯”面前,资历比较浅的警察很容易产生畏难情绪,尤其是面对一些不那么服从管理的“职务犯”,斗智斗勇的事情将会层出不穷、应接不暇。
虽然到目前为止,这些事情并没有发生在钱宇屏身上,但接触她之后,我开始明白师父口中所说的“难”到底难在哪里。
她们通常很了解自己的处境,善于观察,知道自己的优势劣势,知道别人的原则底线。
她们能在与别人全然不同的生活历练中总结出一套“人生哲学”,而且常常“无懈可击”。
这个月的教育周,读书会、演讲比赛、电影赏析……监区的安排表上列出了一系列教育文化活动。
宣传小组有个罪犯昨天出了监,一时还没有合适的人补上这个空缺,导致钱宇屏这周的工作量增加了不少。
尽管如此,她还是坚持在每天晚上返回监舍之前,把当天举办的活动照片导出到电脑,筛选整理后,再将活动的简报内容编辑好,一同存进电脑。
教育周结束的前一天晚上,一楼课室的罪犯陆续上了楼,由于钱宇屏还在做简报内容的整合,我便留在空旷的课室里继续执勤。
楼上偶尔传来罪犯洗漱的嘈杂声,除此之外,只剩钱宇屏敲击电脑键盘的动静。
宣传小组工作任务多的时候,钱宇屏经常是最后一个返回监舍的罪犯,但她倒是乐在其中,没有一点怨言。
九点半左右,各个楼层陆续完成了点名和锁门,钱宇屏依旧聚精会神地忙碌着,时不时地望向墙上的挂钟。
“乔警官,抱歉,要麻烦你再等一会。我今晚要把所有的内容整理完,明天就能直接打印出来。”钱宇屏快速地敲着键盘说道。
“没事,你继续做你的事情就好。”我坐回执勤台,转而又问道,“你之前做编辑工作,也要经常加班吧?”
她笑了笑:“新闻讲究时效,加班对我们来说再正常不过了。”
“压力很大吧?”
“大部分压力其实来自于人,而不是事。”
“从普通员工走到管理层,这个过程要付出很多代价。”我走到钱宇屏身侧,说道。
“真正让我付出代价的,是守住那个位置。”钱宇屏把最后一段文字输进了文档,随后关掉了编辑窗口,指尖敲击键盘的声音也就此戛然而止,“不过到最后,也是一场空。有时候一步走错了,后面很多事情都会变成徒劳,哪怕步步为营,也会输得一塌糊涂。”
虽然钱宇屏的话里,尽是看透人生名利场的泰然,但我始终觉得,她还有顾虑。
第二天上午,我把钱宇屏带到课室,她第一时间开了电脑,正准备将编辑好的简报内容打印出来时,却发现原本存有所有简报内容的文件夹空了。
钱宇屏将文件夹刷新了两遍,眼前依旧是一片空白:“我昨晚保存的简报文档不见了。”
我走上前,接过鼠标,在几个宣传工作文件夹里反复确认着:“回收站呢,也没有吗?”
“没有。”她回道。
钱宇屏沉默了一会,随后打开电脑里另一个磁盘,在一个未命名的文件夹里找出了昨晚编辑好的简报内容:“幸好,备份重要的资料或文件,是我以前工作的时候留下的习惯。”
“资料……应该不会无缘无故消失。”我看着钱宇屏,疑惑地问道。
“当然不会,如果不是意外,那就是人为。”钱宇屏望向我,似是有所指地接着说道,“这些事情我以前在公司也不是没遇到过,有的人为了跟你争夺一个头条新闻的版面,可以用尽你想象不到的方法,这样的人我见多了。”
“在这样的职场上生存,不累吗?”
“累,当然累。”钱宇屏将打印好的简报按顺序叠成一摞,眼神突然放了空,“如果这个时候有人给你开了一扇门,你很容易就会鬼使神差地走进去。”
我想起她昨晚说的话,接着问道:“你就是这样走错了那一步,对吗?”
“女人不该轻易相信自己脆弱的时候遇到的人,但我走错的不仅仅是这一步。”钱宇屏意味深长地回道。
“事情都已经过去,要相信自己有能力走出这个困局。”
钱宇屏没有表态,只道:“但对我来说,这是人生当中最大的污点。”
的确,在旁人看来,如果钱宇屏没有和那个男人在一起,就可能不会做出侵占公司财物的事情,也就不会破坏她看似完美的人生。
下班之前,我把钱宇屏的简报文档被删除一事交接给了下一班的当班警察。经过调查发现,是宣传小组的另一个罪犯不满意钱宇屏平日里出尽风头,所以才故意删掉了简报文档,好让钱宇屏交不了差。
后来,监区对那名罪犯作了扣分处理,也没有再让她留在宣传小组。
这天,监控室接到业务室的电话,某地的公安机关刚办理了手续,要对钱宇屏进行提审。
我刚完成接班工作,便从对讲里收到通知,告知钱宇屏要提审的时候,她只是点了点头,没有感到太意外。
我把钱宇屏从监舍带去了问询室,迎面来的是两个公安民警,简单交代几句后,我便留在现场值岗。
从提审的内容来看,他们还在对钱宇屏的犯罪同伙陆某进行余罪漏罪调查。
钱宇屏从容不迫地坐到他们面前的椅子上,一问一答地讲着陆某在钱宇屏还未升为编辑部总监前的事情。
按照钱宇屏向公安民警反映的情况,她和陆某真正开始有所接触,是在晋升为编辑部总监之后,在此之前他们只是互相认识,无论是工作上还是私底下都没有深交,更不清楚陆某之前的所作所为。
他们眼看问不出什么线索,便转而将一些证物照片递了过来,让她指认笔迹。只见钱宇屏蹙了蹙眉,目光落在证物上,久久没有移走。
过了一会儿,她抬头,只说其中一些是陆某的笔迹,而另一些则不确定是谁的。
于是,他们试探着追问,并透露这些文件应该是来自钱宇屏公司推广部的。
她顿了顿,依旧摇头,表示不确定是谁。
随后,他们又简单了解了钱宇屏与陆某合谋侵占公司财物的原因,钱宇屏只说是受到陆某胁迫,若是自己不配合,陆某就会公开他们的“婚外情”,这件事情已经在自己的案子开庭审理时陈述清楚,更多的细节也不想再提。
大概谈了一个小时后,他们停止了问话,重新翻看一遍记录之后,最后问了一句:是否还有需要补充的。
钱宇屏则回答没有。
三页多的笔录记录现场打印了出来,钱宇屏一页页确认之后,便签了字,按了指模。
从问询室出来之后,钱宇屏的神情就有些平静。平时的她并不这样,大多数时候甚至还会主动找些话题和我聊起来。
回去的路上,天色忽然沉了下来,雨滴落在我的鞋面,又淌到了地面,片刻后,一场绵密的雷雨落了下来。
我和钱宇屏快步躲到文艺楼门口,准备在这里等这场骤雨过去,再回监区。
钱宇屏拍了拍黏在身上的水珠子,一边的袖子已经被雨水打湿,随后,我看到她手臂上若隐若现地映出一个“L”字图案。
是纹身,只是颜色看上去有些奇怪。
我想象不到钱宇屏会在什么情况下纹身,这与她的模样有些格格不入。
钱宇屏大概是留意到我投向她纹身的视线,便主动开口说道:“警官是不是觉得我这个纹身很奇怪?”
“确实不像是你的风格,跟那个男人有关吗?”我想起钱宇屏同案犯陆某的姓氏,陆的首字母正是“L”。
“嗯。”钱宇屏的指尖顺着纹身的痕迹滑过,续道:“我也没想到自己居然会为了他去纹身,还一直保留到现在。”
“你们的关系是在你升职之后发生变化的?因为工作吗?”
“当时我刚坐上编辑部总监的位置,很多工作都还没有上轨道,不得不依靠公司不同业务线条的人来帮我巩固这个位置。那段时间我经常和他一起出差,他在项目资金审批上帮我解决了不少问题。”
钱宇屏双眸泛着微弱的虚光,像是漫天的雨滴都落到了她的眼睛里。
“其实我早就知道,自己是在刀刃上游走。”
“如果不谈对错,你对他还有感情吗?”
钱宇屏迟疑了许久:“我还配谈什么感情呢,错了就是错了。”
“那你丈夫呢?”
“他不会原谅我了,我错得太离谱。”
钱宇屏长长的吁出一口气,神色又有些释然:“再说,我和我丈夫本来就是家里人介绍认识的,都是到了一定的年纪不得不做的选择,没有多少感情基础,只有择一人就此终老的默契,闹出这样的事,绝不可能走下去了。”
“你有没有想过,其实你还是很在乎这个家庭的,不然怎么会受到那个男人的胁迫。”
钱宇屏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我,似乎没有猜到我会得出这样的结论。
人们总说职场和家庭是女人一生中的两个战场。如果这段“婚外情”公之于众,必然会变成压垮钱宇屏职场和家庭的最后一根稻草。
但我不太明白,如果真的如此渴望守住自己实现梦想和存续温暖的地方,又怎么会轻易选择犯罪?
这周的会见日,刚接完班两个小时,我已经在监区和会见室之间往返了两趟,按照这个节奏,我估摸着今天得有一万步的“战绩”。
第三批的会见安排出来之后,我用广播念出会见系统陆续弹出的会见名单,最后一个是钱宇屏。
这是钱宇屏入监以来的第一次会见,我脑子里闪过一些念头,猜测来的大概率是她的父母。
毕竟,从钱宇屏之前提及到的夫妻关系来看,她和丈夫感情并不深厚,又出了“婚外情”这样难堪的事情,料想她的丈夫是不会跑这一趟的。
等了五分钟左右,第三批罪犯陆续从各个楼层下来,在监区门口排成了两列纵队,我带着她们出了去,同时用对讲向监控室报告了带离人数。
来到会见室的时候,另一个监区的几个罪犯刚结束三十分钟的会见,会见窗口陆续空了出来。
有时候我觉得,窗口玻璃的两侧就像是两个世界。
被锁在这两个世界的人,总是不由自主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寻找对方熟悉的身影,然后忍不住朝对方颤颤巍巍地挥手,还没说上话,就先哭了出来。
这里总有频频张望和焦急等待的人,有泣不成声和大彻大悟的人,这里是我眼中除了医院和机场以外,能听到最虔诚声音的第三个地方。
和其他情绪逐渐激动的罪犯相比,钱宇屏显得有些平静,但不难看出,她也找到了对面那个世界正在望过来的人。
居然是她的丈夫。
窗口安排好后,钱宇屏缓缓走到21号会见台,与丈夫稍稍对视一眼后,方才坐下。
而窗口那边同时坐下的,是个带着些书生气质的斯文男人,看上去稳重温和。
“我打了点钱到你账户。”男人从会见台上提起对话的听筒,贴在耳边,先开了口。
钱宇屏的嘴角扬了扬,言辞却平淡得很:“不用打那么多钱,这里吃穿用度有要求,多了也花不出去。”
男人像是一时语塞,过了好一会儿才又接上话:“在里面怎么样?”
“挺好的,不用顾虑太多事情,也不用面对太多人。”她回道。
男人低了低眉,仿佛有些话如鲠在喉,不得不花些气力才能吐出:“你有没有后悔过?”
“我做错的事情太多了,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该从什么时候开始后悔,该后悔哪一件事情。”
“所以在你眼里,我们也是错的?”我看到男人的表情忽然变得落寞,久久没有再说什么。
男人等的是钱宇屏对陆某的态度,却不曾想,他等到的是她对两人婚姻的态度。
由于工作要求,我要在每批罪犯会见时在各个窗口进行现场监听,所以便离开了一会,再回到钱宇屏的会见窗口时,只见男人握听筒的手愈发紧了:“对了,家里电脑坏了,之前存在里头的一些照片没了……”
“没了就算了,凡事不要强求。”
“那你为什么还留着那个纹身?”男人随即问道。
钱宇屏还没有回答,对话机自动断了线,三十分钟已经过去,会见结束了。
男人没有离开,而是在座位上继续等待钱宇屏的答复,但她只是把听筒轻轻地放回对话机上,自顾地起了身,往会见室大门走了回去。
男人站了起来,目光追随而来,直到我们走出会见室大门。
返回监舍的路上,钱宇屏走在队列里,默不作声。
我走在她的左侧,将方才的猜测问了出口:“他是不是早就知道你和陆某的事情?”
“虽然我不算是很了解他,但我觉得,他应该是了解我的。”
“我看得出来,他对你还有感情。”
“但他不可能接受一个出过轨坐过牢的妻子。”钱宇屏说道。
我想起会见结束前,钱宇屏的丈夫问起他们照片的事情。她曾经说过,自己一向都有备份重要资料的习惯,怎么会没有保存那些照片?
也许,他还在试图找回他们的过去,但钱宇屏选择了放弃。
回到监区的时候已经快到中午,午饭的车刚到监区门口,我顺势把餐车拉进办公区,只见吴教导员挂了电话,脸上略带些愁容。
“吴教,萍姐今天没有班吗?我有些罪犯心理方面的问题想请教她。”我一边将餐盘摆上桌子,一边问道。
吴教叹了口气:“这段时间别去骚扰你萍姐。”
我很是疑惑:“为什么?”
吴教没有说话,端起餐盘便径自回了办公室。
林干事在旁边目睹了一切,待吴教导员上了楼,才凑过来低声说了一句:“萍姐生病了。”
“啊,什么病?”
“抑郁症。”林干事应道。
“她可是我们心理评估小组的组长啊……”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做出反应。
在我眼里,萍姐一向外向健谈,没有表现出丝毫情绪上的异样,究竟是我们后知后觉,还是她没有让我们发现?
“谁说学心理学的人就不会得抑郁症呢?我们每天都在接收不同罪犯的负能量,我们也是人,我们也有压力,也会生病,而且生病的同事远比你想象中要多多了。”
“是最近的事吗?”我压低了嗓音。
林干事嚼着午饭续道:“其实准确来说,萍姐是抑郁症复发,她前两年已经患上重度抑郁症了。”
“我实在是没看出来。”我低下头,忽然觉得有些羞愧。
“你慢慢就会知道的。”林干事的语气里夹杂着许多无奈,“我们平时总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罪犯身上,她们低个头眨个眼,我们就知道她们的情绪发生了什么变化,然后想方设法地开解她们、引导她们,但是对同事对亲人甚至对自己,我们似乎并没有这个能耐。”
午饭结束后,我在外线电话机前坐下,想了一会,还是没有拨通萍姐的电话。
也许她此时此刻并不希望被打扰,也许她真正需要的不是我这些无力的安慰,而是专业的引导……
我叹了叹气,林干事说的还真没错,面对身边的人,我们反而失去了一些能力。
月底,监区罪犯下个月的生活物资到货,我组织了十几个人在监区一楼大厅清点物资数量,同时将物资按照类别和数量分别整理妥当,再通知罪犯分批领取。
钱宇屏站在楼梯口,一边对照清单清点着,一边协助划分物资存放的区域。
我走过去,提醒她注意记录和核实,她应了应,视线定在手里那几沓清单上,一边提笔写着,一边自顾地往物资堆放区走去。
这时候,几个罪犯正在楼梯和堆放区之间来回,恰巧物资的箱子抵住了楼梯门,她们猛地一用力,将门顶了出去,门框忽地撞向钱宇屏的手臂,动静不小。
我闻声快步走过去,见那几个罪犯卸下箱子,也围到了钱宇屏身边,一个劲地问她有没有伤到。
钱宇屏只是摸了摸手臂,笑道:“没事没事,别紧张。”
我不放心,便让她撸起袖子看看。
于是她将袖子掀起,示意道:“你们看,真的没事。”
那几个罪犯见没有伤着钱宇屏,方才放松了下来。
而我却发现了另一件事情。
原来钱宇屏的纹身是处理过的,但也许是去除得不够干净,所以留下的疤痕依旧显现出了“L”的形状。
我收住了心里一涌而出的疑问,只是让大家各自回到自己的位置,在安全上多留点心。
结束物资整理的工作后,钱宇屏把完整的清单记录交了过来,我再次核实了一遍,才安排所有罪犯返回监舍。
“为什么不告诉你丈夫,你处理过纹身?”我喊住正准备起身回到课室的钱宇屏。
她抬眼看我:“他没必要知道。”
“你不说出实情,其实对你们都不公平。”
钱宇屏淡淡应道:“一直以来,他在意的都不是这个纹身存在与否,他在意的是这个纹身存在了多久。”
“这不是你和那个男人开始之后纹的吗?”
钱宇屏摇了摇头:“这个纹身,我已经保留了十五年了。”
“其实十五年前,我就已经认识那个男人了。但那时候我父母不同意,我们才被迫分开。我没想到过去这么多年还会再见,更没想到重逢之后,他已经不是我印象中的那个人。”
“你们以前在一起过,那他为什么还要这么对你?”
“也许他觉得十五年前是我辜负了他吧,所以今天他才会用我们这段关系来威胁我,让我一辈子都摆脱不掉。”
“那次提审,你是不是没有说出真相?”
我忽然想起提审的那天,钱宇屏始终没有明确说出陆某之前的犯案情况,现在看来她并不是完全不知情,只是有些话,她选择不说。
“我确实知道他跟我在一起之前,跟公司推广部的一个女人有过关系,至于他们合谋做过什么,我不清楚也不想知道。”
“既然选择去掉这个纹身,就代表你已经知道,维持十五年的也许不是爱,只是不甘心。”
“就算心不知道,身体也会知道。但是知道又怎么样,已经太晚了。”
我猜,钱宇屏一开始选择和陆某发展“婚外情”,是为了寻找摆脱束缚感的一种出口,但后来却发现,这段感情早就变了味道。
至于钱宇屏的“恍然大悟”,是因为陆某要挟她一同犯案,还是因为陆某有过别的女人,我们就不得而知了。
但如果她真的在乎她的丈夫,那在和陆某开始的那一瞬间,她就应该知道了。
“到头来我还是走错了,命运只给了我这些选项,就像从小到大,我的父母只允许我走他们选择的路,而我只能顺从。”她的笑容泛着苦涩,似乎在不断拿失去的东西惩罚自己。
萍姐曾经说过,大部分人的成长,其实是一段学会屈服和妥协的过程。但屈服和妥协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屈服和妥协之后,你选择就此作罢,不再去争取,不再相信身边的一切。
这天接班的时候,我碰到了萍姐,见她从办公室出来,才知道她休完病假返回了岗位。
除了脸色稍显暗沉了一些,我没察觉到太多她情绪上的变化,见面的时候,她依旧笑着和我们打了招呼,寒暄几句后便回到岗位上各自忙碌。
我径自走回一楼整理信箱,在罪犯亲属邮寄过来的一堆信件里,看到了钱宇屏丈夫寄过来的信。
打开封口,我从里面抽出了两页纸,一页是拟好的离婚协议书,另一页是她丈夫亲笔写下的一行字:“当初你选择我,是因为没有别的选择。只有当你看过了其他风景,依然能想到我,那我才是你真正的选择。”
不难看出,钱宇屏的丈夫并没有在两个人的婚姻问题上作出决定,而是把两个人的开始和结尾都藏在了这段话里。
我在直觉上总觉得,那是他寻求的关于这段婚姻的最后一点机会,至少这份离婚协议书,他还没有签名。
我随即把信的内容登记进系统,然后走出办公区,把信封交给了正在一楼课室设计下一期宣传板报的钱宇屏。
她接过信封,缓缓打开,在原地怔了怔。
“乔警官,能借支笔给我吗?”她抬头问道。
我没有直接回应她,只是说道:“这事情也不着急,你可以再好好想想。”
她笑了笑:“我已经想清楚了,不管过去怎么样,现在对我们来说最好的选择就是离婚。”
我把笔递了过去,只见她将手上沾的一点颜料抹在了自己的衣服上,接过笔,在协议书的末尾签了名。
也许钱宇屏一直等的,就是这份离婚协议书,但她丈夫却未必想这么快收到回信。
下午,钱宇屏把邮票贴到了新的信封,第一时间交给了我。
我再次登记了信的内容,迟疑了一会,还是将它投到了信箱。
钱宇屏的回信里,除了签好的那份离婚协议书,还有短短的一行字:“愿千帆过去,你依旧能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顺颂时祺——钱宇屏。”
离婚协议书寄出后的一个星期,钱宇屏的父母到住所当地的司法部门申请了远程视频会见。
我提前把钱宇屏带了过去,完成各项登记之后,再与对方司法部门进行远程视频连通,会见时间同样是三十分钟。
视频会见室和现场会见室不一样,只设有执勤岗和视频连线设备,每次只安排一个罪犯会见,当班警察会全程在场。
钱宇屏直了直腰板,稍稍整理了自己的衣服和头发,在等待视频画面出现的那几分钟里,显得有些拘束。
不一会儿,扬声器里传来杂音,画面出现了几秒的卡顿,然后恢复正常。
钱宇屏的父母看上去衣着体面,只是母亲的面容略显严肃,但不像是一时的情绪上了脸,而是长年累月形成的面相,她父亲倒是慈眉善目,但眼神总是习惯性溜去看钱宇屏母亲,看起来有些唯诺。
“你是怎么回事?”钱宇屏母亲的语调有些凌厉,出乎我们所有人意料。
钱宇屏父亲用肘部撞了她一下,是很细微的动作,明显在提醒着什么,母亲却不管不顾地撞了回去,脸色霎时凝重:“你想事情都不动动脑子,没有经过我的同意,这个婚你们怎么能说离就离。”
“妈,我们已经签了离婚协议书。”
钱宇屏的回答没有我想象中婉转,脸上也没有出现我本以为会出现的失落,今天的场景大概已经在她头脑里演练了无数次,她不会不了解自己的父母。
“我让他再过去,你好好跟他承认错误,别再提离婚的事了。”钱宇屏母亲续道。
“他来不了,在法律上我们已经不是亲属关系,不能会见了。”
我曾经提醒过钱宇屏,正式离婚之后,她的丈夫将失去与她会见和通信通话的资格,也就是说,服刑的几年时间里,他们会彻底断了联系。
她似乎早已做好了准备。
“这是监狱的规定,还是你在糊弄我?”
“我说的是事实,警官就在这里,不信你可以问她。”钱宇屏的视线转向了我。
“我不管你什么规矩,总之,必须照我说的去做。”她的语调有些急促,像是命令。
“妈,我已经决定了,不用再多说了。”
她母亲激动得站了起来,没有就此罢:“你是不是想气死我,事业你不要了,婚姻你也不要了,我这几十年是不是白教你了?”
“是我没有学会,跟你们没有关系。”
“我看你就是被那个男人迷晕了头,早就跟你说过那个人不是什么好人,你反而越活越糊涂,还做出这种让我们丢脸的事情!”
钱宇屏没有回答。
会见的后面十几分钟,她们几乎就是僵持状态,除了钱宇屏父亲偶尔抛出一些关于她在监狱服刑的客套话,也就没有再聊些什么。
回去的时候,钱宇屏看上去很平静,甚至有些如释重负的笑意在她脸上浮现出来。
虽然我也不赞同钱宇屏就这样放弃这段婚姻,但后来的她仿佛轻松了许多,就像终于有了新的生活轨迹。
也许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失去并不是最差的结果,而“失去”的一切反而成就了她想要沉淀下来的渴望。
我常常觉得,我们并没有足够的资格去评价她们的人生,也未必能动摇每个人内心善恶的天平,但每次短暂“走进”她们或平淡或曲折、或荒诞或悲哀的人生时,就仿佛目睹了她们经历过的,或者正在经历的生活碎片。
而那些碎片,可能成为铺向未来的花瓣,也可能成为一地的玻璃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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