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名周,战国时代道家学派的重要代表人物。现存《庄子》一书是研究庄子思想的重要文献。
历史上,《庄子》与《周易》、《老子》并称“三玄”。庄子在士人传统中又开辟出一个文人传统,其独特的思想风格,将中国境界哲学推向了高峰,对后代文学、艺术的影响更是绵延不绝。
一、庄子其人其书
从中国士人传统中,庄子揭开了文人传统的序幕。假如没有庄子,中国文化将会是个怎样的光景呢?首先可以确定的是,缺少庄子的中国文化,肯定呈现出和现今截然不同的精神风貌;少了这份充满灵性的源头活水,后世骚人墨客的隽永才思也将随之枯竭不少。更重要的是,不知多少的文学家和艺术家将会在精神生命上顿失依归。传统中国的知识分子,从西周开始大都秉持学而优则仕的信念,将毕生心力投注于人间秩序的关怀,而开创出主流的士人传统。汉以后,士人或仕人,多尚实际,结群而重规范。魏晋之际,文人阶层出现,析理抒情,投注于理想人格之塑造与内在性灵生活之开辟。庄子终生不仕,高洁其志,使生命悠游于美感意境而开创出一片思想的新天地。在庄子揭开序幕之后,其独特的人格风味、思想风貌与精神意蕴,使历代文人雅士获得心灵上无尽的共鸣。我们在阮籍、嵇康等人的身上看到了这个传统的传承;我们更可以在李白、苏东坡等人的身上,看到同样精神传统的大放异彩。假如没有庄子思想的激发,中国文人的精神世界将是难以想象的。
在进入庄子浩瀚无边的思想之前,我们先来谈谈庄子其人其书。关于庄子,这个谜一样的人物的生平,我们只能在司马迁的记载和《庄子》这本书中找出端倪。庄子,名周,生于战国中期,和孟子同时代。他是宋国蒙城人,受到南方楚文化较深的影响。也只有弥漫着神话与浪漫氛围的楚文化,才能孕育出《庄子》这样一部视野宽广、立说倜诡、用词参差的瑰伟奇书。《庄子》一书,共三十三篇,分为内、外、杂三部分。根据学者们的研究,内篇大抵为庄子本人的著作,而外篇与杂篇则大多是庄子后学的作品,但也保存了一些庄子本人的札记或弟子门人对师说的笔录。整本《庄子》固然非一人一时一地之作,但大体上可以视为庄子学派作品之汇编。《骈拇》、《马蹄》、《胠箧》、《在宥》发挥任情率性的思想;《天地》、《天道》、《天运》掺杂了黄老学派自然无为的政治思想;《让王》、《渔父》则蕴含了杨朱学派的贵生思想;至于《秋水》、《知北游》则是对于内篇的齐物思想做进一步的发挥。外篇与杂篇反映了庄子后学蓬勃发展的多元化风貌。整本《庄子》以寓言为主,用说故事的方法将读者带入庄子的异想世界,透过譬喻的手法使读者领悟深层的言外之意。
“在困顿的生活中透显不平凡的思想”,这应该是对庄子生平的最佳描述。从《庄子》中,我们可以知道庄子家贫。例如,书中记载庄子曾向监河侯借米,也曾经穿着破烂衣服去面见魏王。这些故事中,也反映了庄子虽穷,却怡然自得。当监河侯说要等收租后才借米粮时,庄子还能幽默地说出“枯鱼之肆”的譬喻来予以嘲讽。同样地,当魏王说庄子疲困时,庄子也能不卑不亢地坦然对应,陈说自己是贫穷,并不是疲困,他说:“士有道德不能行,惫也……今处昏上乱相之间,而欲无惫,奚可得邪?”(《山木》)庄子指出知识分子有理想不能伸张,是由于“处势不便”,生不逢时,“非遭时也”。虽然庄子家贫,但司马迁又说他“其学无所不窥”。因此,我们由此推断庄子可能是家道中衰的没落贵族。据载,庄子曾从事织草鞋等手工艺维生,因此,《庄子》书中随处可见由技艺入道的生动寓言故事。除此之外,庄子也从事于教学活动,有不少弟子跟随,从外、杂篇中可看出庄学多姿多彩的风貌,然而姓名可考的只有蔺且一人。
在庄子一生中,最为人津津乐道的就是他和惠子的友谊。我们发现,《庄子》书中许多重要的哲学议题,都和惠子有关。庄子与惠子经常相互论辩,而真理往往就在这样的对话中开展出来。虽然惠子看似时常和庄子唱反调,但其实是庄子一生中难得的知音。所以,当惠子死了之后,庄子感到非常落寞。他到惠子的墓前吊祭,惋惜地说出“运斤成风”、“郢人之质”的寓言故事,表达出庄子对论敌老友的深切怀念与真挚的友情。惠、庄两人不同的人生体验与立场对立的观点,却通过对话的方式打破思想的独断。这种相互激荡、彼此包容的对话方式,开启了魏晋清谈的先河。
《庄子》书中所记载庄子一生的重大事件,总和死亡议题密切相关。而我们正好能从这些故事当中,看到庄子在面临死亡时的那份洒脱与达观。庄子在痛失知己惠子的情况下,还能别开生面地用故事来寄托自己的思念之情。而当庄子妻死,庄子更以“鼓盆而歌”的方式来纾解情怀。庄子认为,宇宙是一气化流行,人的生死只不过是气化的环节之一,当人死之后,个体生命又回归到宇宙大生命之中,好似回娘家一般。因此,庄子带着坦然之心来接受妻子回归本根的事实。至于庄子在面临自己的死亡时,也不忘以诙谐的话语来为自己的生命画下休止符。庄子弟子不忍庄子曝尸荒野而想为庄子下葬,而庄子却在咽下最后一口气前,不改幽默的本色,质疑弟子何以独厚地下的虫蚁?否则,为何要特地夺取鸟兽的食物给虫蚁呢?庄子的一生就在潇洒自在中落幕了。
二、庄子的思想风格
老、庄及黄老之学共同推崇道德哲学,后人因而称他们为道家学派。老子的道德意旨为庄子所继承而发扬。
老子玄之又玄的“道”并未与“心”相联系,庄子则主张道“无所不在”(《知北游》)。他一方面将“道”落向人间并落实到人心(如《人间世》所说的“心斋”境界),另一方面又将老子实体意义的“道”转化而为主体的生命境界。庄子用“气”来说明大化流行中物界的更散流转。他提出“气化论”来弥补老子宇宙生成论的不足,同时又提出“理”的范畴来说明万物的存在样态及其运行的法则。
老子倡导道德意旨,此外,还徜徉自然、无为、有无、虚静等学说,庄子继承之,并加以创造性的转化。例如,老子著名的“无为”都属于政治术语,但庄子却把它转化而为个体自由自在的精神情状;逍遥其物是庄子精神哲学中最重要的境界,从老子书中很难体会这种独特的意境。老子主柔,庄子则贵在游心——游心不仅是精神自由的体现,更是艺术人格的流露。庄子思想丰富而多端,我们借由他书上几个寓言故事呈现的人生哲理来一窥其思想风格。
三、“鲲鹏展翅”——大其心境,开拓视野
翻开《庄子》,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鹏程万里”的故事,一开头就给人打开一个宽广的视野。庄子说,北海有一条叫作鲲的鱼,“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逍遥游》)。这条鱼大得超过人们的想象更神奇的是,这只巨鲲在海底深蓄厚养,复化为鹏。这只鹏鸟同样大得难以想象,它的背有好几千里那么长,而它的翅膀,就像是天边的云彩。当海风吹动时,它将展开双翼振翅高飞,飞往南冥天池。它一飞就飞上九万里的高空,这一跃,掀起滔天巨浪,高达三千里,真是气势磅礴,惊天动地。然而,小麻雀们却吱吱喳喳对大鹏鸟品头论足。它们十分不以为然地嘲笑大鹏鸟:“何必那么费力高飞呢?像我们在树林间飞耍,啄啄地上的小虫不就好了吗?”
庄子这则生动的寓言,蕴含了许多深邃的哲理。这则寓言先说“鲲鹏变形”,再说“大小之辨”。庄子一开始就借着鲲鹏之大来为我们打开一个开阔的视野,使人们从狭隘的思想视域中解放出来。接着,庄子透过鲲鹏之间的变形来颠覆人们习以为常的僵化思考方式,将人带出既有的成见之外。并且,由鹏的奋起而飞告诉我们积厚之功的道理。凡事都不是一蹴可就,而是靠一点一滴的努力才能成功。最后,庄子借着小麻雀嘲笑大鹏鸟来告诉我们“大小之辨”的道理。庄子借由形躯的大小来暗喻心灵境界的不同。我们一般人经常就像是小麻雀一样,凡事都从以自我为中心的“小我”来看待世界,一方面局限于有限的知觉经验,另一方面又自以为是而洋洋得意。庄子透过这样的反讽方式,使人们反省是否过度受限于物质形象的拘锁而使心灵封闭。庄子在书的一开头就点醒我们应该开放自我的心灵,并且要有努力为之的积厚之功,才能突破一切限制,使精神达到自由自在的逍遥境界。
四、“庖丁解牛”——由技艺入道境
鲲鹏的寓言告诉我们不要划地自限,而要放开心胸,拓宽眼界。然而,现实的处境却是充斥着种种限制与危机。面对这些现实的困境,我们应该如何因应呢?“庖丁解牛”这则寓言故事正是告诉我们要如何悠游于实际社会之中。庖丁为文惠君表演宰牛,而庖丁举手投足之间所展现的优美旋律与曼妙舞姿,构成了一幅极为生动的艺术画面。庖丁神乎其技的刀法,令文惠君叹为观止,而庖丁的技艺乃在于他掌握了“因其固然”的道理。所谓“因其固然”,就是说顺着实际的情况来做,庄子以牛的筋骨盘结比喻处世之繁复。这乃是启迪我们处世不能强行妄为,而要遵循客观规律,以凝神专一的心态,小心谨慎地面对各种困难。庖丁就是因为掌握了这样的方法,才能游刃有余,更使刀刃完好如初,没有丝毫磨损。
“庖了解牛”的故事还强调了实践中累积经验的重要性。老子曾说过“为学日益,为道日损”。这就是说,为学之路是要每天累积学问;而为道之路则刚好相反,是要不断减损成见与贪欲。老子的说法,将为学和为道视为两个截然不同的道路。庄子在此则提出“由技入道”的说法。在艺术创造活动中,经过长期的反复练习,再加上专注忘我的投入,使得创造主体与外在客体从原先的相互对立进而逐渐消解,终于彼此交融。庄子强调为学的关键作用,借由艺术精神的注入,为我们展示了由技艺以呈现道境的途径,解决了老子可能产生的弊端。
五、“庄周梦蝶”——体认“物化”之境
“庄周梦蝶”的故事,则是《庄子》书中最富诗意的一则寓言。在这则优美的寓言中,庄子自己化身为主角。故事是这么说的:从前,庄子梦见自己变成蝴蝶,翩翩飞舞,四处遨游而优游自在,忽然间醒了过来,发现躺在床上的是庄周。究竟是庄周做梦化为蝴蝶?还是蝴蝶做梦化为庄周?庄周和蝴蝶必定是有所分别。这种转变就叫作“物化”。
说到变形,很多人一定会想到卡夫卡的《变形记》。卡夫卡所要表达的是现代人所承受的时间压缩感、空间囚禁感,以及现实生活的逼迫感。庄子和卡夫卡一样,也将人转化为动物,但他却借蝴蝶来比喻人“自喻(愉)适志”。蝴蝶翩翩飞舞,翱翔各处,不受空间的限制;它悠游自在,不受时间的催促;飘然而飞,没有陈规的制约,也无戒律的重压;同时,蝶儿逍遥自适于阳光、空气、花朵、果园之中。这象征人生如蝶儿般活跃于一个美妙的世界中。并且,在和暖的阳光、新鲜的空气、美丽的花朵以及芬芳的果园之间,可以任意地自我吸取,自我选择。这意味着人类意志的自由可羡。可以看出,庄子以诗意的心境看待世间,欣赏世间的美好,和卡夫卡恰恰形成鲜明的对照。更重要的是,庄子在这则寓言中突出了“物化”的观念。所谓“物化”,是物我界限的消解终于融合。庄子告诉我们,从宇宙生命的无限视野来看,所有事物都在大化流行之中,并且彼此相互依存。这种形体间的变化乃是大化流行的一个环节,从大化整体的角度来看,个体的死亡只不过是回归大化整体而已。因此,借由“物化”的观念,庄子融合死生对立于和谐之中。
六、“观鱼之乐”——物我的感通
《庄子》书中最为人津津乐道的,恐怕是庄子的“观鱼之乐”及其与惠子的“濠梁之辩”了。
庄子和惠子在濠水的桥上游赏。庄子说:“小白鱼悠闲自在地游来游去,这是鱼的快乐啊!”惠子问:“你不是鱼,怎么知道鱼是快乐的?”庄子回说:“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晓得鱼的快乐?”惠子辩说:“我不是你,固然不知道你;准此而推,你既然不是鱼,那么,你不知道鱼的快乐,这是很明显的了。”庄子回说:“请让我们回归事物的原本实情吧!你说‘你怎么知道鱼是快乐的’这句话,就是你已经知道我知道鱼的快乐才来问我,现在我告诉你,我是在濠水的桥上知道的啊!”
这则饶富深意的对话,显示了庄子和惠子两种截然不同的思想性格。惠子从理智分析的角度,质疑主体如何能认识客体。这的确是中西哲学史上的一个大问题。从逻辑与知识论的观点来看,惠子确实提出了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而庄子则是以审美心境作为出发点,托物寄情,从美感经验来谈主客之间的相互感通。庄子以“游”的心境观鱼,一方面即景生情,化景物为情思;另一方面移情于物,把外物人情化、人性化。惠子站在主客对立的立场,因此,怎么推论都无法理解主体何以能认识客体。庄子则是要我们回归原本的实情,认为物与物之间,心性、情性原本是可以相互会通的。
中国哲学的主题是“内圣外王”之道。这最高的理想人格,正是庄子提出的。两千多年来,历代知识分子无论道、儒、墨、法各家各派,莫不以庄子所提出的这一理想人格为人生最高指标。庄子的“内圣”,主要表现为开放心灵和审美心境;而“外王”方面,则在于倡导齐物精神及多边思考。多边思考旨在要人打破自我中心,对他人他物予以同情了解,切莫自以为是地将自己的信仰及教条强加于人。齐物精神是指在由个殊性所形成的共识中,采各家之长,尊重不同族群的生活方式,观赏不同文化的特色。庄子的生活智慧及其“内圣外王”之道,十分富有现代意义。
(本文原是为蔡志忠绘著《中国思想随身大全》〈现代出版社,2013年版〉中的“庄子”部分所写的导论文字。)
本文选自《庄子浅说》 作者:陈鼓应
热门跟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