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期，法国总统马克龙在不同场合多次重申欧洲战略自主，语气恳切，态度坚定，引发媒体热议。

对于什么是战略自主，欧洲内部长期莫衷一是。欧盟外交与安全政策高级代表博雷利曾给出了相对简洁的答案，即在必要时可以自主行动、在可能时可以合作行动的能力。不过，专家分析指出，不同时期，欧洲内部不同的行为体对欧洲战略自主的认知不同，因此不时引发讨论。

近年来，呼吁战略自主的欧洲声音不断升高，不少欧洲国家积极响应，同时，也不乏相左表态。近来，法国为何多次高调提及欧洲战略自主？在积极推进欧洲战略自主的过程中，法国面临哪些机遇和挑战？

雄心与担心

自马克龙成为总统以来，法国的外交政策重点一直包括推进欧洲战略自主、推动欧洲一体化。法国的欧洲战略自主理念借鉴了二战后法国外交核心理念“戴高乐主义”。“戴高乐主义”旨在恢复法国在国际事务中的世界大国地位，避免成为美国附庸。今年4月，马克龙呼吁欧洲不应在战略上追随美国，而应成为战略自主的“世界第三极”。

“长期以来，无论在欧洲还是在整个西方世界范围内，法国都有一种强烈的独立自主意识。”中国国际问题研究院欧洲研究所所长崔洪建接受本报记者采访时分析，首先，法国的国际视野开阔，应对国际问题的经验比较丰富，相较于其他欧洲国家，更具备一种跳出欧洲看欧洲和看世界的眼光。作为联合国安理会常任理事国、核大国和欧洲经济强国，法国认为自己有一定实力呼吁欧洲战略自主，也有必要树立大国雄心。法国积极推进欧洲战略自主，也体现了其对欧洲未来发展方向的思考。法国认为，只有不断加强欧洲战略自主，才能凝聚欧洲各国共识，更好地推动欧洲一体化进程。

“从历史角度看，法国素有大国雄心，也有敢为人先的政治传统。”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欧洲所副所长陈旸在接受本报记者采访时表示，冷战期间，法国坚持独立自主的外交政策，为自身争取到可观的利益。如今，强调战略自主已成为法国政治人物的思想自觉。现在，法国希望战略自主能够成为整个欧洲的共识。

“对法国来说，欧洲战略自主是其实现内外政策目标的重要抓手。”崔洪建表示，对内，法国可以借此更好地整合和利用欧盟内部资源，帮助其应对国内种种挑战；对外，借助欧盟对欧洲战略自主的支持，法国可以在欧盟获得更大影响力，进一步巩固和提升其在欧洲和世界的大国地位。

最近，马克龙一再强调欧洲战略自主的重要性，陈旸分析，这主要源于三重担心：一是担心欧洲失去战略竞争力，在俄乌冲突影响下，欧洲能源危机加剧、劳动力成本高企、外贸市场萎缩、去工业化的赤字仍需弥补、新技术产业尚未成型等问题进一步凸显，在美国产业政策的进一步冲击下，欧洲的经贸优势有减损的风险；二是担心欧洲失去国际话语权，欧洲在俄乌冲突中对美国亦步亦趋，在诸多国际议题上俨然成为美国的“传声筒”，久而久之势必被视为美国的附庸，失去在国际舞台上的话语权和筹码；三是担心欧洲失去安全指挥棒，俄乌冲突极大增强了美欧的安全捆绑，法国通过强调欧洲战略自主，旨在重申并维护西欧大国在欧洲安全领域的地位。

“法国倡导的欧洲战略自主，强调对欧洲的身份认同。这需要欧洲国家至少做出两个重大转变：在一些领域更多地向欧盟让渡主权；在安全防务领域，减少对北约的依赖，转而依靠欧盟。”崔洪建分析，很多欧洲国家难以接受和适应这两个转变：一是对欧盟的安全防务能力没有信心；二是担心自身主权和在欧洲的话语权会被大大削弱；三是担心失去美国支持后成为大国博弈的牺牲品。

危机与转机

从1999年6月科隆首脑会议发布《关于加强在安全与防务领域的共同欧洲政策的宣言》，到2022年3月正式推出《安全与防务的战略指南针》，欧洲在安全与防务领域的战略自主之路走了20多年。

在俄乌冲突爆发前，欧洲在防务、能源和经济等领域的战略自主取得了不少实质性进展。俄乌冲突打乱了欧洲实现战略自主的原有节奏。

据路透社报道，俄乌冲突爆发后，北约进行了自冷战结束以来最大的防务整改，美国派出超过10万军人驻扎在欧洲大陆。法国《费加罗报》网站报道称，俄乌冲突使欧洲战略自主遭到重大挫折。美国向乌克兰提供250亿欧元军事援助，在无意中折断了欧洲防务新生的“翅膀”。

俄乌冲突让欧盟陷入能源危机之时，也彻底改变了欧盟的能源进口结构。去年，美国取代俄罗斯，成为欧盟最大原油供应国和液化天然气最大进口来源国。此外，欧盟统计局今年2月发布的数据显示，去年，美国成为欧盟第一大贸易伙伴，贸易总额升至8677亿欧元。分析认为，这意味着欧盟开始在贸易和能源领域与美国进一步深度捆绑。

“受俄乌冲突影响，法国失去了一个推进欧洲战略自主的好机会。”崔洪建分析，去年上半年，法国是欧盟轮值主席国。按计划，法国将集中精力推进欧洲战略自主，理清欧洲的自主意识、边界意识、国际地位、能力建设目标等关键问题。但俄乌冲突暴露出欧洲实现战略自主的明显短板，如外交斡旋和防务能力不足等问题，助长了欧盟内部依赖美国和北约的现实主义倾向，让欧洲关于战略自主问题的讨论陷入低潮期。

不过，也有分析认为，新冠疫情、俄乌冲突等外部冲击让欧洲在防务、能源、供应链和数字化等领域的脆弱性暴露无遗，发展全方位战略自主的意愿反而更加迫切。

今年4月，访问荷兰期间，马克龙在海牙一家研究机构发表演讲时表示，欧洲战略自主应该基于五个支柱，竞争力、产业政策、保护性、互惠和合作，新冠疫情和俄乌冲突都是欧洲战略自主的助推器。

“马克龙最近重提战略自主，目的是希望欧洲人重新重视这一问题。”崔洪建表示，以法国为代表的欧洲国家认为，当前欧洲的安全困境更加印证了战略自主目标的必要性和正确性。

美国的一系列作为也是马克龙重提欧洲战略自主的一大动因。陈旸认为，滥发利己补贴、银行业危机毕现、新一轮选举临近……美国靠不住的形象更加明显。此时，法国重提战略自主更具可信度。

挑战与希望

欧洲关于战略自主的讨论越来越热烈，美国和北约的焦躁感则越来越不加掩饰。有美国媒体评论称，欧洲加强战略自主的呼声给美欧关系“带来了问题”，破坏了西方的“团结立场”。北约秘书长斯托尔滕贝格以“我们需要更多的能力而不是争夺能力的新结构”回应，嘲讽法国是在“争夺”欧洲防务领导权。

今年1月，欧盟与北约签署《欧盟—北约合作联合宣言》，承认北约是“盟国集体防御和安全的基础”，提出将双方的伙伴关系提高到新的水平。专家分析指出，在安全挑战加剧的背景下，欧盟安全战略正与其“防务自主”的目标渐行渐远。

“欧洲战略自主遭遇的挑战与日俱增。”陈旸认为，现实挑战是，俄乌冲突将日益固化欧俄对抗的逻辑，欧俄矛盾难解将成为欧洲构建符合自身利益、长久稳定的安全环境迈不过去的坎。长期挑战是，在当前大国博弈中，欧洲的战略优势不明显，发展特色不突出，难以左右逢源甚至很难独善其身。内部挑战是，利益多元化日趋明显：东西欧的战略裂痕及发展差距将越来越大；南北欧的关切不同，难以有效聚焦；法德之间的磕磕碰碰也反映出围绕主导权的不和谐。这一切意味着，欧洲就战略自主达成一致意见的过程成本仍然居高不下。

“目前，欧洲内部大致可以分为两派——‘大西洋派’和‘战略自主派’。”崔洪建分析，“大西洋派”支持欧洲继续和美国保持紧密合作的关系，认为欧洲的未来是建立在和美国紧密合作之上。“战略自主派”认为美国是一个政治环境十分不稳定的国家，与其把希望寄托在美国身上，不如通过欧洲战略自主确保欧洲未来的发展。

“力推欧洲战略自主，对法国的对外关系产生了一些消极影响。”崔洪建表示，一是法国在欧洲内部招致很多批评，被认为夹带私心；二是法德两国的权力关系更加复杂微妙，法国难以获得德国的支持；三是法国不仅将承受来自美国的巨大压力，还将面对欧洲内部亲美国家的施压。

“从欧洲目前的内部共识看，下一阶段，欧洲战略自主的着重点在安全领域，突破口在经济领域。在对外战略方向上，欧洲不掌握主动权，调整空间有限，战略自主的希望依然渺茫。”陈旸认为，以法国为代表的西欧大国能做的就是保存希望的火种，不让战略自主的声音被湮没，积累欧洲战略自主的实力。

“未来，在推进欧洲战略自主的相关议程时，法国需要克服很多内外阻力。”崔洪建认为，一是加强自身能力建设，提振国内经济发展前景，增强推进欧洲战略自主的实力；二是在法国和欧洲其他国家之间寻找更多共同利益点，转变沟通协调方式，消除欧洲内部分歧，争取更多欧洲国家对战略自主的信任和支持；三是在抗争美国掌控的过程中，逐步清晰欧洲的定位，用更加开放包容的态度推进欧洲战略自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