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时,读过一遍英国作家哈代的《德伯家的苔丝》(张谷若译,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八四年第二版),那是因为先看了电影《苔丝》,想通过原著加深一下印象,看得有点囫囵吞枣。结果,浮浮躁躁不求甚解地看完,除了伤感苔丝的生命与爱情,并没有留下更多深刻的印象。
展卷再读,细细品味,越发觉得,书里给人描绘的是时代背景下的风情画、咏叹调和哀婉曲。内心里不但被主人公的命运深深震撼,也感到了作者思想的深刻以及译文极具中文魅力的优美(张谷若先生的译文在不失作者英文原意的基础上,饱含汉语读者的阅读习惯,非常有助于中国读者理解原著的思想和意趣)。

在雨雾迷蒙的岔路口,旅人很容易迷路,在时代变迁的转换点,如果不能及时自我充实、调整、应对,人生则有可能陷于歧途,走向毁灭。
苔丝的故事就发生于英国工业革命的大时代背景之下。
哈代的书中,苔丝的家乡是一块美丽安适的乐土,张谷若先生为其翻译了一个美丽的中文名字——布蕾谷,这个美丽的名字能很友好地让中国读者牢记于脑海。为了便于理解苔丝凄苦多舛的命运以及美丽事物与悲剧色彩的强烈反差,请允许我较多地摘录一些原著的译文:
“这一片土壤肥沃、山峦屏障的村野地方,田地永远不黄,泉水永远不干,一道陡峭的白垩质山岭……在它南面环绕回抱。一个从海边上来的旅客,往北很费劲地走过几十英里石灰质丘陵地和庄稼地以后,一下来到这峻岭之一的山脊上面,看到一片原野,像地图一样,平铺在下面,和刚才所走过的截然不同,他不由得要又惊又喜。他身后面,山势空旷显敞,篱路漫漫灰白,树篱低矮盘结,大气无颜无色,太阳明晃晃地照耀的那些块田地,一处一处非常广大,只显得那片景物,好像没有围篱界断一样。

但是在这个山谷里,世界却好像是在纤巧、精致的规模上建造起来的。这儿的田地,都只是一些小小的牧场,完全是大草场的缩影,因此从这个高岗上看来,一行一行纵横交错的树篱,好像是一张用深绿色的线结成的网,伸展在浅绿色的草地之上。山下的大气,都懒意洋洋,并且渲染成那样浓重的蔚蓝,因而连这片景物上艺术家叫作中景的那一部分,也都沾润了那种颜色,而远处的天边,则是一片最深的群青。长庄稼的地,块数不多,面积有限。全副景物,除去很少的例外,只是大山抱小山,大谷套小谷,而那些小山和小谷上,盖着一片连绵、丰茂的草和树。布蕾谷就是这样子。”
作者给读者描绘的苔丝家乡,是山水画卷一样的布蕾谷,是世外桃源一样的布蕾谷。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在世外桃源生长的苔丝姑娘,就是山水画卷中的灵秀仙女,醇美如天然芙蓉,芬芳得独一无二:

“她是一个姣好的女孩子——也许跟别的几位女孩子比起来,不一定更姣好——不过她那两片娇艳生动的红嘴唇儿,一双天真纯洁的大眼睛,使她在容貌和颜色上,平添了一段动人之处。她头上扎着一根红带子,在一片白色的队伍里,能以这样引人注目的装饰自夸的,只有她一个人。”
但就是这样美丽的一个地方,却被时代忽略了;但就是这样一个美丽的姑娘,却成了时代的祭品。
讲究效率的工业革命并不青睐原生态美丽的布蕾谷,火车没有开进来,机器也没有运进来,没有来打扰这里的居民,但火车和机器,却深刻地打破并改变了布蕾谷居民平静的农牧生活、稳定的收入来源和闲适的人生旅程。
一个偶然的时间,陷于酗酒、濒于破产的约翰•德北,听说自己竟然是曾经的前世贵族德伯家的传人,就开始幻想那虚无缥缈的光环,幻想有一天自己就变成了受人尊敬的约翰爵士,自觉一下子就高贵起来了,反而变得更加好吃懒做了。又一个偶然的机会,德北夫妇听说几十英里外的纯瑞脊上有一个富足的庄园,庄园的主人就姓德伯,就认定那是自己的远房亲戚,就让年仅16岁的大女儿苔丝一个人去攀亲,并希望借此改变穷困潦倒的家运。

殊不知,那户庄园的主人原本只是北方的一个暴发户。这家人虽然富有,但血统并不高贵。暴发户为了让自家从此成为既富又贵的人家,抹去从前平庸的印迹,就从遥远的北方搬到了无人知晓他们底细的南方,改名换姓,选了“德伯”这个已经失续很久成了古董的姓氏,既不显赫得扎眼却又闪现着尊贵的气息。这是一户用“德伯”充填门面的人家。
当纯洁如一块白纱的苔丝走进这个庄园的时候,才得知庄园的主人是假冒的德伯,他们家与德伯姓氏的亲缘还不如自家的德北。这家的老爷已经死去,太太已是瞎子,苔丝见到的只是这家年轻的少爷——亚雷•德伯:
“有一个人从昏暗的三角门里走了出来。他是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年,嘴里还叼着烟……他差不多得说脸膛深色;两片厚嘴唇,虽然红而光滑,样子却没长好;其实他不过二十三四岁,但是嘴上却早已留了两撇黑八字须了,修得很整齐,两个尖儿朝上撅着。虽然他全身的轮廓带着一些粗野的神气,但是在他脸上和他那双滴溜溜转的眼睛里,却含着一种特殊的力量。”
后来,苔丝年幼的弟弟向姐姐这样描述他眼中的亚雷•德伯:
“他拿手理八字须的时候,金刚钻(戒指)就飕儿飕儿地直放光。”

第一次见到这个失去父母管束的富二代,那花花公子的派头,就令苔丝的眼睛和内心里都充满了疑虑、厌恶和恐惧,亚雷眼睛里那种特殊的力量,分明散发着不安分的邪气。在庄园里,苔丝的工作是为老太太养鸡,她并不知道该怎样去应对亚雷咄咄逼人的压力。因为“在这样年纪上的苔丝,只是一团感情,还丝毫没有沾染上人生的经验。”
事情的发展验证了苔丝的担忧,喜新厌旧、浪荡不羁的亚雷诱惑并夺去了苔丝的贞操,又丢下她不管,自顾自地去寻欢作乐了。无望的苔丝挺着大肚子回到布蕾谷,生下了一个男孩儿。
德北夫妇已经生养了七个孩子,已无力再抚养一个外孙。饥寒交迫、贫病交加的婴儿死在了襁褓之中。苔丝不想让她可怜的孩子被上帝诅咒,死后还不能升入天堂,去央求牧师为孩子进行洗礼,但牧师不愿意为这个不知来路的私生子举行宗教仪式,苔丝只好自己躲在昏暗的小屋里,为孩子举行了亵渎神灵的洗礼。

为了躲避世俗的偏见和冷眼,苔丝不得不再次走出布蕾谷,孤身外出打工。在远离家乡的牛奶厂,苔丝虽然远离了家人,但也远离了闲言碎语和压抑的气氛,她在这里找到了劳动的快乐,找回了快乐的心情,也再次遇到了曾令她怦然心动的安玑•克莱。
苔丝第一次见到安玑时,还是四年前,在布蕾谷村头打谷场庆祝司瑞神节的联欢会上。和两个哥哥一块长途旅行的安玑路过布蕾谷,被乡下淳朴的民风和传统的舞蹈所吸引,不由自主地跳进场地,惬意地和几个姑娘跳了一段欢快的舞蹈。
那时的安玑:
“他的眼神,他的服装,都带着一种无拘无束、不郎不秀的神气,表示他对循规蹈矩、黾勉从事的职业,还没找到门径呢。我们只可预言一下,说他只是一个轻尝浅试、旁收杂览、样样通、样样松的学生罢了。”
匆匆忙忙的安玑还要赶路,不能在舞场上作太多停留:
“他走出舞队的时候,眼光落到苔丝•德北身上,她那一双大眼睛,老实说,正因为他没挑选自己,微微含着怨意。他呢,因为她先前退缩不前,没能注意到她,也觉得后悔;他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情,离开了草场的。”

安玑走远之后:
“她们大家都把他忘了,也许只有一位。这个白色的形体,离开了人群,独自站在树篱旁边。”
情窦初开,单纯的苔丝就这么无声又出神地单相思上了这个和她一样单纯、一样年轻、一样满怀憧憬的青年,虽然他只是一个不知姓名的过路人。
这时的安玑,同样是在牛奶厂打工,但安玑不像苔丝那样是为了生计。安玑出生于优裕的牧师家庭,他不想像哥哥们那样,子承父业,做一个传经布道的乏味牧师,他来打工,是为了学习实用技术,实践生产,是为创业做准备。
再次相遇,两个年轻人模糊的记忆逐渐清晰起来,自然而然地走到了一起,他们相爱了。安玑并不嫌弃苔丝家庭的低微贫寒,但苔丝却忌惮自己“失贞”的过去,迟迟不敢告诉安玑。犹犹豫豫中,苔丝被安玑的真爱打动,他们冲破世俗,为自己举办了新式婚礼。新婚之旅,苔丝忐忑着,诚实地告诉了安玑自己过去难以启齿的事情。尚留有传统意识的安玑也诚实地震惊了。他一时无法接受残酷的现实,和内心的痛苦搏斗了几天之后,给苔丝留下一些钱以及一封写给父母的一封信,就带着杂乱又苦楚的迷惘,一个人逃离到遥远的巴西,希望在那里安静安静,谋划出一片事业。

没有了安玑的恩爱和帮助,苔丝陷入了困顿。但苔丝并未心灰意冷,她相信安玑还会回来找她,会给予他爱情和勇气。苔丝再次出发外出打工,却因为缺少技能,只会不惜体力,打工的历程一次比一次艰难,一处比一处苦寒。就在她还难以自顾自的时候,家里传来消息,父亲暴亡,家庭破产,病恹恹的母亲连同六个未成年的孩子,被赶出了租住的房子和村庄。
走投无路之时的一次邂逅,阴魂不散的亚雷再次死缠硬打地黏上了美貌依然的苔丝。过惯了花天酒地的公子哥一度曾立志要做一个布道的牧师,做一个高尚的人。苔丝在街头远远地认出正在演说的亚雷时,她根本不相信毁了自己美好前程的恶棍会改邪归正,她从心底里厌恶眼前的这个人,她坚信眼前这个道貌岸然巧言令色的人,并未洗心革面,仅仅是乔装打扮:
“《圣经》上那些庄严的字句,滔滔不绝地从他嘴里讲出来,苔丝刚一听的时候,只觉得那种不伦不类、非驴非马的情况,都令人觉得毛骨悚然。他那种她听得太熟了的腔调,不到四年以前,在她的耳边上,还净说的是污言秽语呢,现在却满口仁义道德,这二者比起来那种完全相反的情况,令人心头作恶。”

人逢绝境,不得不向现实低头。亚雷用手中大把的钱财,为苔丝一家老小安顿了栖身之所。亚雷为了重新占有苔丝的一己私欲,重又背叛了崇高的教义,苔丝为了家人的苟活,无奈地背叛了自己的内心,两个人浑浑噩噩不明不白地住到了一起。
逃离现实,远赴异国的安玑未能在巴西找到属于自己的生机和天地,反思过后,愈加思念苔丝的好。大病初愈之后,在荒凉的原野上,安玑遇到了一个结伴而行的陌生人。见多识广的陌生人听了他的故事,临死之前,非常诚恳地开导并告诫安玑,苔丝将来能做一个好太太,她从前怎么样,都无足轻重,他不应该跟苔丝分离。
将同伴的遗体掩埋于荒野,安玑毅然决定回英国去找妻子。当他费尽周折找到苔丝的时候,发现苔丝与亚雷共处一室。安玑再次痛苦地决定离开苔丝,苔丝却不愿再次失去安玑,转身跑回楼上,拿起切蛋糕的利刃,毫不犹豫地扎进了亚雷的胸膛。苔丝追上悻悻离开的安玑,和心爱的人开启了五天逃命天涯的甜蜜之旅。

高歌猛进的时代并不同情弱者,也不会相信眼泪,绝不会为一个人的命运不公而黯然神伤举步不前。五天之后,安玑眼睁睁地看着亲爱的妻子被抓捕归案。临上绞架之时,苔丝微笑着将自己的妹妹托付给了安玑,再一次大胆地挑战了英国当时的风俗和律令。
掩卷良久,我的心情依然难以平复。从根本上说,美丽的苔丝固然是被丑陋的亚雷葬送的,但苔丝的父母和苔丝的爱人安玑,又何尝不是造成苔丝悲剧的帮凶?他们贪恋的虚荣、欠缺的技能、狭隘的胸怀、陈腐的思想,都是酿成苔丝悲剧的毒酒,反过来,其实也害了他们自己。

找准位置,充实自己,调整步伐,紧随其后,这是时代对个人的要求。跟上时代的脚步,才能造就幸福的人生。不做亚雷,不做安玑,不做苔丝,不被时代遗忘和抛弃,不仅需要端正的品行、良善的性格、勤劳的双手,还需要进取的意识、开阔的胸襟和必备的技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