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流行“治愈”这个概念,有时也叫“治愈系”,大概太多人需要被治愈。这个概念来自日本,出现在1999年前后,起初指的是某个演员能给人一种安静、清爽的感觉,一看到她/他,或者和她/他在一起,虽然不是恋爱,却觉得很自在,觉得被治愈了,有治愈系女人/男人的说法。又指某一类事物,能够安慰悲伤的心灵的动漫叫治愈系动漫,也有治愈系音乐,指的是那种能让人安静下来的音乐,随后慢慢扩展到治愈系风景、治愈系食物、治愈系读物。凡是让我们不再悲伤、不再混乱,能够安静下来的事物,都可以称为“治愈系”。

按照这个标准,苏东坡应该是最具治愈效果的中国人,是一个治愈了所有中国人的中国人。在大量的公众号上,有类似这样的推文—假如你遇到了什么,一句苏东坡的什么话,就能治愈你。用一句现在很流行的话形容就是:“人生缘何不快乐,只因未读苏东坡。”

古罗马哲学家西塞罗说:“我向你们保证,有一种治疗灵魂的医术。它是哲学,不需要像对身体的疾病那样,要到我们身体以外去寻找它的救助方法。我们一定要用我们的资源和力量,去努力变得能够治疗自己。”西塞罗说我们的灵魂需要哲学的治疗,而身体需要到外面去寻求治疗。而事实上,我们的身体也可以自我治愈,自愈是人体的一种机能。养生即自我治愈。过度依赖外界,我们渐渐遗忘了人的身心都是可以自我治愈的。

林语堂先生在《苏东坡传》里把苏东坡看作人间独一无二的人物:

是个秉性难改的乐天派,是悲天悯人的道德家,是黎民百姓的好朋友,是散文作家,是新派的画家,是伟大的书法家,是酿酒的实验者,是工程师,是假道学的反对派,是瑜伽术的修炼者,是佛教徒,是士大夫,是皇帝的秘书,是饮酒成癖者,是心肠慈悲的法官,是政治上的坚持己见者,是月下的漫步者,是诗人,是生性诙谐爱开玩笑的人。可是这些也许还不足以勾勒出苏东坡的全貌。我若说一提到苏东坡,在中国总会引起人亲切敬佩的微笑,也许这话最能概括苏东坡的一切了。

关键是最后一句:一提到苏东坡,在中国总会引起人亲切敬佩的微笑。苏东坡给人带来快乐。一千年来,苏东坡以快乐的形象治愈了无数中国人,但实际上,苏东坡一生的经历并不是快乐的。他的一生,是自我治愈的一生,甚至在很多时候他都是自己做自己的医生。

苏东坡对于人生的问题,从不回避,总是老老实实去面对,用“作个闲人”这样一种生活方式,一一去化解。我把苏东坡“作个闲人”的生活方式,叫作“治愈主义”。或者说,对于人生的烦恼,苏东坡实践了一种“治愈主义”的解决方案,成就了他生命的丰富和快乐。

苏东坡说,再可怕的事,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没有发生的时候我们的担心和恐惧,一旦真正发生了,也就没有什么可怕了。所以,没有必要胡思乱想,不如安静下来,去经历生命的各种形态,去体验眼前的现实,去用心做好当下的事情,哪怕是很小的一件事。在经历之中,在体验之中,在做事情的过程里,人生的奥秘就会向我们显现,不确定性带来的困扰就会消解。

苏东坡把这种活法叫作“作个闲人”。苏东坡说,谁都可以作一个闲人,只要他愿意运用这三种元素。

第一种元素:一溪云。云是天上的,溪流是地上的,云映照在溪流里。这是自然的元素。苏东坡的一生都在云端看着这个世界。《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第一句:“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这是从云端回望人间。苏东坡的一生也都在地上,热爱花花草草,热爱季节的流转。“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饮湖上初晴后雨二首·其二》)“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永遇乐·明月如霜》)“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蝶恋花·春景》)这些句子贯穿了他生命的每一个时刻,使他一生都在自然的场景里。

第二种元素:一壶酒。这是美食元素。对苏东坡而言,喝酒意味着对生活的热爱:“持杯遥劝天边月,愿月圆无缺。持杯复更劝花枝,且愿花枝长在、莫离披。持杯月下花前醉,休问荣枯事。此欢能有几人知,对酒逢花不饮、待何时。”(《虞美人·持杯遥劝天边月》)

苏东坡说自己酒量很小,但喜欢“把杯为乐”。他在杭州做通判的时候,一次酒醉写下:“人老簪花不自羞,花应羞上老人头。醉归扶路人应笑,十里珠帘半上钩。”(《吉祥寺赏牡丹》)在徐州做知州的时候,也是一次酒醉,写下:“醉中走上黄茅冈,满冈乱石如群羊。冈头醉倒石作床,仰看白云天茫茫。歌声落谷秋风长,路人举首东南望,拍手大笑使君狂。”(《登云龙山》)

在黄州的时候,又是一次酒醉,写下“夜饮东坡醒复醉”,然后就“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临江仙·夜饮东坡醒复醉》)他写渔父喝醉了:“渔父醉,蓑衣舞,醉里却寻归路。轻舟短棹任斜横,醒后不知何处。”(《渔父·渔父醉》)

他的老师欧阳修说,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对苏东坡来说,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于自我解放,在于忘掉世俗,忘掉自我。苏东坡喝出了一种微醺的境界,酒醉带来的是清醒。他喝了一辈子的酒,越喝越清醒,越喝越快乐,以微醺治愈了世间的一切不快乐。

第三种元素:一张琴。这是艺术元素。苏东坡喜欢古琴,家里藏有唐代的古琴“雷琴”,而且他也是演奏的高手。他还是顶尖的歌词作者,精通音律,开创了豪放派的词风。他对音乐颇有研究,关于音乐和政治、音乐和人心,都有一套自己的看法。当然,他喜欢音乐,更喜欢欣赏音乐。在《听僧昭素琴》里,他称琴声“散我不平气,洗我不和心”。

1100年6月20日,已经65岁的苏东坡,从海南岛北归中原,晚上渡海的时候,他看到海天一色,觉得从此不必像孔子那样颠沛流离,当理想和现实冲突的时候,就乘着小船浮游在海上。又因波涛声想到《庄子》里讲轩辕帝在洞庭之野演奏《咸池》这首乐曲,听到这首乐曲,就会进入物我两忘的境界,看透得失荣辱。

空余鲁叟乘桴意,粗识轩辕奏乐声。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六月二十日夜渡海》)

虽然在海南岛几乎死去,但我一点也没有怨恨,反而觉得这次经历是我一生中最奇特的。

苏东坡一生大起大落,但在每一个时刻,他都有“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因而每一个时刻都是闪闪发光的一刻。每一刻里既有“也无风雨也无晴”的平静,也有“大江东去浪淘尽”的豪迈;既有“千钟美酒,一曲满庭芳”的痛快淋漓,也有“天涯何处无芳草”的婉转感伤;既有“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的悲哀沮丧,也有“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的积极奋进。

苏东坡是一个天才型的人物,在他生活的年代,他的名声已经达到巅峰。但是,他的很多烦恼,和我们现在的普通人没有什么两样。他给朋友写过这样一封信,内容大致是:

我有小事求您打听一下。我想到江浙一个州郡任职,听说浙江四明县明年四月有空缺,尚未定人,请您在朝中打听一下,找找门路,有消息就回个信息。上次找您,您没有很留意。这次求托四明的事,恐不能太久,怕别人也谋取这个职位。到那时,就更加没有希望了。这也许对您有点苛求,但谋职一事,切不可一般地跑跑就想轻易地弄到手。

也许,谁都不会相信这是苏东坡写的信。在另外好几封信里,他絮絮叨叨地讲述自己如何受痔疮的折磨。还有很多信件,像我们现在的父母一样,为子女的前途操心。

苏东坡是一个伟大的文学家、书法家、画家,优秀的政治家,但也是一个平凡的父亲,一个焦虑不安的官员。他从不掩饰自己平凡的一面,从不回避问题。他承认自己无能为力,只好去“作个闲人”,有“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从“一张琴”上,他找到了生命的旋律;从“一壶酒”中,他享受了生活的美味;从“一溪云”里,他懂得了自然之道。

苏东坡有一次随手写一篇札记,记录了他很平常的一种状态:

东坡居士酒醉饭饱,倚于几上。白云左缭,清江右洄,重门洞开,林峦坌入。当是时,若有思而无所思,以受万物之备,惭愧!惭愧!(《书临皋亭》)

连苏东坡那样厉害的人,最后都“知命”,不敢说万物皆备于我,而是让自己“受万物之备”,不敢说自己如何利用万物,而是让万物来利用自己。承认自己的渺小,承认自己不够完美,承认自己无能为力,安于天命,把自己交给大自然,抱着惭愧心,随遇而安,想做的事,尽力去做,喝喝小酒,听听音乐,看看白云,倒也活得快快乐乐。

人生有许多的痛苦与挫折,只能靠我们自己治愈自己,自己拯救自己。人世间多的是锦上添花,很少有雪中送炭,越是在寒冷的冬季,我们越要学会为自己取暖。还好,无论在哪里,总还是可以有“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在旋律里,在微醺里,在自然里,我们总能找到快乐的源泉,找到平静的源流。还好,即使我们孤单一人,也可以和苏东坡聊聊天,聊聊怎样用“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调动我们的五官,打开我们的心扉,照亮眼前的现实。

本文选自《作个闲人:苏东坡的治愈主义》费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