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参,民间俗称棒槌,自古被列为名贵药材之首,金贵无比。

我的老家在吉林省,著名的人参产地,但我家不是本地土著,民国时期山东连年天灾战乱,我爷爷跟随老乡闯关东。

听他讲那时很多人为了发财,做起挖参的“放山客”,他也曾加入过一支放山队伍。

放山是九死一生的行当,除了神秘的规矩、严苛的禁忌,还要面对长白山深处的狼虫虎豹。

那里有伺机拍肩掏喉的恶狼、能舔掉脸皮压爆肠子的熊瞎子,吸干人血制造干尸的蚊蝇……

然而,而比野兽更歹毒、比棒槌精更神秘的,是人性的阴暗。

爷爷生前很少提及放山的事,在我一再央求下,那段惊心动魄的旧事缓缓浮出尘埃,下面就是我记录下的故事——

民国时期运送人参的马帮

一、挖棒槌的人

1936年,七月,长白山西北麓的双甸镇

夜色渐浓,小镇笙歌鼎沸,在终年苦寒的塞外边地上堪称一颗明珠。

镇上头号妓院“凤禧堂”门前车马嘈杂,大茶壶和老鸨子笑逐颜开,在红光满面的客人间迎来送往。

门前爬来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有气无力地跟在客人身后乞讨,他蓬头垢面,枯瘦的胳膊上伤疤累累。

大茶壶走上前去,一脚踹开:“臭盲流子,再敢靠近打折狗腿!”

少年慢慢爬起,手扶木篱望向院里,眼神中充满艳羡。

一切都是拜人参所赐。

妓院中那些粗鄙的客人吆五喝六,一看就是刚刚卖掉棒槌的放山客,指尖的泥巴还没洗净。昨天老鸨子绝不会拿正眼看他们一眼,今天却成了凤禧堂的座上宾。

“哼,不就是靠运气挣钱么,往后俺也能!”少年恨恨地勒紧腰带,肚子不争气地叫起来。

双甸镇位于清代乌拉山场入口,过去这里是皇家禁地,常年有驻军看守,仅对满族“上三旗”参丁,也就是御用采参人开放,采到的棒槌特供皇室享用。

民国后,山禁废驰,挖棒槌的人们蜂拥而至,其中不乏幸运儿挖到上百年的头等棒槌,从而陡然变富,成为轰动一时的新闻。

放山老客卖掉棒槌后,腰包就会涨得鼓鼓囊囊,迫不及待去大肆挥霍。一时间小小的双甸镇畸形繁荣,灯红酒绿纸醉金迷。

少年名叫刘柱子,年仅十四岁,老家在山东高密,因潍河洪灾,跟着灾民一路乞讨到东北,与家人失散后,成了乞丐,东北人管他们叫“盲流子”。

来黑土地讨吃食的盲流子太多,老天爷没赏那么多饭,柱子四处流浪,只要有饭吃,啥活都肯干。断顿的时候,他钻玉米地掰青棒子,偷没熟的黄豆,甚至偷猪食睡猪圈。人饿到极点和动物没任何区别,活下去是唯一的正义。

柱子不是没想过上山挖棒槌,只因没有队伍愿意要他。

放山是件危险且需要紧密合作的工作,带队的首领“把头”通常只相信熟人,何况柱子没有任何经验,用行话说,他是个“初把郎”,带上山嫌累赘。

一阵凉风吹过,柱子打个冷颤,他贪婪地嗅着空气中的脂粉酒香,饥饿感再度袭来,他决定去其他地方碰碰运气。

“嘿,要饭的,你叫啥名?”一个尖嘴猴腮的中年汉子停在他对面,这人脸色暗黄两腮深陷,一副大烟鬼模样。

“俺叫柱子……”柱子没心情理会来人的长相,他眼睛直勾勾盯着对方手里,一块金灿灿的苞米面贴饼子烤得焦黄,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打哪里来?”

“高密康庄子刘家店。”

“嗯,这么说咱俩还是老乡。”中年男子咂咂嘴唇,用又脏又长的小指甲挖着耳朵。“放山敢去不?”他忽然问道。

“给俺块饼,让俺干啥都中!”

“嘿嘿。”二哥咧开两排碎米牙,他上下打量柱子,若有所思地眯起眼睛。“行吧,一会儿跟我走,见人就说我是你本家二哥,明白不?”

半块苞米面饼子丢到柱子脚下,柱子一头扑上去,连饼带土拼命往嘴里塞,边吃边胡乱点头。

“慢点吃,别噎死,噎死你不要紧,白瞎我半块粮食。”二哥鄙夷的吐口唾沫。

狼吞虎咽中,柱子头拱地也猜不到即将要遇到毕生难忘的神秘遭遇。

当晚,二哥带着柱子来到一座破庙,一盏油灯荧荧如豆,地上几个汉子横躺竖卧鼾声如雷。

“啊——啊呀——”有个沉沉地怪叫声在庙里回荡,听得人毛发倒竖。

柱子睁大眼睛寻找声源,破门板上躺着一个依稀能分辨出人形的中年汉子,他赤裸上半身,五官全挪了位,脸胀得如同发面馒头一般。几处伤口不断向外流黄水,散发浓烈的草药味道,胸口微弱起伏,随之发出一声声无意识地呻吟。

“二哥,他是咋了?”柱子小声询问。

“下山时撞上马蜂窝了。”二哥皱起眉头。“活该他倒霉,俺们都知道蹲下蒙严实,二胡子愣往树上爬,不蜇他蜇谁!”

“那得请个郎中吧……”

“大伙都空爪子下山,拿屁请郎中!给他涂了‘蜇麻沫子’拔毒,看命吧,活下来也是残废。”二哥漫不经心地从背后甩下破布口袋,像在谈论一条狗的死活。

一个五十来岁的小老头儿走进来,嘴里叼着短竿烟袋。他身着粗布衣服,脸上皱纹纵横,颧骨高高耸起,颇似一只上年纪的猿猴。

此人是队伍的把头,姓张,老家也在山东。

十几年前张把头闯关东来到长白山,跟随当地人学会放山,此后便以此为生。他手下这几个人都是盲流子,每到夏天凑在一起放山赚钱。

但今年张把头运气不好,带人在山上转了五六天,只收获两三棵极小的巴掌子,也就是人参幼苗。

祸不单行,下山时遇到马蜂袭击,二胡子被蜇成重伤;张把心头里烦闷不已,把锋利的目光投向柱子,问道:“这崽子咋回事?”

二哥贼兮兮地瞧向二胡子,贴近张把头耳朵小声嘀咕。“把头,二胡子肯定没法上山了,我在集上遇见个远房兄弟,正好顶他的窝儿,单去双归,别破了规矩。”

单去双归是放山的规矩,进山采参的人数必然是单数,回来的时候人参算一个人,凑成双数吉利。

柱子紧张地低下头,张把头目不转睛瞧了片刻,笃笃笃,烟袋磕响,低沉说道:“行,就这么办吧。”

二哥把众人唤醒,有人拾柴生火熬了一锅小米粥,贴饼子就咸菜疙瘩,酒瓶轮流喝。张把头先动筷,霎时间风卷残云沟满濠平,柱子不会喝酒,一口气连干三个饼。

“他娘的,差不多中了。”二哥一脚将他踹开。柱子并不生气,他退到一旁喘气,刚才吃得太快,有种眩晕感。

庙里加上他共有八个人,每人身上多少都带些新鲜伤痕,那是钻林子的标记。

铁牛个子不高墩墩实实,黑脸膛小眼睛,背后拴着一杆火铳,他是张把头的亲侄子。

朱老四朱老五是兄弟俩,一高一矮,都是白净脸儿,朱老四被蜇肿半边脸,不停嘶着冷气。

大疤瘌四十来岁,人高马大,走起路来像头黑熊,脸被一顶旧草帽遮得严严实实,当他摘下草帽时柱子差点吓尿!

大疤瘌的整个左半边脸没有表皮,耳朵上豁着宽缝,缺少眼皮的遮挡,一颗黄眼珠子挂在血红的肉窟窿里,活像半架骷髅。

这张脸是被熊瞎子舔过的,黑熊的舌头长近一尺,舌面上密布细小的倒刺,像一把锋利的钢锉。它捕获猎物后照脸猛舔,一下流血两下掉皮,被它舔上三五下,半拉脑袋就没了。

传说棒槌生长的地方有虎豹熊狼守护,挖棒槌等于从虎口里夺食,大疤瘌算幸运的,更多放山客则变成了野兽的点心。

发财的渴望战胜了对死亡的恐惧,这帮人哪怕眼睁睁看着同伴死去,也不肯退却,迷信而狂妄地认为厄运永远不会轮到自己头上。

“听说六道沟里出了一苗五品叶,大帅府的管家派汽车接走,给了一千大洋。”二哥借着酒劲讲述他听到的新闻。

“一千块!”这个数字引发一阵惊呼。

“咱要有这手气就好了,可惜山神爷不赏饭。”朱老五艳羡地叭嗒嘴。

“那是人家命里该着有财。”大疤瘌的脸红得要渗出血。

“妈个巴子,准是谁他娘的得罪了山神爷,俺一枪崩了他!”一直在喝闷酒的铁牛噌地站起来,额上青筋暴出,他端起火铳,黑洞洞的枪口摇摆不定。

张把头劈手抢过火铳,反手打了铁牛一巴掌。“二两猫尿给你灌这样,坐下!”铁牛没敢还嘴,气哼哼坐回去,场面有些冷清。

“要我说呀……往年大伙多少能对付俩钱儿,今年赶山的人太多,把山划拉空了,再上山能有啥收成?”二哥捋着小胡子,慢吞吞提出疑问,大家不由得把目光转向张把头。

“兄弟们放心,”张把头清清嗓子,“明天俺带你们去个棒槌窝子,这地方老放山的都不知道,管保能拿个大堆儿。”

“没错,刚才俺梦见一个红衣裳娘们儿,老放山的说梦见娘们儿是四品叶,没跑了!”朱老四咧着嘴应和。

此言一出,大伙眼睛里马上闪起亮光,气氛顿时热烈起来,大家纷纷谈论起挖棒槌发大财的见闻。那些离奇诱人的财富故事深深感染柱子,他像新上桌的赌徒,迫不及待想试试手气,一股前所未有的自信充臆胸膛。

只有二胡子没参与这场狂欢发财梦,他神志不清躺在门板上,像一具丑陋的尸体,不时传出低声呻吟证明他还活着。

大伙走了二胡子怎么办?柱子脑子闪过一丝疑虑,旁人不以为意的神情让他放下心,把头一定会安置好的,毕竟二胡子是放山同伴嘛。

夜深了,张把头吹灭油灯,天空有云,月光影影绰绰落进破庙,柱子枕着半块砖头,沉浸在兴奋之中难以入眠。

“啊——啊呀——”二胡子的呻吟越发微弱,在静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柱子捂住耳朵,那声音执拗地钻进来,他忽然意识到庙里没人打呼噜,看来大家都没入睡。

黑暗中闪过一朵红红的火头,然后是几声低沉简短的对话,几个鬼魅般的黑影来到门板前。

柱子犹豫着坐起来,几声窸窣后,他看到朱氏兄弟一前一后,像黑白无常一样抬起二胡子踅出庙门,脚步声渐远,朝着一条河的方向。

卟通!呻吟声停止了。

破庙里恢复了安静,火星时明时灭,夜色中弥漫着呛人的旱烟味道。

柱子感觉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透过死寂的黑暗,他发觉铁牛正死死盯着自己,嘴角带着恶毒的讥笑,好像在嘲笑他的怯懦。

热血涌上柱子的脑袋,妈的,死人算个球!老子见多了,俺才不在乎!

他转身躺下佯睡,心嘭嘭直跳,牙关咬紧。刚才看到的一幕为他的美梦泼了盆冷水,深山里的毒蛇猛兽易躲,身边的人皮野兽难防,跟这样一群歹毒的家伙上山,是福?是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