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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贫困问题专家李小云扎根云南勐腊县

贫困瑶族村河边村

展开驻村扶贫,创造了复合型产业与深度贫困综合治理的河边扶贫模式,

河边村2018年整村脱贫,成为全国著名脱贫

作为国内外知名发展学家,李小云将二十多年的扶贫经历汇集于《贫困的终结》一书,从微观视角见证了中国扶贫的全过程。以下内容为河边村脱贫实录,摘自《贫困的终结》。

李小云著《贫困的终结》中信出版社2021年5月出版

重建一个“系统”---新建瑶族木楼

三月的河边村已入夏

,日落后,山里凉起来。在这个深藏于滇南雨林的瑶族村寨里,几十栋木楼灯火渐消。黑黢黢的山路,忽而被大灯照亮。

白天,村里刚接待了一个不小的考察团。李小云给来宾们做报告,讲述河边村如何大变身,村民们布置会场、准备团餐,一直忙到天黑。

四年前,自从中国农业大学教授李小云带着师生们住进来后,整个寨子像上了发条一样突突猛冲,全村200多口人忙得不可开交。

李小云住在坡顶,村民们都叫他李老师,只有小勇玩笑似的叫他“李老头”。他觉得这几年李小云老了不少,头发都白了。全村人都知道李小云睡眠不好。他一躺下就忍不住琢磨寨子里的事,

他想重建一个“系统”

李小云最初来到云南省西双版纳州勐腊县勐伴镇河边村,是在2015年初。那时,勐腊县还是国家级贫困县,背靠雨林的河边村还没有一条好路,一下雨,村民就被水堵在家中。

2015年3月,李小云在勐腊县注册了公益组织“小云助贫中心”(以下简称“小云助贫”),并招募了三个专职人员和不少志愿者,他在农大的同事和博士生也陆续进村。

师生几人住在一间废弃的木屋里,这个住所也是李小云的第一间办公室

曾经,这种木屋是村里最常见的房子——木板围一圈,石棉瓦搭个顶,矮小,无窗,开门才能采光。那时,人畜混居的情况也很普遍,村民们习惯散养猪和鸡,晚上就圈在屋里。

如今,这间老办公室成了个稀罕物,李小云把它留作“博物馆”。“现在进来看不到过去了,变化只有村民自己知道。”现在村里的57户人家,绝大部分已经盖起了新木楼,两层、三层的都有,单层面积普遍超过100平方米。

当地的异地搬迁政策落实到河边村,是在2015年下半年。村落中的住房规划更为集中,村民们开始盖新房。河边村是1982年由别处迁移而来,三十多年过去了,传统的木房普遍破败,但迫于经济压力,还没有一户人家建起新房。

就在那时,李小云的团队拿出了自己的规划方案——新建瑶族木楼。

“整个村,就没有一栋像样的住房。”这是李小云对河边村的第一印象。2015年8月,就在那间破旧的办公室里,李小云拿出来一张图,跟村民讨论他们未来的房子。

建新房前,李小云和村民开会讨论规划方案。“我跟志愿者讲,一定要做成有颜色的、好看的房子。”

李小云还记得那天开会的场景,在破旧、昏暗的办公室里,他把设计图投影给村民看,村民们光着脚,坐在地上,彩色的图片放得很大

“这么高,看着害怕。”有村民反映。那时,很多人都不相信,他们能住进这样的房子里。

邓雪梅家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那时,她家正准备建房,木料已经储备得差不多了,李小云几番沟通下来,她家就成了瑶族新居的“示范户”。

新规划的房屋设计仍沿袭了瑶族传统的干栏式木楼,方便就地取材。木楼从房梁到围墙均为木质,上下两层,一层架空,二层住人。但这种木楼十分高大,村民们从未见过这样的房子,担心建不起来。

等真正施工起来,村民的房子越起越大,第一个试水的“示范户”,如今成了村里最小的房子。

在“示范户”的建设过程中,帮工的、围观的村民众多。很快,又一批新房动工,村民开始“放胆”。从2015年底到2017年中,整个寨子变成了一个大工地,油锯嗡嗡作响。回想起那时,有人直呼腰疼。

建一栋木楼,准备木料就要三五个月,从集体林中砍树、就地改成一截一截的原木、众人抬到路边、雇车拉回村里……房梁、木板、窗格、围栏,家家户户的房子都是村民们亲手建的。

小勇家是“示范户”后第一批建房子的人家。最初,家里计划单层建90平方米,实际盖下来,单层建到了130平方米以上,最终盖了3层。

至今,村里的57户人家中,46户已经全部完工,还有几户正在建设中。

打造高端新业态,力争摆脱“贫困陷阱”

瑶族木楼的设计,李小云琢磨了半年。

他发现,当地瑶族的老房子都没窗、没阳光,因为山里只有木头,没有玻璃和砖头,老房子靠着木板的缝隙透进阳光,村民只有到外面去晒太阳。于是,他想建造充满阳光又有瑶族特色的房子,还能当作客房来赚钱。

“瑶族妈妈客房”是小云助贫团队的一个公益项目,通过社会力量的资助,他们帮助农户在自己家的住房中嵌套了一个“客房”,既能做住宿生意,也不影响自家的正常生活。

这种设计是很“小心”的,“刚去河边村时,根本没有我们这些外来者的空间,我们就慢慢往村子里渗入一些东西”。

李小云希望,是瑶族当地文化包围外来文化,而不是反过来。

在建成的新居里,村民们依然在木楼下的架空层里烤火盆、抽旱烟,只是家里从此有了独立的卫生间和厨房。除客房之外,村里还配套建设了会议中心、餐饮、酒吧等,主要接待高端会议和自然教育夏令营等团客。

不是低端旅游,不搞烧烤,不搞餐饮,通过供给侧创新新业态搞高端。

”李小云把客房的价格定在每晚300~1000元,“

只挣一点钱,解决不了问题

”。当初进村后,李小云组织学生挨家挨户走访调研,他们发现,村里几乎家家负债。2015年,河边村人均可支配收入为4303元,而人均债务为3049元,支出主要集中于日常消费、教育、医疗,都是刚需,很难缩减。调研报告的诊断是,河边村陷入了“贫困陷阱”,没有收入的大幅提高,脱不了贫。

为什么叫‘贫困陷阱’

?就是说,即便按较高的增长速度9%来算,河边村的村民也要到2021年才能还清债务,要是有生病、教育这些额外支出,生活情况还会进一步恶化。”李小云说。

由此,一场河边实验开始了。师生们希望探索出一种路径,把村民拉出这个陷阱。

“瑶族妈妈客房”建成投用后,

从2017年到2018年,全村来自客房和厨房的新增收入达到了80万元,户均增收达1.3万元,很多农户新增收入高达3万。

到了2018年春,李小云感觉到,河边村的发展才开始遇到

真正的困难。

那时,

他召集村民开了一次大会,这种情况并不多见。

三年来,他只召集村民开过两次会。会上,李小云问村民:“

如果我和其他老师都撤走了,你们还能有这样的收入吗?

”他话音刚落,很多农民就齐声说:“

李老师,你们可不能走啊!

在过去一年多,李小云和同事、学生围着“瑶族妈妈客房”忙得团团转,联系各种客源,签订各种合同,想尽一切办法开具发票。团客来了,老师和学生们几乎都是接待员。

而在这个过程中,村民们几乎没有参与。

“不是说我们不希望他们参与,而是所有这些工作,农民都做不了,这是扶贫真正的深水区。”李小云说。

产生现代化就业,留住更多年轻人

2019年春节前,在小云助贫的主导下,村里注册成立了“雨林瑶家专业合作社”,目前的主营业务就是“瑶族妈妈客房”。成立大会上,村民尹文刚发言:“我的大脑里面是空的,感觉好像就是一个小孩子,开始‘断奶’了有些不习惯。”最近几个月,他们正在学习用Excel制表。过去,他们从来都没有接触过电脑。

26岁的周志学是合作社的首席执行官(CEO)。回村盖房前,他在外打工近10年,他打过水井,当过搬运工,最后开始学厨,川菜、粤菜、徽菜他都拿得出手,可让他用电脑打字,键盘总是显得“不听话”。

“让年轻人回村不是‘种地’搞农业,地也要种,但是这么多年轻人不能都种地,乡村要有新产业,三产融合乡村才能振兴。”李小云说,“

我们要让乡村产生现代的价值,连城里人都想来,村里的年轻人才能不想走,青年人是趋现代性的群体,吸引年轻人的不是城市空间,是收入和现代的就业和文化,让村里合作社的办公室和城市的创投空间一样,他们就不想走了。

所以,李小云和同事把村里合作社的办公室装修得和城里的一样,

让“洋”入“土”,让村里也有自己的CEO。

村里,小云助贫的办公室建在半山腰上,这里也是合作社的办公地点。屋内电脑、打印机、会议室一应俱全。在李小云看来,只有在村里产生了现代化的就业,才更有可能留住更多的年轻人。

李小云坦言,河边村实验是不是可持续,目前仍是一个问题。将来,农民有没有能力把合作社运营下去,仍是一个未知数。在他看来,

唯一的希望就是把合作社里年轻人的能力培养起来

每一个细节,都要从头教起

平时,农大的老师出去办事,尽量会把周志学他们带上,让他们学着跟政府部门、各个机构打交道,每一个细节,都要从头教起。

最近的会上,董强老师对周志学提了一点建议——

不抽烟

。他希望周志学能跟别的村民有一点不一样,就从不抽烟做起。

在河边村,男人们几乎个个抽烟,家家喝酒。在村里的家庭日常支出中,烟酒的比例最大,占到了总量的25%。

村里的青壮年男性几乎每天一包烟,价格8~11元不等,一年差不多要在买烟上花3000多元。

有些村外来的人会说:“他们就知道抽烟喝酒,活该穷!”李小云问过村民,能不能少抽点、省点。可村民说,柴火和香烟把他们一天的疲劳和烦恼都烧掉了,晚上,当李小云和村民一起烤火聊天时,自己的烟也会越抽越多。

李小云渐渐理解,让村民牺牲喝酒抽烟,换成存钱,这种努力注定是徒劳。

在这个封闭的山地村落里,整个村子就是一个大的亲属团体,福利分享和平均主义才是村庄的生存伦理:

无论盖房子还是收甘蔗,村民都要相互帮工,主家每天管饭、管酒、备烟

如何可持续脱贫?

四年共同生活的经历让李小云明白,这种类型的村庄,未来可持续脱贫仍面临着诸多挑战

早在两年前,因河边村项目的扶贫创新,李小云获得了“2017年全国脱贫攻坚奖”。及今,项目日趋完善,成了众多相关机构、团体参观考察的样板。

20世纪80年代,李小云在原中央书记处农村政策研究室开始从事农村政策研究,之后他在中国农业大学农村发展学院、人文发展学院等先后担任机构负责人。

研究扶贫理论二十多年,最后选择蹲在一个村庄里,在李小云看来,这是他自己补的一课,河边村就是他希望将传统与现代对接的一个实验。

一个村庄就是一个小社会,里面一样有斗争、有政治,李小云在村里始终能“摆得平”,这一方面由于他超常规的投入,另一方面,他刻意保持距离——他不希望和个别村民陷入特殊的关系,而是始终保持研究的独立视角。

多年下来,李小云时常能感受到村民发自内心的善意——他的睡眠不好,夏夜,年轻人们就到房子周边帮他抓蛐蛐。哪怕躺下,李小云的大脑也闲不下来,他总是忍不住琢磨村里的工作。

有时,李小云会跟李叔诉诉苦,说自己太累了。李福林是看着李小云变老的。这几年,李福林也觉得恍惚,村里总是忙忙碌碌,好像每年一下子就到了春节。

4年里,很多人的命运在悄然改变。

务工青年周志学成了农业合作社的总经理,5户村民成了餐厅老板,40多户村民成了民宿主人,还有十几名学龄前儿童成了幼儿园的学生。

在小云助贫办公室的二楼,他们开设了一间免费的儿童活动中心,作为村里的幼儿园,18岁的本村姑娘邓颖当起了幼儿园老师——这是她初中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

每天清晨,邓颖带着孩子们早读古诗:“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

幼儿园里,自小说瑶话长大的孩子们逐渐学会了普通话,甚至比一些村外的小学生讲得还好。碰上夏令营的团客,孩子们就当起雨林小导游,他们从不认生,见人会主动打招呼,还习惯问一句,“你们是从北京来的吗?”这几年,众多北京来的师生进驻河边村,镇里把这儿叫作“小北京”。

如今,李小云待在北京的时间越来越少。他和几位专家出资在山顶盖了一所教授工作站,自此常住,这个工作站的客房也成了村集体收入的来源。河边会议厅和专家工作站客房给村集体带来将近10万元的收入。

在李小云看来,现在还无法真正评价河边村实验是否成功,“

等过几十年,我们回头再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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