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夜晚,我喜欢昏黄路灯下空荡荡的马路。

我享受在深夜开着各色各样的车,穿梭在城市霓虹间的感觉。

透过后视镜,我觉得自己能看穿所有人的秘密。

不管是劳斯莱斯、宾利,还是五菱宏光、吉利,深夜叫代驾的车主,常常盯着窗外的浮光掠影安静下来,对我这个陌生人展露片刻的坦诚。

我是一个深夜代驾人。

风情与分寸

入冬了,深夜的寒风颇为刺骨。

这天晚上十点半,我在城中最出名的 KTV 门口等客户老陈,约定好的时间已经过去许久,我不敢催促,只能在寒风中跺着脚取暖。

出门前,我确保滑板车充满电,在批发市场买来的双肩包里装上手机、茶杯、手套、后备箱铺垫、坐垫套、雨伞,套上厚厚的防风外套,外加反光背心和闪光头盔。

老陈终于出来了,他看上去和我年龄相仿,四五十岁左右,脸已经喝成通红的猪肝色,步履摇晃。他的西装看上去不便宜,领带已经松开,衬衫扣子多解开了几颗,领口歪向一边。

「你怎么在那么远等?可以去里面的。」他责怪我,语气里却透露着关心。

他见旁边一个保安斜眤我,便不再问。他一边领我去找他的车,一边把钥匙给我——上面大写的字母 B 两旁,银色的翅膀闪闪发亮,我赶紧双手接过。

找到车,老陈主动帮我把后备箱里的钓鱼竿、渔夫凳腾开,让我把滑板车放进他崭新的车里。我有些受宠若惊。

老陈进车坐好,我熟练地把座椅垫往驾驶座上铺好,戴上手套,起步,「老板,咱们出发了,请系好安全带。」

有代驾的地方就有地盘之争。KTV 有自己的代驾服务团队,我们没交「进场费」,他们非常排斥「散兵」抢地盘。我曾经有次被斥责,说「坏了江湖规矩」。

老陈听我解释完没有进门找他的缘由,宽慰我说,「我觉得那些内部代驾路子特别野,不安全。」

老陈竟然是个话痨——当我还在适应宾利刹车和油门的灵敏度,他已经念叨起自己的致富之路。

老陈的父母是农民,他大学学的园林专业,毕业后,留在城市机关单位工作,也因此结识了现在的妻子。老丈人家底颇为丰厚,他入赘妻家,孩子跟妈姓。

2003 年后,他岳父给了夫妻俩一笔启动资金,他砸了铁饭碗下海做生意,妻子替他掌控公司财务。老陈靠着原来在机关积累的人脉,赚了不少钱。

「你知道我为什么买宾利吗?图的就是少缴点企业所得税。举个例子,公司有 400 万利润,企业所得税要交 25%,100 万的税就出去了……我买了车,就算是公司成本了。」

我暗暗想其中差距,人家考虑的是怎么把 400 万挣全了,而我,一晚上能有 400 块都谢天谢地。

还没等我接过话茬,老陈接着唠起来:「今天这家一般般,DM(另外一家 KTV) 的公主才叫上得了台面。」

「怎么说?」我来了精神。

「有风情——不光是穿得少那么简单;懂分寸——不完全是收钱办事。」老陈好像在念偈语。

「约出来过?」我迫不及待地问。

「管得严,不能直接从场子里带走人,可以先加个微信嘛,聊得好就约个旅游,去个张家界啊九寨沟什么的,再可心点的,带去澳门一起赌,玩一周抵她们做一个月的工资,她们能不干吗?」

「你老婆不管吗?」我问完,又觉得自己有点煞风景。

「早就各玩各的了,她在国外跟孩子一起生活,反正也是离不了的,她也知道,财产切分代价太大……」

我回味老陈的话,感觉贫穷限制了我的想象力。

「你怎么就当代驾了呢?」老陈把问题抛给了我。

车品与人品

我之前开过出租车和工程车,后来,跟村里人种大蒜做出口贸易,囤了 300 吨大蒜。没想到,行情不好单价一跌,亏了一大笔钱,欠了银行五十万,连老婆都不跟我过了。

到这座城市做代驾,就是为了能还农村信用合作社的利息。当代驾近三年,我最高纪录一晚上 14—15 单,能赚小一千,但是平台也要抽成 20%。我身边比较拼的代驾司机,每天干上十一二个小时,一个月能有 1.5 万元到 1.8 万元不等。

我住在城郊,晚上七点出门,凌晨三点收工回家。如果当天回不来,就去 10 元一晚的网吧包夜,或者 30 元一晚的澡堂,可以躺一躺。

这个行业兴起,跟严查酒驾密不可分。入行之后,我也没少跟酒品差的车主过招。

我脾气比较冲,刚做代驾的时候跟客人打过架。那个客人感觉是生意没谈成,酒又喝多了,借机耍酒疯。到达目的地后,平台显示的价格 89 块,他非要跟我杀价。

「哥们把九块零头抹了吧。」

「大哥,不是我不想抹,我们也是给代驾平台打工,抹了也是我自己填上。」

「谁是你大哥?你丫连这点本事也没有还出来混啊?」

「大哥,我们也就是赚点辛苦钱。」

「想赚钱,咋不跪下来问我要啊!」

这种人在欢场上挥霍,却会斤斤计较一些小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