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目新闻记者 丁伟 李贤诚
视频剪辑 丁伟 李贤诚
变卖掉两套深圳的房子，人到中年选择到云南普洱投身现代农业，来自广东的梁友和谢云夫妇多年前勇敢地迈出了这一步。虽然考虑了气候、地形等诸多因素，可让他们没料到的是，自己苦心经营的成果，竟被突然出现的野象群“截了胡”。
多年来，望着投资两千万元的果园被大象屡次破坏，这让他们心力交瘁，不知道未来在哪里？梁友形容，他们就像给自己修了一座“围城”，如今困在里面走不出去。
柚子基地里出现的野象群（图源：受访者）
投资两千万的果园屡遭野象侵扰
来自广东的梁友和谢云夫妇，2013年以前，一直在从事外贸生意，多年来辛苦打拼，生意做得颇有成就。
随着市场环境的变化，2014年开始，他们在云南西双版纳试水种植了一百多亩香蕉，仅一季收成就获得了可观的收入。这也让他们尝到了甜头，当年便下定决心扩大规模，彻底向农业转型。
夫妻俩随后选择种植的品种是柚子，在他们心目中，这可能也是未来二三十年将为之奋斗的事业。近半年的时间里，梁友和谢云先后考察了广东、广西、海南、云南四省的多块土地。最后，他们将云南省普洱市澜沧县发展河乡黑山村平掌地组的数百亩林地，当作建设柚子基地的最佳选择。
“当年，包地种水果很热，很难找到较大规模连片的土地。黑山村平掌地组的这块地地价便宜，也不会像广东广西海南那样，可能会面临台风的自然灾害，所以我们比较青睐这里。”谢云说，在包山种柚子之前，他们还专程请农业专家到现场调研，专家也表示这里的气候以及地形适合柚子的生长。
柚子基地航拍图（极目新闻记者实拍）
2015年上半年，梁友和谢云夫妇与澜沧县发展河乡黑山村平掌地组签订了《林权流转合同》，林地使用期为43年，一直到2058年4月30日。自此，一幅现代农业柚子基地的发展蓝图在这对中年夫妻脑海中浮现。他们保持着年轻时创业的那份激情，带着几十名工人开荒、种果苗、铺设滴灌设备……看到曾经的荒山正一点点地发生着改变，这让夫妻俩看到了二次创业的曙光。他们称，从2015年至今，先后共投资了两千万元建设这片基地，“卖了深圳的两套房，还搭进去一千万元的现金”。
然而，2016年底，一头成年野生亚洲象的闯入，打乱了原有的节奏。
“刚开始来的只有一头公象，三米多高，但它并没有造成什么破坏，感觉像是来探路的。”回忆起初见到大象时的场景，谢云表示自己更多是好奇，并没有感到恐惧，“当地村民还跟我说，大象跑到柚子基地来了，你们要完蛋了。当时我们还不以为然，甚至还想过把野象当作卖点对外宣传，丝毫没有认识到它的破坏性有多大。”
后续的发展超出了夫妻俩的想象。时隔不久，此前来过的那头公象重返柚子基地，其身后还跟来了几头野象，它们对山上工人的宿舍进行破坏，东西被翻得一团乱麻。根据两口子的记录，仅2017年，野象来到柚子基地的次数就高达12次。
更令他们意想不到的是，2018年6月的一天晚上，柚子基地出现了野象群，这次一共来了18头大象，基地内的围网、滴灌设备等遭到了严重的破坏。自此，这群大象开始频繁地侵扰这片基地，被损坏的设备修了一遍又一遍，这也让梁友和谢云渐渐失去了信心。
两公里长防护网被破坏果园近乎瘫痪
梁友有一个笔记本，里面详细记录着野象来柚子基地活动的日期及其造成的破坏，如今这本笔记只剩下几张空白页。记录显示，2023年至今，短短四个月的时间内，野象群就已“造访”过五次。
如今，这片数百亩的柚子基地，仅有几十亩还在维持正常的运转，平时由梁友和谢云夫妇负责打理。
“我们基地以前最多时有20多名工人，现在只剩我们夫妻俩，因为大象在这里频繁活动，工人们都不敢来上班。”谢云回忆说，他们的柚子基地于2019年开始挂果，当年早晨太阳初升，山林间泛起云海，景色特别好看。但后来基地内的设备遭遇野象频繁破坏，正常的生产秩序被打断，基地逐渐处于瘫痪状态。
基地内已杂草丛生（极目新闻记者实拍）
4月14日，极目新闻记者驱车沿着乡间土路来到这片基地，此处离最近的村庄还有约3公里距离，与西双版纳州的勐海县紧紧相邻。在梁友的带领下，极目新闻记者来到这片基地的边界，只见一条长长的绿色铁丝防护网竖立在路侧，但沿途有数十处防护网已遭到破坏，有的还倒在路中间，有些腰粗的大树甚至被连根拔起。
梁友介绍，这些防护网是当初开发基地时修建的，一共约两公里，但设置这些防护网的目的并不是为了防大象，而是为了避免村民们养的牛羊进入，“我们投资之前，根本就不知道这里还有野象。”
除了沿途的防护网被破坏，基地内的滴灌设备也“难逃一劫”，一路上散落着的断裂水管，数不胜数。此外，山上还有几处工棚受损较为严重，甚至连监控设备都被破坏。
“这些滴灌系统都是从以色列进口的，我们从监控中看到，大象将水管拉起来扯断，有时候还会抛到空中，甚至在水管上走猫步，把它们当作玩具。”梁友说，水源对种植业来说非常重要，因为滴灌设备不断遭到破坏，很多柚子树没有及时得到灌溉，出果率受到很大影响，品质也无法得到保证。
一头野象正在玩弄基地内水管（图源：受访者）
极目新闻记者也注意到，一路走来，整片柚子基地如今已遍布杂草，很多果树上还挂着上一季的柚子。梁友介绍，自2020年之后，这片基地只有他们夫妻二人管理，因为精力有限无法顾及，大部分都处于荒废状态，“我们还经常在基地里干活，但山里信号不好，就怕大象突然来了没接到通知，危及生命。”
官方：果园近年正处亚洲象群活动区域
梁友和谢云夫妇坦言，此前在澜沧县黑山村平掌地组建设柚子基地，完全没有考虑到野象的因素。“当初投资时，没有人说基地这里有野象活动的迹象，政府后来给我们答复也称，是基地建设以后，这里才来了大象。”谢云说。
平掌地组多位村民表示，近几年，他们种的庄稼都会遭到野象不同程度的破坏，政府部门会给予一定的补偿，但这群野象究竟是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已记不太清楚。
一名曾担任过该村民组组长的人士向极目新闻记者介绍，在梁友和谢云夫妇的柚子基地建设以前，这群野象并不在他们村子活动。基地建好后，野象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过来，那里也成为了它们的必经之路，不少设备屡遭破坏，基地老板受损严重。野象还喜欢吃甘蔗、玉米这类农作物，不少村民种的庄稼也遭了殃。
针对因野象频繁破坏导致柚子基地运作近乎瘫痪的问题。近日，梁友和谢云夫妇向澜沧县林草局以及发展河乡政府提交了诉求信，他们希望当地政府协助解决。
澜沧县林草局回复（图源：受访者）
极目新闻记者获取的一份澜沧县林草局回复文件中提到，2014年来，野生亚洲象选择普洱市澜沧县和西双版纳州勐海县作为栖息地，澜沧县发展河乡主要活动区域是与勐海县毗邻的黑山村、勐乃村。亚洲象长期活动在田间地头和村寨周边，以农作物和经济作物为主要食源，走村穿寨甚至入户事件频繁发生，给村民生命财产造成巨大损失，生产生活受到严重影响。位于澜沧县与勐海县交界的发展河乡黑山村平掌地组区域的柚子基地，地处近年亚洲象群经常活动区域和迁徙路线，确实受到一定的损失。2016年至2022年亚洲象损坏了基地内果树及设施设备，承保公司按保险协议执行，共支付了393733.9元损失补偿款，均已到账。
澜沧县林草局表示，他们将进一步开展好亚洲象保护和人员安全防范工作和野生动物肇事公众责任保险协调工作，全力减少亚洲象肇事损失。一是强化亚洲象监测专业队伍建设，加大亚洲象监测技能培训，做好亚洲象预警信息发布，保障人员安全；二是积极联系对接普洱市林业和草原局及承保公司，进一步完善野生动物肇事保险补偿机制，做到及时核损清算、提高补偿比例、提高补偿力度、及时足额兑现补偿；三是向上级主管部门积极争取安全防范项目资金，减少或防止亚洲象进入柚子基地肇事造成损失。
澜沧县林草局回复（图源：受访者）
对于澜沧县林草局的回复，梁友和谢云称确实收到了一些保险赔付，但他们表示，野象对基地造成的直接及次生损失不是这些补偿款所能补偿的。“农业耗不起时间，大象在基地一待就是几天，破损的设备修缮也需要时间，浇水不及时会对果子的成长影响很大，一旦错过时间，就是一整年的损失。大象时不时地来基地破坏，我们心里没有底，也看不到希望和未来。”梁友表示，基地因大象破坏造成的间接损失，保险公司是看不到的，“要不把大象圈起来，要不就把我们圈起来。”
澜沧县林草局工作人员告诉极目新闻记者，他们已接到柚子基地负责人关于野象破坏的反馈，目前正在研究处理中。关于亚洲象国家公园建设，普洱市方面也正在推进。普洱市林草局工作人员介绍称，野象的活动范围很广，要想完全把象群与群众的活动区域隔离，目前比较困难，现在只能完善野象监测预警及赔偿机制。
人象冲突问题如何化解
极目新闻记者了解到，亚洲象是云南的旗舰物种和明星物种，也是国家一级重点保护野生动物，被列入“十四五”需要抢救性保护的48种极度濒危物种，是亚洲体型最大、最具代表性的陆生脊椎动物。在我国，主要分布在云南南部边境地区的西双版纳傣族自治州、普洱市和临沧市。
经过多年来的保护，云南亚洲象分布区从2个州市、3个县市区、14个乡镇扩展到现在的3个州市、11个县市区、61个乡镇，国内亚洲象种群数量也从150头左右增加到300头左右，并呈不断增长态势。保护力度大，亚洲象种群数量增长快，但随之也带来了新的问题——亚洲象迁移和活动区域不断扩大，与当地群众生产生活形成时间和空间高度重叠。
柚子基地中被野象破坏的防护网（极目新闻记者实拍）
亚洲象“伴人”而居，随之而来的是不可避免的人象冲突，肇事危害不断加重。2021年7月9日，北移亚洲象安全防范及应急处置工作正受到全球关注，国家林草局和云南省人民政府在昆明组织召开了亚洲象国家公园创建工作座谈会。会议认为，亚洲象国家公园创建是当下切实解决亚洲象种群及其栖息地全面保护问题的重要举措。
“科学规划和建设亚洲象栖息地，为亚洲象营造足够面积、高质量的家园，是未来一段时期工作的重点。”云南大学生态与环境学院教授陈明勇此前接受媒体采访时认为，创建国家公园是保护亚洲象的一大有力抓手。在保护中创新一条更加适合亚洲象生存与繁衍的保护途径，通过科学规划和建设，满足亚洲象的生存需求，能有效促进亚洲象与人和谐发展。
极目新闻记者注意到，2023年4月初，勐海县涉及亚洲象国家公园情况公示中显示，云南省拟建亚洲象国家公园总面积930.44万亩，其中，勐海县涉及亚洲象国家公园面积为62.46万亩，占总面积的6.71%。国家公园设立后，农田、园地的正常生产生活不受影响，依法依规开展建设和经营活动。人工商品用材林通过协议保护，建立共管机制共建共享。
柚子基地中被野象破坏的工棚及设备（极目新闻记者实拍）
“人象冲突问题，给我们这种规模化的农业企业带来的损失太大了。如果不能妥善解决，今后我们就不敢贸然投资。”梁友表示，现在外界很多人对野象的认识都过于娱乐化，这是因为没有损害到他们的利益。而在当地老百姓和投资者眼中，野象是一个很大的麻烦。
“今年是我们来云南种柚子的第九年，人的一生能有多少个十年？我们三十至四十岁时，也是同样的奋斗，可体现了自己的价值。但四十至五十岁近十年，我们只赚得了满身的疲惫，这种奋斗感觉没有价值。”谢云说，他们也曾想过将柚子基地转手，但有老板一听有野象活动就不再联系她了，“只要是能解决好野象的问题，给我们一个稳定的生产环境，我们还是愿意继续在这里投资，做出一番事业。”
（注：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出现的人物梁友、谢云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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