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秘密》作者:小满
感谢顾孝董先生和城秘读者阿甲老师为本文提供帮助
大马弄,因南宋马军司设此,故得此名。这条隐藏在吴山脚下南北走向的小巷子,南接察院前巷,北通城隍牌楼,与东面的中山南路一起,合围包裹着最具市井气息的杭州老城,如同时光之网,将已近消散的都城清梦、咫尺之遥的山林野趣和烈火烹油的里巷风情牢牢捆扎,并且以来自全浙江的新鲜菜蔬、老杭州风味美食、狐狸下山时的身影和清晨沿街叫卖声一起呈现在人们面前。
经过几轮城市大规模的发展和改造,这块地方接纳了从鼓楼以北、望江门以东等地块投奔而来的商户,如同磁石吸铁,密度越来越大,店多隆市,愈发显得兴旺。大约在G20峰会之后,除了本地区的居民和杭州角角落落来买菜的大伯大妈,开始有年轻的游人专程打卡,小红书上也出现了林林总总的探店攻略:潮流男女妆容精致,站立在略显破败的短巷之中,拍下具有反差和年代感的照片。
这些影像在朋友圈和各个平台扩散,引发了更多人的好奇,许多游客和新杭州人意识到,杭州不仅有西湖上的风花雪月,也有坊巷里弄里藏着的热烈滚烫的生活,在远眺了山水之后,来到城市深处看看新燕啄泥、油锅沸腾、挂在果实和蔬菜上的水珠,同样也非常动人。
这座城市蕴藏着丰富的多样性,这种包容力让新和旧、快和慢、国际化和本地性有机地融合在一起,为它日后的发展提供着庞大的基因库。
大马弄的故事,要从中山南路说起,因为商业的种子,一开始都播撒在大路上,慢慢儿才向腹地渗透。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大马弄,包括察院前和城隍牌楼,都是极其安静的深巷,四周散落着废弃的寺庙和庵舍,紫阳山上的狐狸有时候会下来觅食,在无人的空巷中闪过一道火一般的影子。
我父亲的同事俞长键和宋长征都出生在这里,一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大规模的中东河改造工程开始,他们在中山南路东侧的房屋被全部推平成为了绿化的一部分,才调头离开。在这些老人的记忆中,中山南路,尤其是六部桥到通江桥一线,是当时相当繁华的商业街区。
譬如现在的太庙巷口,大约就在紫阳卫生院的位置,矗立着一块六米多高的牌匾,上书“周默群诊所”,这块巨大的招牌成为了当时的地标(现在当然已经没了),同人约会在此,通常不会搞错。而真正的诊所在太庙巷深处,要经过一家人气极旺的绍兴饭店,每到中午饭口,门口的大锅热气蒸腾,用穿筒热酒,向来是绍兴正宗吃法,绍兴话有谚语:“吃过穿筒热老酒,跑过三江六码头”,以表示某个人见多识广。
来此吃饭的大多是运输工人,门口停满了大板车,拉着黄沙砖头。这是个力气生活,他们喉咙响、饭量大,老酒也是一碗一碗倒进嘴巴里。从店堂到街边,食客捧着堆尖的饭碗,就着一块霉豆腐、几片猪肝,吃得热力蒸腾,满头大汗。
往里走才是诊所,周默群是专业产科的女大夫,她丈夫管着药房,和巨大的招牌相比,这个诊所显得很小,也几乎不看别的毛病,但是提起周医生,上了年纪的老居民都知道,在公共医疗还未普及的年代里,不少当地人都是周医生接生出来的。这个暗藏在深巷的诊所,不时有婴儿的啼哭传出,成为很多老居民人生的起点。
再折回到中山南路,往北走就越来越热闹,如今的太庙广场上都是房子,向东开着一家进深曲折的染坊,染坊老板的女儿在紫阳小学读书,于是这里便成为同学们玩耍的据点,一口口的染缸排布在院子里,深蓝浅灰的布匹挂在晾杆上,看过去层层叠叠,如有屏障,是“躲猫猫果儿”的好地方。小朋友要一直玩到天黑,等听到大街上此起彼伏的叫喊和咒骂声后,拖着一身蹭来的颜色,和马路上散养的鸡一起,各回各家,鸡被关进笼子,人可能会挨一顿好打。
往前去,有一家锡作坊,永远传出来“叮叮当当”的敲击声,现在想起来他们可能是父子,年纪大的师傅坐在门口,用一块砂纸给锡器抛光,锡比较软,所以用高目数的砂纸很容易擦出光亮,这也是小朋友经常围观的场所,蹲着看一片金属,在灵巧双手的打造和摩挲下,散发出迷人的光亮。这些锡器大多是烛台、酒壶之类,红白喜事常用之物。
再往前去,是两家面对面的南北货商店,字号分别是金昌和万昌,是这个地方最高级的场所,里面有来自宁波的海货:虾皮、开洋、鱼鲞;来自南方的荔枝干、桂圆干,来自北方的木耳、香菇。这些货色在当时算价格昂贵,普通人家也只有年节送礼之时,才能称上一点,可见当时的中山南路,辐射的力量起码到了南星桥、望江门一带,甚至远达萧山和绍兴上来的生意人。
每到九月份,来自萧山的阉鸡师傅就在这一带转来转去,这个时候半大公鸡就可以阉割了,到了正月里,正好吃“线鸡”。阉鸡师傅一来,街上的小朋友又有热闹看了,熟练的师傅都不用把鸡捆起来,一只手放倒,双脚踩住鸡爪和鸡翅膀,双手上一把小刀、一把镊子,划开口子后,用镊子掏弄几下,再用香火烫焦伤口,没一会儿功夫就能搞定,小公鸡一翻身,又开始若无其事地在马路上溜达。
绍兴人也多,俞长键家的一楼很高,据说日占时期,是日本军队的马厩。有一对绍兴来的姐弟,租了下来做补套鞋的买卖,两人眉目清秀,衣着整齐,说话和气,弟弟手上没活儿的时候,会买报纸来看,有时候还会跟家里大人讨论时事。俞长键的父亲有次好奇,问他们何至于此?弟弟低头笑了笑,没说话语。
一直到八十年代,中山南路似乎没有变过样子,宋长征在板壁房子里办了婚礼,客人多,左邻右舍便把屋子腾出来,借给他们放圆台面,这样的邻里关系,也随着中东河整治,像这里的老房子一样,永远消失了。
到九十年代初期,还没大马弄什么事,就察院前巷和城隍牌楼口,有望江门外的菜农挑着菜担子过来摆摊,商业开始一点点向这片腹地渗透。到了早上八九点钟,菜担子一收,小巷子里依然空空荡荡。有些回收废品的安徽人和河南人在深处租了房子,当时还在天香楼上班的荣兴师傅从城隍牌楼96号走出来去上班,心里想,可以做做这些人的生意。
当时城隍牌楼巷口有个简易棚,是“范烧饼”从监狱里释放后搭出来的,这个人的烧饼是一绝,提起“范烧饼”,还有不少主顾能回忆起那独特的麦香。放出来之后,街道里有个早餐店安置他,但是这个人好赌,经常迟到旷工,卖油条的跟他合作不下去,他干脆在对面自己搭个棚子,专卖烧饼。尽管这个人做生意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但是因为东西靠硬,生意一直很好,这个棚子说起来也是违章,但他是块滚刀肉,有人检查,他直接跳上人家的边三轮,要跟他们回去吃饭。久而久之也就默认了这块地方,直到2000年后,他自己做不动了,才被拆除。由此可见,这片区域的生长,一开始就带着杭州话叫“江湖好汉”的气质。
荣兴师傅想想,这样也有生意,干脆就从天香楼辞职,开出了这条街的第一家面店,只不过当时只卖葱煎馒头,三四年后,顾客开始多了,才开展了面条业务。这家面店到现在三十多年了,能坚持那么久,一方面是勤劳,另一方面应该归功对于出品的讲究。
到底是天香楼出来的,一开始的眼界就高,那个时候东南面粉厂的一级粉15元一包、富强粉20元一包,他不用,要去找人买香港的紫罗兰牌面粉,80块一包。“图它有麦粉的香气,”聊天的时候荣兴师傅一直在摇头:“格卯这个啥啥啥不来事的,格卯那个啥啥啥不行的。”
“我们用猪肉,条肉么是条肉、夹心肉么就是夹心肉,毛刮干净,皮切下来自己做皮冻,清清爽爽;面粉、老碱、苏打,格卯是啥西?泡打粉、干酵母,你想会不会好吃的?”
1990年,葱煎馒头店开张,生意不咸不淡,早上9点多就打烊,上班族这一波走了之后,小巷里不太会来人。到了1994年,收废品的三轮车多了起来,荣兴开始卖面,一天只不过做个三五斤的生意。菜肉面一块九角一碗,片儿川两块九角一碗,纵然如此,手里的活钱也多了起来。荣兴师傅鼻高目深,年轻的时候样子应该蛮好,于是皮夹克和西装都置办了起来,甚至存了一万块钱买了一支股票。推荐股票的朋友跟他说,等到你这碗菜肉面啥辰光卖到十块钱了,你就靠这支股票发财了。
“格卯菜肉面都20多块了,我这支股票还套在那里,”他说:“人生啊,都是想不到的。”
随着江城路和望江门一带陆续的改造,城隍牌楼接纳了搬迁过来的商户,城市正在大张旗鼓地更新,而这片当时可以说显得破败的地方,因为没有改变格局和尺度,让那些城市底层的经营者感到熟悉和安全,同时,当时相对低廉的租金也具有足够的吸引力,到2000年前后,这里已经呈现出火热的生活场景。
真正让荣兴师傅感到忙不过来,是G20峰会之后,店里出现了太多的陌生面孔,杭州人、外地人、年老的、年轻的,只不过他已经感到有些疲惫了,每天准备50斤面,卖光拉倒。有人动员他做炒菜,这个时候荣兴师傅难得的显示出杭州人散淡的一面。“我不欢喜他们在店里吃老酒、吃香烟。”
从那个时候开始,已经经常有人来询问荣兴师傅,有没有兴趣出租店面。很多本地房东撂下手里的生意,就赚个房租钱了。荣兴师傅还是相信要自己做,于是这爿店到今天还立在这里,仿佛是这条巷子三十年变化的见证者。
商业继续向腹地渗透。
2001年,冯赛芳大姐来大马弄看房子。她是温州乐清人,一直在杭州经营铁皮枫斗,直到凯旋路改造,“那个时候我在凯旋路,”她说:“房子后面就是菜地,到处都是粪坑。”
冯赛芳来到这里的时候,城隍牌楼和察院前巷格局已定,两条小巷的门面房子都做了生意,而拐进大马弄,就没有外面那么火热,大多数的沿街房子还都是住家,每天清晨,大家端着痰盂出来,把秽物冲进下水道。
紫阳街道有一处空房子,差不多就在社区办公室对面,这个地方虽然冷清,但是距离察院前菜场不远,她这个保健品生意跟菜场的关联度挺强,觉得还合适。租了店面,手里没钱,就和还在上小学的儿子睡在店里,那个时候晚上漆黑一片,到了冬天,西北风从卷闸门的缝隙中灌进来,就像有人吹着响亮的口哨。
新世纪开始了,杭州经历了一轮背街小巷的改造,大马弄脏乱臭的环境得以改善。冯大姐发现,一家一家的店像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大部分是菜店,也有熟食和小吃摊,有些商户现在在“大众点评”上赫赫有名,成为了人们去大马弄必打卡的网红店。
因为大马弄连通察院前和城隍牌楼,成为逛街时非常自然的U型弯,人们以此从察院前进,城隍牌楼出,或者反之,就可以不走回头路。这条曾经清冷的小巷逐渐成为了这个地区最为核心的所在,一个小小铺面可以租出800元的日租金,就连门口临时的摊位,都可以收取上午400块、下午200块的日租。
冯大姐觉得自己运气不错,营业额也随着这里的兴旺而节节上升,曾经和她一起挤在店堂里的儿子,现在已经在中山大学攻读研究生,这一路的教育费用,都是一天天生意换来的。冯大姐很感激自己的客户,这些客户大多来自周边的居民,保健品讲究一个回头客么,大部分人会用微信让她准备好货物,不限于铁皮枫斗,还有乐清出产的茶叶、面条甚至番薯等土货。她的杭州话也相当娴熟,基本听不出外地口音了。
▲到了过年时分,酱鸭儿腌鱼的主场来了,没有一只鸭子、一条鱼能活着走出大马弄。 摄影@肖奕叁
这种熟人之间的温情,是这片区域最终的底色。就在离冯大姐不远的一个鱼档旁边,经常会站着一个卖甲鱼的老人,一两百块一斤的德清甲鱼,不便宜,据他自己说,在这里的生意已经十几年了,但是他的操作好像就是一个新手:借用别人的水龙头冲洗,自己也没有收款码,要领着顾客扫其他商家的码,就连装甲鱼的塑料袋,都是皱皱巴巴,一看就是从别人那里捡来的。鱼档老板调侃他:这个人刁滑得很,我们一天800块的房租,他一分钱不花,赚得是纯利润。
他听了这话,笑容中有些尴尬,把自己装甲鱼的泡沫箱踢得更靠边了些。
▲一边是“老K,小2”,一边是“老板介个接个卖”,两边都是热火朝天。摄影@阿甲
这种生态,也许只会存在于秽净杂陈的大马弄当中,人和人的连接,除了规则之外,好像还有些别的东西。
各位看官,您有大马弄的记忆吗?留言告诉我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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