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和女孩是我的大学同学，是当时班上最受祝福的一对，两人郎才女貌，琴瑟和鸣，宛如天造地设一般。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为王子和公主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的时候，事情却完全走向了另外一种结果。

男孩来自于一个穷乡村，能够考上大学实属破天荒的一桩大事，他长得高大帅气，眉清目秀，身形挺拔得就像阳光下熠熠发光的一棵小白杨。只是因为穷困，很自卑，为了消弭这样的影响，他唯有用那优异的成绩和高昂的头颅来加以覆盖，亦或是掩饰。

女孩是个城里人，家庭条件很是不错，父母都是行政单位的部门负责人，就这一个宝贝女儿，自然是视若掌上明珠，本着富养闺女的原则，真的不会让她吃一丁点苦头。

我想，在这个一切东西都被命运暗中标明了价码的世界，或许唯有在大学，两个人才可如此不讲究物质条件和阶层等级而单纯幸福地爱恋着。

说起来，在两人的交往中，反倒是女孩子更加主动，她热情开朗，美丽大方，大胆地向男方示爱。男孩是喜欢女孩的，可作为一个穷小子，苦于囊中羞涩，又极其敏感地害怕被拒绝，不但不敢明说，还总是装作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直到周边同学们都看不下去男孩的辜负与推脱，一个劲儿地怂恿他俩在一起，男孩才终于迈出了勇敢的第一步。

两人交往之后，当真是你侬我侬，忒煞情多，白天彩蝶双飞，夜晚花前月下，真的如胶似漆，形影不离。男孩很有天赋，数学极好，女孩则是“数盲”，一见数字，脑袋瓜儿就疼，每次去小吃摊，男孩总是对账目脱口而出，引得女孩惊叫连连，十足的小迷妹一个，往往这种时候，男孩总是轻轻地拍拍女孩的头，亲昵地喊一声“小傻瓜”！

然而，相处的时光并非全是快乐，过了热恋期之后，男孩子敏感地发现，他们并非是同一个阶层的人，单单是从花钱这件事上来说，便有着千差万别，比如女孩总是很大方地买这买那，眼睛都不眨一下，其中很多牌子是男孩子想都不敢想，甚至是听都没听过的。

认识的第二年，到了生日的时候，女孩送了男孩一双价格不菲的限量版篮球鞋，男孩子虽然非常喜欢，却倔强着不接受，任凭女孩怎么劝说都是徒劳无益，害得女孩很是下不来台。

男孩知道这不是女孩的错，自己脚上的白鞋子即使极尽洗刷之能，也还是脚头处倔强地残留着一抹黑色，他只是接受不了这种贫富差距，那可怜的自尊心让他认为接受这份礼物无异于接受别人的施舍。

此事过后，两人别扭了很长一阵子，直到最后以女孩的让步而结束，自此，女孩子再也没有主动去过商场的任何一家名牌专柜。

四年的时光过得飞快，眼看着到了毕业，由于是师范学校，男孩和女孩是注定要做老师的。

不，也不全是，男孩子当然没得选，他本就是为了免除学费才读师范专业的，按照国家政策，将来肯定是要回原籍当老师的；女孩子就不一样了，她只是因为喜欢，而且家里关系面广，除却老师这份职业，还可以找到更多既轻松又多薪的工作。

对于未来，男孩和女孩当然有过考虑。男孩不忍心看着女孩跟自己受苦，认真地劝过女孩，家里条件很差，那边只有有旱厕，夏天多蚊虫，冬天冻屁股，一下雨，满地泥泞，心想着女孩子光鲜亮丽的纤纤玉足踩在一堆烂泥絮里面，自己都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儿。

女孩子则是铁了心要跟着的，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世间还有什么事情是比这更幸福的呢？为此，那点苦头又算得了什么！

她是语文老师，对男孩吟诵着《孔雀东南飞》中刘兰芝的话语——“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那份比金子还珍贵的真诚把男孩感动得一塌糊涂。

对于女孩子的选择，父母肯定是不支持的，自个儿娇生惯养的宝贝娃儿，怎么能够去那穷山沟沟里受那份苦呢？

冲突最激烈的时候，女孩子和母亲大吵一架，差点断绝了母女关系，父亲也因此事大生闷气，还大病了一场，愤恨地赌咒：“总有一天，你会吃过苦头回来的”。然而，终究是“女大不由娘”，任凭父母怎样劝导，女孩依然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地跟着男孩回了老家。

男孩并没有说谎，老家确实是旱厕，下雨天很是泥泞和脏污，他们的工资也不高，日子过得很贫寒，为了贴补家用，女孩子甚至需要上山去砍猪草喂猪。但这些，女孩子都没有觉得委屈过，自己选择的路，自己选择的人，只要两情相悦，即使再苦再难的日子，空气里也都弥漫着香甜的味道。

只是，男孩的妈妈——一个从未出过山的农村女，对女孩并不满意，觉得她太过娇小，没有力气，并不如那些腚大腰圆的妇人们力气足，能生养。可无论怎样，女孩子都忍下了，毕竟她是来和男孩子过日子的，只要男孩子不变心，其他的一切都不是把她们分割开来的理由。

女孩想过结婚，很坚决的那种，她虽是城里女孩，但骨子里还是传统女人的思想——从一而终，她的一切，包括第一次，理应如献祭一样奉献给男孩。

然而，男孩觉得日子捉襟见肘，结婚是个花钱的大头儿，小两口还得多攒一些。

婚事便因此耽搁了下来，但两人还是住在一起，同居在这个极为封建的乡村备受诟病。女孩却满不在乎，既然彼此真心相爱，又害怕什么流言蜚语呢？

“当啥别当娘，当娘把心操”，天下哪有为娘的不牵挂孩子的，虽然娘俩疯狂而激烈地吵过一架，而且母亲当初还放出狠话：“你若是跟着男孩子走了，就没有我这个娘！”

可是，女儿终究是娘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这份亲情又怎能分得开，母亲几乎每夜都做梦，几乎每个梦都看见女儿吃不饱穿不暖，躲在破败的屋角下冷得瑟瑟发抖。

终于，母亲熬不住了，她侧面打听到了女儿教书的地址，大包小提溜的来看她，里面装的全都是女孩平时爱吃的零食，因为袋子过重，那提绳如铁丝缠树一样深深地勒紧了母亲的肩膀，许是望女心切，竟然丝毫不觉得疼。

两人在一起过了大半辈子，妻子的一举一动自然瞒不过丈夫的眼睛，他当然知道妻子是去看女儿，像一头发疯的豹子一样冲她嘶吼，愤恨地阻止她前去探望，却在妻子临走之时，取了一大沓钱如岩石般沉默地放在妻子的行李包里。

母亲到达地址之后，发现女儿并不在学校教书，有个热心肠的老师指点她顺着山道找找。当看到女孩身形孤单地在打猪草的时候，女孩母亲疯了似的一把搂住女孩，任凭泪水肆意流淌，“娃子，你图个啥啊？来受这般罪，还是跟我回城里吧！”

“妈，你要是再这么说，以后连来看我都不用看了！”女孩无比坚定地说道。

母亲不敢再多言语，单位上催得又急，和男孩女孩吃完饭之后，就匆匆赶了回去。临走的时候，她单独把女孩叫到旁边，狠狠塞了一大把钱。

女孩执意不要，却被母亲那强有力的大手摁住了。或许，女孩是想要的，现实的窘迫已经由不得她再做以前那种高傲的选择。

紧紧握住女孩手的时候，母亲突然感觉到女孩那原本柔滑的手心竟然有了硬硬的硌得慌的东西。

她抬起女儿的手来，仔细端详，那上面竟满是厚厚的粗糙的发黄的茧子，又心疼得流泪水决堤般涌出来，“女儿，你若是哪天熬不住了，给妈妈打电话，你爸爸也很想你，只是他拉不下脸面，他身体不好，有空回去看看他吧！”

“妈，你放心吧，我会坚持住的，等到我们结了婚，就回去看你们，代我捎个话，让爸爸别生气了。”

母亲哭哭啼啼地走了，女孩心酸不已，却决绝地抬头回去了。

02

女孩有了这笔钱之后，便跟男孩商量着用它作为结婚的底本。可是男孩坚决拒绝，他觉得自己和女孩的爱情并没有得到女孩父母的祝福，而今如果用了这笔钱，那么在以后便在人家面前再也抬不起头了。

男孩其实很单纯，只是想通过自己的努力给女孩幸福安稳的生活，然而现实是残酷的，他们两个的日子刚刚起步，底子又是一穷二白，仅仅几年的时间便想达到这样的效果，难如登天。不管男孩如何努力，如何优秀，但是在这种体制之下，一个初入职场的老师的工资又能高到哪里去？

婚事就这样拖了下来，男孩愈发努力，一心扑在工作上，想着出人头地，女孩心疼他，变着法儿地给他做好吃的补身子，却又被他嫌弃还钱浪费。终于有一天，女孩子因为身心俱疲而生病了，也不过是普通的感冒，却因为身子骨弱，症状较常人要严重得多。

起初，女孩子只是感到头昏脑涨，却还是强撑着做饭，做完饭之后，便再也没有了精力，一股脑儿趴在床上睡着了。

男孩回来之后，独自盛了碗粥，粥有些凉，他以为女孩吃过了，也不讲究，趁着还有些热乎气儿，咕嘟咕嘟地喝完了。回头看到女孩睡在床上，以为是累了，他便没有喊醒她。

等到第二天，女孩还是没有起，男孩便喊她，女孩说自己病了，可能有些发烧，让男孩子自己做饭吃。男孩子摸了摸女孩子的头，确实发烧了，但是因为课程安排得紧，嘱咐她起来烧碗水，吃点药，出出汗就好了，便匆匆忙忙地走了。

女孩并没有责怪男孩，一个人静静地躺在床上，浑身软塌塌的，似乎温热的灵魂正在自己冰冷的躯壳里一点点地远离。突然间，女孩子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不只是对于这种环境，更是对于这个男孩，怎么那样陌生呢？

中午，女孩感觉好了些，起来吃了点冷饭，因为下午还有课，便硬撑着去了教室，熬过了下午，浑身打颤地回到了他们所蜗居的小窝。

男孩依旧在忙着，他现在是全乡出类拔萃的数学老师，正忙着准备他的课件。时令已到初冬，屋子里一点暖和气没有，女孩想喝碗热水，自己却没有力气去烧了。

她开始招呼男孩，男孩似乎答应了，或许是心思都扑在课题上，却迟迟没有动身。不知怎么，那一刻女孩开始想家，想母亲，想父亲，想着家里的暖和气儿。

到了第三天，这是一个特殊的日子，女孩回家的时候，还是一样的冷锅冷灶，她想喝水，暖瓶是空的，想吃完热粥，锅里还是前天的剩饭。

那刻，她突然给母亲打了电话，让她来接她回去。母亲听到这个消息后，还以为是在做梦，用指甲狠狠地掐了下自己的胳膊，当晚就开车把女孩子接回去了。

回来之后，男孩还是忙着工作，到睡觉的时候发现女孩不见了，才想起去找，却怎么也找不到。再次回到屋里，他在桌子上发现了女孩留下的一张纸条，那上面写着：“今天是我们认识五周年的日子，我们在一起一共一千八百二十六个日日夜夜……”

男孩天资聪颖，算了一遍，五年的话，一年是三百六十五天，一共是一千八百二十五天，他突然生出苦笑，她还是那样地算不清。

他接着往下看，女孩写道：“我们一起走过了这么长的日子，却不曾想到，最先放弃的竟然是我。”至此，男孩知道女孩走了，想过她还会回来，却再也没有。

他也没有再去追，他想，自己就这样的条件，给不了她想要的生活，或许离开自己之后，她会过上很好的生活吧！

很多年过去了，按照父母的眼见，男孩和女孩各自找到了自己的人生伴侣，都过得还不错。我和他们也是偶然在一次同学聚会上遇见，本以为两人会是我们这些同学中最幸福的一对，却不曾想到早就分道扬镳，互不干扰。

我曾经问过他们原因，却终究得不到想要的答案，或许从他们的经历来看，再刻骨铭心的山盟海誓也终究敌不过生活的一地琐碎。

聚会之后，男孩对女孩说起那天她走的时候留下的那张纸条，说她还是那样地糊涂，总是算错数。女孩对此早就风轻云淡，她笑笑说，她没有算错，因为算术不好，她每天都会在记事本上写下他们相识的日子。

男孩没有再说什么，那天深夜，他独自起来，翻看着万年历，终于发现女孩是对的，他们认识的第二年是闰年，那年，二月里比平时多了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