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八年十月,外公受他的民主党同僚、修水县县长何东之邀,辞去了青年服务团“保姆大队长”的差事,出任修水县自卫大队长。虽然以一名黄埔军校毕业生的身份屈就地方武装的首领有些“落草”般的无奈,但他的日子却过得无比滋润和悠闲。他最小的女儿、我的母亲就是在这段富足而悠闲的时光中诞生的。

民国三十年母亲出生时,她家的二进小院不仅修缮一新,而且家中已有良田百亩、山场千亩,还在墟镇上建起了一溜五间大店面,家中也有了专门的佣人和丫环,比起她爷爷被杀时家业大多了。这一切,都是在外婆的操持下完成的。用现在的网络语言说,外婆可是个“家里有银行”的人。

民国三十二年三月,第三战区长官部的长官们不知哪只眼睛乱瞄了一眼,发现修水这样一个偏僻小县里居然窝着一名黄埔六期毕业生,领着百十来号散兵游勇天天喝酒打牌,无所事事。长官部一纸令下,外公调任国军鄂南第二抗日挺进纵队上校特派员。

屈指一算,外公从黄埔军校毕业十四年了,同期的戴笠已经是权倾天下的军统局长,同班的廖耀湘也已经在缅甸远征军当军长了。外公内心早已心灰意冷、看淡了仕途,所以他没有去当这个军统性质的特派员,在数次请辞未获批准的情况下,于当年十月离职返乡闲居。

次年初夏,国民党吉安专署保安司令部任命外公为万安泰和九乡抗日联防委员会主任,万安县政府也任命他兼任剡溪乡乡长。“云帆老师”慧眼识才,举荐复旦大学毕业的外婆出任剡溪高小的校长。

我的父亲那一年六岁,被他的祖父送入到离村三里的剡溪高小读一年级。不知道出身豪门、贵为一校之长的外婆,看到这个破衣烂衫却成绩出众的男孩,当时心里想了些什么?

但时过七十年之后,撤村并镇时,窑头镇把撤并剡溪中心小学的报告送到了我的办公桌上,而我却把学校保留了下来,让窑头镇有了两所中心小学。我心里是怎么想的,外婆肯定心领神会!

民国三十八年八月七日,赣州城头的八镜台上,我的姨外公、陆军少将肖振五望着北去的赣江水眉头紧锁,愁肠百结。身为国军二十三军参谋长,他发愁的并不是赣州城的防务,而是赣江下游七十里的老家县城,那里住着他的妻子和一双儿女。一个多月前,解放军陈赓兵团进攻省城,二十三军一路向南退守,最后和省政府一同落脚赣州市。路过家乡时,他的妻子、我的姨外婆看中了故乡小县城恬静的生活,带着儿女留在了县城。

肖振五很明白,解放军百万大军横扫江南已是势不可挡。省城丢失后,四野南下的兵锋,不是区区一座赣州城和二十三军的两万残兵败将能挡得住的,赣州城的陷落和二十三军的溃败甚至是覆没,只在须臾之间。他派去接妻子儿女的副官已经走了两天了,却一直杳无音信。

他不知道的是,百里之外的故乡,此刻已经解放。而四野第四十八军的前锋,离赣州城只有六十里了。老天留给他撤退的时间只有几个小时,而留给他隔海相思的时间,将长达几十年!

而同一时刻剡溪墟镇的大马路上,正在急匆匆地“过兵”。这条抗战胜利后举全县之力修建的公路,一头连着吉安,一头接着县城。此刻的路上,是两头望不见头尾的一支庞大的队伍。

这是一支让人惊奇的队伍,步伐急促而井然有序,人员众多而秋毫无犯。这些年轻的士兵被江南八月的毒日烤得满脸通红,挥汗如雨,但却对路边西瓜地里满园熟透的西瓜视若不见,即便路过墟镇三、四个西瓜摊,也不见有人停步买片沙瓤大西瓜解解渴。

剡溪高小的师生也加入了围观“过兵”的人群。外婆矜持地站在校门口,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十几米外公路上的这支队伍。两天以前,她就从外公的口中知道了这支部队的番号:四野第四十八军。

读四年级的父亲和同学们挤在路边,他第一次见这么多的兵。站在学生堆最前面的,是校长那上二年级的小女儿,她是最引人注目的一个,不仅穿着漂亮的花裙子,脚上穿的还是一双彩色的塑料凉鞋,她身后的同学们,穿的可是清一色的“竹片拖”。

我清楚地记得,小学毕业那年的端午节,母亲从菜园里摘菜回来,脚上穿了一双高筒水鞋。父亲调侃她:没穿过水鞋啊,这么热也不舍得脱?母亲回了一句:“我穿水鞋的时候你还在穿‘竹片拖’,连水鞋长什么样都没见过!”父亲讪讪无言。而我就是从那一刻开始对母亲的身世产生了好奇。

而此时此刻,剡溪高小的这群孩子的眼中也只有好奇,他们根本不知道,这支队伍的到来,对他们意味着什么。

外公那天没去剡溪乡公所视事,尽管前几日他的身上又被国民政府江西省主席方天加了一个“河(赣江)东绥靖第一纵队少将司令”的头衔,但划归他节制的队伍只有四支:仅有60余人枪的县警察大队;枫林豪绅何太礼的靖卫团,人不满百,枪不过四五十枝;与警察大队共驻良口镇的良口靖卫团,号称三百余众却枪不过百;赣江东岸各乡、区公所的乡丁。且不说身为农工党江西省委负责人的外公早已接到其中央的指示“配合解放军,稳定地方,迎接解放”,就单凭河东这四支虾兵蟹将的队伍,能挡得住剿匪名将贺晋年率领的这支虎狼之师?所以,外公以“少将司令”的名义下达的唯一一道军令,就是命令县警察大队返回县城向解放军投诚。

民国三十八年八月七日,中国人民解放军和地方工作团进驻县城,家乡获得解放。我的家族、我的外公外婆一家和全县人民一起,迎来了新中国的黎明。

民国一页,永远地翻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