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冬天的早晨,北风嗷嗷地刮着,气候湿冷,十一月初的天空被笼罩在蒙蒙的薄云下。这是突然降温后的一天,医院里综合楼一楼的大厅里挤满了排队等候的病人,仿佛有什么魔鬼乘着黑夜施了魔法,让这个地区的病人,一夜之间突飞猛增。

挂号室的窗口前、药房的柜台前、科室的诊室前、检查室的玻璃前……到处都是拥挤的病人: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叫号器不停地在喊,显示器上的名字不停地在跳,大厅里人声嘈杂,有人在咳嗽,有人在说话,有人在教训孩子,也有人在吵架……

这是江南一座历史悠久的大都市郊区小岛上的社区医院,坐落在河岸边。河岸两旁是高耸入云的水杉,低处有杨柳、樱花、芦苇和芭蕉。

小岛四周环水,岛内阡陌纵横,盛产芦蒿,每当到了春季,成捆成捆的嫩绿的芦蒿收割了之后被大卡车载满了一趟一趟往城里运,新鲜的芦蒿到了城里之后,供不应求,人们一提起芦蒿,就会联想到这座小岛,芦蒿是这里最负盛名的绿色农特产,也成了这座小岛的名片。

为了便于叙事,我就暂且把这里叫做芦蒿岛吧,接下来,我所讲述的故事,都将发生在这座岛上。

我是芦蒿岛社区医院里的全科医生。

这天,我在三诊室里坐诊。三诊室的办公桌是枣红色油漆涂过的木头桌,办公电脑是16英寸显示器的戴尔台式机,办公椅是黑色皮革的扶手椅,有几处已经破损了,露出发黄的海绵屑。

诊室里开着空调,面板上显示的设定温度是二十八度,但室温实际上却连三度都不到。这个空调经常出故障,制热模式下,总是会不停地吹冷气,喊了后勤处的人来维修,但维修过后保持了不到一周,就又变成了老样子。病人从外面进来,冷风也就跟着进来。

诊室里时不时有人插队进来问话,这让正在就诊的病人有点儿不高兴,也让医生的工作效率变慢。有时候,来人问得太多,我就让他出去排队。

大多数人通情达理,张望一下就出去排队了,但有少数一些人却会不耐烦地吵起来,「我又不看病,就问一下,要排什么队!」有时候,喊到号的病人也会姗姗来迟。

这天早上,我看完一个肺炎病人,写电子病历时,就按了键盘上的F5,呼叫下一个病人。门外墙壁上的叫号器上喊道「朱桂英,请到三号诊室就诊」。

朱桂英没有进来,却进来一位中年男子,站在门口问,「刚才不小心,走路时被钉子扎伤了脚,能不能消个毒?」我告诉他,「钉子扎伤的,得打破伤风」,让他去挂外科号。

他出去后,我就把写好的病历和处方一起交给桌子对面的肺炎病人。这位肺炎病人年纪很大了,八十九岁,开着马自达,一个人来医院。他有些耳背,我说话时,他总是要多问一遍,并且声音也很大。我说「孩子呢?让孩子来陪陪你!」

老人摆摆手,「他们忙,我一个人行!」说着,就出去了,苍老的背影弯成了一张弓。

朱桂英还没有来,我复呼了一遍。这时,有个六十多岁的男子走到门口,往里面张望,看到没人,就走进来问道「医生,能帮我看个化验单吗?」他把一张单子放到我跟前。

我问「喊到你了吗?」

男子说「没有,我没挂号,我看这会儿没人,你就先帮我看一下吧,如果有问题,我就再去挂号。」

我按了一遍复呼键,门外再次呼叫朱桂英,我就一边等朱桂英,一边给眼前的这位男子看化验单。这是一个生化检查单,血糖、肌酐和尿酸都有些偏高,总蛋白和白蛋白却都偏低。我问他平时有没有糖尿病、高血压、肾功能不全或者别的什么疾病。

病人说,「我有糖尿病,一直在吃二甲双胍,最近老觉得全身没力气,吃饭也没有胃口,小便里面泡沫特别多。」

我用手机计算器算了一下他的血清肌酐清除率,数值已经低到了三十。这是衡量肾功能的一个指标,糖尿病的病人,若是这个指标低到了三十以下,就不再建议服用二甲双胍。

我说,「你的肾功能出了问题,也许是糖尿病肾病,肌酐这么高,已经不适合吃二甲双胍了,血糖也很高,这种情况,我建议你住院治疗。」

病人有些沮丧,低头沉默不语。朱桂英还没有进来,我就又复呼了一遍。这时我听到门外的瓷砖地上有金属碰撞的声音,一下一下地挪动着慢慢往门口走来。跟随着这个金属声音的,是一个老太太粗声粗气的回答「来了,来了……」

一个毛鸡蛋引发的病?

透明的塑胶条纹门帘掀开了,一个老头子先走了进来,把门往大里开了开。他一手扶着门帘,一手推着门让路。

正在往进走的是个七八十岁的老太太,穿着深红色的棉袄和黑色的棉裤,扶着四角架的助行器,吃力地往前走。

我起身过去帮忙,咨询化验报告的男子往旁边闪了一下,给我让路。我说「我刚才说的,你考虑考虑,或者先回去和家人商量一下……」他跟着我从格子间出来,默默地站到窗户跟前去了。

门口的老爷子看到我出来帮忙,就往旁边让。这个老爷子我认识,是我分管片区的慢性病人,叫魏博安,七十九岁,患有高血压,常常来开药,是我最配合的慢性病人之一。

门外这位行动不便的老太太是正是他的妻子朱桂英,也就是我刚喊到号的那个病人。朱桂英常年吃着高血压、糖尿病和风湿病的药。她行动不便,平时很少来医院,每个月都是魏博安来帮她开药。

我每个季度都会给他们打电话。有时候是魏博安接电话,有时候是朱桂英接电话。朱桂英接电话时,回答问题很简明,魏博安接电话时,总是听不明白我在问什么,这时候朱桂英就会把电话抢过去「笨死了,给我!」她嗓门又粗又大,说话像吵架,但我说什么,她一听就懂。

我扶着朱桂英往位置上走。她看到是我,就像是遇见了久别重逢的老熟人,「鲁医生,这么巧呀,我今天还在想,要是我来医院看病能遇着你就好了。这不,还真是遇到你了。」

「是的,真是好巧。」魏博安附和了一句。

「你这个老东西,我在和鲁医生说话,谁要你插嘴!」

魏博安被妻子劈头盖脸一阵数落,就默默地退后去不作声了。

我把病人扶到位置上,等她坐好后,就问她「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朱桂英在板凳上摇晃了一下身子,叹了口气,苦大仇深地说「唉,我命苦啊,跟着这个老东西,一辈子都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前天晚上,我说那个毛鸡蛋不能吃,他非要给我吃,那都是他前一天出去,不知哪家的邻居送的,肯定是人家觉得不好吃,才送人的。他这个笨蛋,还以为人家对他好,把人家不想要的东西拿回来当个宝似的。

结果,自从我吃了那个毛鸡蛋后,第二天就不对劲了。昨天早晨我睡醒来,睁开眼睛准备起床,我把头在枕头上动了一下,突然就觉得脑袋嗡的一声,顿时天旋地转,房子东倒西歪地塌下来。我吓坏了,以为发生了地震,连忙抓着老头子喊他。老头子被我吓醒了,睁开眼睛说,没有地震呀,我怎么感觉不到。

我说房子转得这么厉害,人都要从床上晃下去了,难道你感觉不到吗。老头子说,没有呀,房子没转呀。这时,我觉得房子转得没刚才那么厉害了,我就抓着被子,一动不动地躺着。

过了一会儿,房子就不转了。我觉得头昏昏沉沉,全身没力气。我准备起床穿衣服,这时,我发现这条胳膊不好使了,你看——」她费力地抬起一条胳膊,「我这条胳膊没力气了,现在只能抬这么高了」,她把胳膊举过肩膀,举到平眉头高的地方,待我看完后,又把同侧的那条腿往上抬了抬「这条腿也没力气了,平时,我本来就有关节炎,不好走路,这下子更不中用了。都是这个老不死的害的……」

她又开始数落自己的丈夫了。

我对她的病情有了个基本的了解后,就给她测血压。我给她绑好袖带后说「你先停一下,不要说话,也不要动,我给你测血压,测完了你再说」,她就住嘴了。

朱桂英的血压很高,收缩压超过了一百八,舒张压也波动在一百上下。一个长期患有高血压和糖尿病的老年人,在晨起时突然头晕伴一侧肢体乏力,这大概率是脑卒中,这和她有没有吃毛鸡蛋应该没有太大的关系,但她把这一切都怪罪在丈夫给她吃了毛鸡蛋上,并没完没了地数落。

是去上面的大医院

还是就在我们这里住院?

我给她开了个头颅CT平扫的检查单,让她赶快去做一下。魏博安站在一旁默默地听着,对于妻子的数落,全盘接受。他拿着检查单去交费,交完费后,又回来扶着妻子出去做检查。

那位站在窗户前的男子,等朱桂英出去后,又走过来,「医生,我想好了,还是身体要紧,我听你的。现在,你就给我办住院吧,我要住院治疗。」

我说「你不再和家里人商量商量吗?」

他说「我就一个人。」

我问「家人呢?」

他说「我离婚了,没有家人」。他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离婚二三十年了,女儿跟着她妈妈,我们没有联系过。」

我给他开了住院单,让他去办手续。他是低保户,住院不需要交押金。他拿着住院单出去后,我就开始喊下一个病人。

大概过了两个小时后,朱桂英和魏博安回来了。CT报告显示「两侧基底节多发性腔梗,右侧额叶低密度软化灶」,这是脑梗死的征像,和她肢体功能的症状完全一致。我告诉他们,这个情况,需要住院治疗。

他们不理解脑梗死是什么病。我说「中风,听过吗?」

魏博安说「听过,这个我知道,我家门口就有一个老头子中风了,说话口齿不清,半边身子不能动,成天坐在轮椅上,大小便也经常拉在裤子上……」

「医生,我该不会也会这样,变瘫痪了吧?」朱桂英突然哭起来。

我说「你先不要紧张,你现在的情况,只是一侧肢体乏力,肌力还是比较好的,还没到那么严重的程度,如果及时治疗,把血压、血糖这些基础病都控制好,再做做早期康复治疗,应该还是可以恢复得比较好的。」

魏博安说「医生,那现在我们怎么办,你给我们拿主意,我们听你的。」 他看到我看片子,也把头伸过来看,「只要不留下后遗症,你要我们怎么做,我们就怎么配合。」

朱桂英用袖子擦了一把泪,又把鼻涕往手背上擦,「医生,你可要救救我呀,我一直都很听你的话,现在你说要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只要能保住我的命,我什么都听你的。」

我说,「你需要住院治疗,现在的问题是,你们得考虑一下,是去上面的大医院还是就在我们这里?」

「就在这里住院,别的医院,我哪里都不去。」

我说「有些病人,病情会进展,万一我们这里治疗效果不好,你们打算怎么办?最好和孩子们商量一下后再做决定。」

朱桂英说,「不商量了,孩子都和我们不住一起,他们都在忙上班,他们顾不上我,我的事情我做主。」

我开了住院单,让他们先交一千元押金。魏博安接过单子,盯着上面看了一会儿,问道「医生,这个情况,大概得住几天?」。

我说「十天左右」。

他点点头「好,好,我这就去办手续……」,嘴上说着要出去,但脚下却一动也不动。

「赶快去交钱呀,还杵在这里干嘛呢,是不是赶快盼着我死了,你好轻松快活点。」朱桂英回过头骂他。

魏博安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住院单,欲言又止。我说,「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

「没,没有……」

「有什么困难可以和我说。」

「我能不能和你商量下……」魏博安涨红了脸「我不知道要住院,所以出门时,没带那么多钱,现在我身上只剩三百多块钱了……能不能先交三百,等她住下了,我再去银行取钱?」

「可以」,我从他手里拿过住院单,把押金数字改成了三百。

悲剧发生在出院的那天清早

朱桂英住院的第五天,上厕所时不小心跌了一跤。护士喊我过去时,她已经从马桶旁起来,被大家扶到床上了。

我进去时,她正在疼得大喊大叫。她说屁股疼,我怕她跌成股骨颈骨折,就让她马上拍个片子看看,她一听又要拍片子,心疼钱,就又开始大骂魏博安「都怪你这个蠢猪,我说让你右边扶着,你非要站在左边,医生都说了左边没力气,就要在右边扶着,你偏偏不听话,非要这样害我,你怎么就没笨死了呢!」

魏博安一声不吭,妻子的数落,就像一阵清风,从他的耳朵里进去了,又从他的耳朵里吹走了,他体贴入微地照顾着她。

他从护士站借来一张轮椅,把朱桂英推到一楼的放射科去做检查,朱桂英坐不稳,他就蹲下来,把她的两只脚放到轮椅的踏板上去。

他推着妻子走到电梯边。平时,这个电梯是锁着的,只有行动不便的人上下楼梯时才用电梯。护士喊来保安,开了电梯。魏博安就把朱桂英推到一楼的放射科去了。

放射科的床比较窄,也比较高,朱桂英上不去。魏博安把他推到检查床边,从轮椅上扶下来,扶到检查床上。放射科医生帮助她安排好体位后,医生和魏博安就一起从检查室出来了,铁门关上,魏博安坐在外面过道里的板凳上等。

检查完毕,大铁门开了。医生喊「家属进来!」

魏博安就进去,把妻子从床上扶下来,扶到轮椅上,又把她推到二楼的病房里。

片子出来了,朱桂英的骨头没有断,只是皮下的软组织受了点伤,我给她开了盒云南白药气雾剂,让她在疼痛的地方喷喷。

魏博安一边给朱桂英喷云南白药,一边说「骨头没事,那就好……」

朱桂英扭了扭身子,让他喷药水「你这坏东西,我都疼死了,你还说好,是不是盼着我跌断骨头,你才好看我笑话!」

朱桂英是钟乔12队有名的大嗓门,年轻的时候不仅舌尖嘴快,干起活来也是手脚麻利。

可是,年纪轻轻就患上了风湿病。现在,她的四肢关节全都变了形,手指弯弯曲曲地像伸着脖子的鹅,脚上的大拇趾歪到了其余的四个脚趾头下面去,凸出来的关节又红又肿。她的膝关节也僵硬了,走路时腿上像绑了条棍子似的,直条条地不能弯曲。她走路时扶着助行器,但也得是靠了老伴儿的帮助才能下地。

她丈夫魏博安是个老实的庄稼人,说话有点儿迟缓,但腿脚却很灵便。朱桂英怕死,天天把怕死的话吊在嘴上。

因为顾惜自己的生命,所以格外听医生的话。她输液治疗的效果出奇地好,一周之后,症状就改善了很多。在她住院的第八天,我们商议,她第二天输完液后就可以出院了。夫妻俩人一听明天就可以出院,就都十分兴奋。

朱桂英看着窗外的阳光问,「现在几点了?」

魏博安说「十点半了。」

她床头的液体输完了,魏博安按了一下床头的呼叫器。一个护士过来,帮她拔了针。她又问「现在几点了?」

护士说「十一点了。」

朱桂英说「怎么回事,我都觉得过去了这么长时间,怎么才是十一点。」

中午,魏博安给朱桂英热来了午餐,朱桂英吃完午餐后又问丈夫「现在是几点?」这一天,她觉得格外漫长。她不停地看窗外的阳光,希望时间尽量走得快点、快点、再快点……

太阳西下,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终于,白天过去了。夜幕降临,灯光亮了,她又开始掐着时间,等待天亮。

灯熄了,魏博安躺在她脚下,很快打起呼噜来。她听着丈夫的呼噜声,想踢他一下,但又忍住了。她想起了很多往事,想起了她年轻时刚和丈夫结婚的那时候……

一转眼都几十年过去了。似乎一切都是昨天才发生,似乎一切又都很遥远,她不知道怎么会突然想起这些来,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不知什么时候,天亮了,朱桂英躺在病床上,从晨曦的光亮中醒来。她住在这里已经第九天了,这天是她出院的日子,她觉得头脑清醒,神清气爽。

她是因为头晕乏力来住院的,现在,头晕的症状明显缓解了,那条没有力气的胳膊和腿也比来时有劲了。今天就要出院,她比往常都要醒得早些。

她已经有八九天没有回家了,家里的鸡、鸭、猪还有她门口的小菜园,也都已经有八九天没看到了。每天,都是丈夫给她烧好饭了来告诉她,家里的这些东西都怎么样了。现在,她马上就可以回到家里亲眼看到这些了。

一想到这儿,她就觉得兴奋。她想看看外面是晴天还是阴天,就大声喊「老头子,快起床,把窗帘拉开,我要看有没有太阳」。

魏博安睡在她旁边,没有动静。朱桂英住院期间,为了方便照顾,晚上他就和她挤在一张病床上。朱桂英的头朝着床头,魏博安的头朝着床尾,俩人一倒一顺睡着。

朱桂英喊了几声,见老头子没动静,就自个儿拉开了窗帘。

这是十一月早上五点多钟的天空,东方微微透着光亮,窗外水杉的叶子全黄了,有的挂在枝头,有的已经落到了地上。天空很静,没有一丝风。她坐起来,把脖子伸到前面看,河岸对面的树梢上,渐渐冒出了太阳的金光。她听到汽笛的声音,紧接着,她看到有汽车和马自达从那条路上陆陆续续过去了。

「死老头,你赶快起来给我收拾东西……」她用脚蹬了几下旁边的人,「睡得像个死人,到现在还不起床……你不知道今天我要出院吗,存心和我作对是不是?我的鸡仔、鸭子你都有没有给我喂好,菜园里的小青菜有没有被野猫踩倒,要是鸭子、鸡子瘦了,或者地里的青菜被野猫踩了,你就给我小心点……」

她又踢了他一脚「起来!」

魏博安不动,也不说话。

朱桂英又蹬了他几下「你这个老东西,我说了这么多,还不起床,知道我今天出院要回家,还在床上懒着……」她伸伸腰,揉揉腿,用变形的手搓着布满皱纹的干涩的脸往上拉。

她住的是三人间,中间的病床和靠近门的病床上都各住着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太婆,她们三人年龄相当,都是因为脑梗死、高血压和糖尿病来住院的。幸运的是,那两位老太太肢体上没有活动障碍,生活完全可以自理。

但不幸的是,她们都是寡妇,孩子们也不在身边,生病、住院、办手续做检查,全都得靠她们自己。朱桂英有丈夫照顾,这让她们十分羡慕。

朱桂英扯着嗓门骂丈夫,吵醒了旁边的人。中间床上的老太太醒来,在被子里动了动,探出头来「天还早,你怎么醒这么早,再睡会。」

朱桂英在床上挪了挪身子「我睡不着了,今天我要出院。你看这个死老头,我喊了这么多遍,你都醒来了,他还在装睡。」她又朝着脚底下一脚。

「你就让他再睡睡,能睡得着觉,是好事。我现在是夜夜失眠,不到半夜三更,从来都睡不着。哪怕睡着了,也只能睡几个小时,有什么声音稍微响一下,马上就醒来。」

「我睡眠也不太好,尤其是住院前几天,脑袋总是昏昏沉沉的,不过,现在好多了。」

俩人聊着,靠门的床上的病人也醒了,说「明天我也要出院了。」

朱桂英说「你们都醒来了,你看这死老头,今天怎么回事,我们声音这么大,他还不醒来。」

她又踢了几下「死老头,起来。像猪一样睡着,能睡出钱来吗,窝囊废,光知道睡觉,也不看看都什么时候了……老东西,赶快起来!死鬼,起来!」

她唠唠叨叨地骂个不停,但任由她怎么骂怎么踢,魏博安就是不回应。

「你今天非要和我作对是吗——」她一把掀开他的被子,弯腰爬过去揪他的头发,「我看你起不起,还给我装死……」她像平时一样骂他、揪他。

平时,她的手伸过去,就会感觉到老头子鼻子上那两个小洞里会喷出热乎乎的气体来,可是这一次,她好像什么都没感觉到。

她觉得奇怪,就用巴掌扇他,可是,扇他他也不动,她就再次把手放到他的鼻子前。她没有感觉到热气出来,有些害怕了,就爬过去探个究竟。她摸他的胸口:他身体冰凉,胸口没有任何跳动。

「老头子死了!」朱桂英吓得瘫倒在床上哭起来。

她的病友被她吓到了,两个老太太连忙起床,慌慌张张地穿了衣服,一个跑过去摇喊魏博安,一个跑出去喊医生。

凌护士正在治疗室配液体,突然听到有人喊救命,就连忙放下手头的袋装液体和注射器,赶快跑出去。

她跟着病人冲进了31号病室,她以为朱桂英又跌倒了,但当她进去时,却看到她正坐床上嚎啕大哭。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仔细一查问,才知道是陪护朱桂英的魏博安出了事。

「医生,赶快救救命,老头子死了!」朱桂英拍着膝盖呼天抢地。

凌护士不知道魏博安出了什么事,看到他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就站在床轮尾端,俯身对着魏博安的面部,上下颠倒地直视他。魏博安闭着眼睛,脸色灰暗,口唇乌青。

她轻拍他的肩部,大声呼喊「魏博安,魏博安……」,连呼数次,没有回应,就去摸他的颈动脉:没有搏动。她扯开魏博安的衬衫,观察胸部的起伏情况:心跳呼吸全都停止了。

一楼急诊值班室的电话响起来,黄医生接起电话,喂了一声,听到电话那头值班护士急促地说「31床家属出事了,请马上来一下!」

黄医生值24小时班,她是从前一天早上八点开始上班的,现在是第二天早上五点钟,再有三个小时,八点钟一到,交班完毕,她就可以下班了。昨晚一整夜没来急诊病人,病区也比较安稳,现在突然接到紧急电话,她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就连忙赶去。

黄医生赶到31床病室时,看到凌护士已经站在床边给魏博安按压心脏了。旁边站着两个同病室的病友,朱桂英跪在床上大哭。

死了的人不是病人,而是陪护。怎么会突然发生这种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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