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八年七月,外公从黄埔军校第六期毕业时,他的家实际上已是家破人亡了。在民国十六年的那场大暴动中,他的父亲被乡亲所杀,家产也被分了“浮财”,就连老家那栋青砖黛瓦的两进小院也差点被农军一把火烧了,幸亏他的几个贫寒的远房堂兄弟觊觎这点家产,才力阻农军的莽撞行为,把房子保了下来。
在外公留下的一手漂亮的小楷书写的自传里,他一直想不明白,他的乡亲们为什么要杀他那为人谦和、乐善好施的老父亲?在他执掌兵权以后,他不是没想过报复。但是,他的族兄、也是他人生导师和政治领路者的肖秉章,劝熄了他的报复之念。
在我的家乡,被全县官民、国共两党都尊称为“云帆老师”的肖秉章,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晚清末年,他13岁中秀才、17岁中举人,被家乡官民誉为“神童”。废除科举后,光绪二十九年被选为官费留洋生,保送至日本政法大学深造。在日期间遇孙中山,相交莫逆,成为同盟会最早的成员。回国后,他做过北洋政府的国会参议员,也当过广州国民政府的非常国会议员、孙中山大元帅府秘书、大本营中将参议。北伐胜利后,出任江西省政务委员会委员、省党部执行委员、教育厅长。在民国那个年代,肖秉章是不折不扣的党国元勋,连蒋总司令都礼敬三分。
不仅如此,肖秉章从日本政法大学毕业后,回县主持创办了县立高小;担任教育厅长期间,又在家乡连续创办了第一、第二、第三启明小学。在家乡所有读书人的眼中,“云帆老师”是只能高山仰止、不可比肩的神。
也正因此,外公一直追随在其左右,不惜耽误自己的大好前程。当然,也因追随在其左右,他收获了自己的终身姻缘。
外公黄埔军校毕业后,最早是被分派到西北军旧部的四十九师警卫团任中尉排长,三个月后被提升为师参谋处上尉参谋。该部在民国十九年被蒋氏整编,派入大量的黄埔军校毕业生担任各级军官,而外公却在此时应因参加南昌起义而被国民政府通缉的肖秉章之邀,离开军队,去了上海。
就是在此期间,外公在法租界肖秉章的家中,认识了黄埔四期学长、同乡肖振五伉俪,又通过肖振五认识了他的妻妹、复旦大学女高才生、我的外婆。
外婆出身于无锡的一个实业家族,她的父亲在清末的出国留学浪潮中留洋美国,回国后创办了自家的银行;她的母亲却是无锡郊外一个普通人家的女子,还不识字。后来姨外婆给我解释过,她的父母是“亲上加亲”的娃娃亲,属于堂表兄妹结婚。我才理解了,这位老人为什么不愿住在无锡的公馆内,却要跑到穷乡僻壤的外公家,住在那栋青砖黛瓦的两进小院里,悠然自得地过乡下日子,直到去世,她都没有再回无锡。
因为有这样一位眼界开阔、思想新潮的父亲,所以不仅外婆和她的姐、弟都在上海接受了高等教育,而且在子女的婚姻大事上,他也能充分尊重子女的选择。
外公和外婆是民国二十一年底在上海结婚的,婚礼是外婆娘家操办的,场面宏大而隆重,宋庆龄、肖秉章、章伯钧等一大批名流大痂,还有外公的一大拨黄埔师兄弟参加了他们的婚礼。其实,当时的外公,除了黄埔“天子门生”这一金字招牌外,兜里连一个铜板都掏不出。
民国二十二年十一月,国民党第十九路军爱国将领蔡廷锴、陈铭枢、蒋光鼐与国民党内李济深等一部分反蒋势力,发动福建事变,成立抗日反蒋的“中华共和国人民革命政府”,并于次日与我党建立的“中华苏维埃临时中央政府”签订了抗日反蒋协定。肖秉章受李济深之邀,携外公赴闽任事。那个时候,我的舅舅刚刚出生。外婆的母亲,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一直跟随在外婆的身边。
民国二十四年十月,外公和肖秉章回到了家乡。虽然此时肖秉章还在国民政府通缉名单上,但由于时任江西省政府主席的熊式辉是其故交旧友,而万安县长彭雨英一直对“云帆老师”执弟子礼,所以肖秉章堂而皇之地回到了家。
由于云帆老师发话了,外公的家被“复原”了,被瓜分的“浮财”归还了,连那张被抬走的笨重的八仙桌都被洗得干干净净地又抬了回来,端端正正地摆放在厅堂上。
外公这次回家,只办了一件事:把他父亲的遗骨,从芦源河边的浅沙堆里扒拉出来,隆重地迁葬到了四十里外的芦源洞中的大山上,并且买下了墓地周边的三百六十亩山场。他在自传中说:只想让父亲远离那些杀他的乡亲。由此可见,虽然他的族兄云帆老师劝熄了他的报复之念,却难平他的心意,这也为他日后的结局埋下了隐患。
民国二十五年六月,外公从南昌赴上饶出任第六行政区保安司令部一科中校科长。8月,奉令组建抗战青年服务团并担任军事教官。也就在那时,大姨在南昌出生。
民国二十七年年二月,外公转任吉安江西省抗战青年服务团第六大队中校大队长。赴任前,他把我的舅舅、大姨、外婆以及她的母亲,全部送回了老家。
那几天,正好是我父亲出生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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