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左文明
今年是父亲诞辰100周年的日子。
在被幸福包围着的当下,很多百岁老人还在四世同堂的簇拥中,穿着大红大紫的寿星服装,戴着糕点厂赠送的“岁岁吉祥”的花冠,品尝着生日蛋糕美味佳肴,用满脸皱褶却发自内心地微笑,聆听着孙男嫡女“祝您生日快乐”的祝福,享受着天伦之乐的幸福时光。
但人生如梦。我父亲却在四十年前一梦不醒,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所以他老人家的百岁诞辰,我们只能选择缅怀这种纪念形式,以寄托对爸爸的思念之情。去怀念追思老人家那带着心血和汗水的印迹走过的路;回想那些隐喻着望子成龙的期盼和教诲;也有那因为儿女双全而发自内心的音容笑貌;还有那严于律己工作认真的敬业精神;更有那平易近人热心助人做事做人的朴实品格。
有人说人间最大的谎言是“来日方长”,人生最大的遗憾莫过于“子欲养而亲不待”。
四十年来我常想,老爹没福气啊。20世纪80年代初,改革开放才起步,好日子刚开头,他就因突发脑出血归真了。他走得很匆忙,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他走得很怆然,没有让儿女们体会到“床前久病无孝子”的感觉;他走得很干净,没给后人留下半点内外债务的琐事;他走得很累,1984年的植树节的早晨,我们爷儿俩人正在种树的时候他突然发病,几天后抢救无效而离开了我们。四十年来,每逢父亲的忌日,我们弟兄姊妹都要给老人家请阿訇开经做嘟哇伊。以此来追忆父亲作为一家之主,也是一座靠山一根顶梁柱,为家庭为子女甚至为社会挡风遮雨无私奉献的陈年遗事。
听爸爸讲,1855年济南有了黄河,他的爷爷后来就带着孩子们从齐河县左三里庄迁移到黄河东岸的西张家庄,一没耕地二没宅基地,就在黄河大坝上挨着前边的邻居盖了几两间草房作为栖身之地。当时黄河北店子码头挺繁华,客流量也大,形成了一条住宿、餐饮、赶驴拉脚儿的商业街。俺们家就靠在这条街上卖馍馍稀饭等小吃维持生计。后来经过朋友介绍,又在离韩家道口不远的周官屯村盘下了一处马车店,供一些因故暂时无法过河的客人留宿喂牲口等。买卖虽然不大,那两年摊上的事儿却不小。
爸爸曾经亲口给我讲过:他们弟兄4人,大哥逃荒在外地,二哥被国民党抓去当兵,四弟尚未成年,爸爸排行老三,是家里唯一顶日子的人,但当地政府仍以“二丁抽一”的征兵政策,强征爸爸当兵。面对家庭的现状,爷爷据理力争,官司打到乡公所,调解的结果是等小弟弟成年后,家里必须再出一个当兵的。
时光荏苒,没想到几十年后,一个偶然的机会,印证了爸爸讲的这段传奇故事。
1971年,是我当兵的第二年,战友彭宪龙的老娘到部队探亲,他们家是周官屯的。那时候,战友老乡有一个传统习惯,老家只要有人来部队探亲,一块儿当兵的老乡都要去看望家人,一是老乡之间表示慰问,二是了解一些老家的情况。
闲谈中彭大娘听说我姓左,立马抬头望着我说:“你是西张家庄的吗?你爸爸是不是……”?我连忙回答:“是,是,是”。大娘眼睛湿润了……“真是有缘分啊,20多年前,你们家在俺庄西头开店,咱们就是邻居,你们回民做的油香俺可没少吃了。几十年了,没听到老左家的消息。没承想下一代你们成了战友”。我也很激动,但更想打开一个心结,便试探着问大娘,听爸爸说我们家当年为抓壮丁还摊上了一场官司?大娘接茬说:“这事我最清楚,当时出庭,我和老安还是证人呢。那些年代兵荒马乱,抓壮丁抢粮食的事儿经常发生。听说你爷爷年轻时带着一帮练武术的,在坊外邻村都认识他。那场官司就是他老人家顶头打的,最后也没抓人,就算调解完事儿吧。”
老人家的一席话,使我对家庭往事有了更清晰的了解。
济南解放前,家里凑钱买了一股船,(注:两三家入股买一条船)。家里就有了相对固定的收入来源。那个年代,就是靠山吃山靠河吃河。直到1953年由于黄河大坝展宽加高,我们在坝顶上居住的30多户村民才搬迁到坝下的老村里。但在黄河渡口撑船,仍然是家里的主业。
1956年在黄河渡口单打独斗一百年的“船户子”们迎来了划时代的变革…公私合营。股东们也摇身一变成了工人阶级。济南郊区几个村的船只,统一划归到齐河县交通局,成立了“齐河县船业社”。办公室就设在县城东门南侧的护城河西岸。爸爸被任命为第一任社长。
“工人就是公家的人”
魏乐杰大爷是北店子人,解放初期入党的老党员,是船业社的第一任党支部书记。几年后的一个晚上,他们几位工友在我家喝酒,闲谈中,魏大爷冷不丁地说了句:“老左,你这个当社长的当官儿不像官儿”?说得爸爸一愣…,然后自嘲地说:“咱本来就不是当官的料。
魏大爷笑了笑说:“我是说办公室里根本见不到你的面,有空你就往船厂里码头上跑”。爸爸也笑着说:“河路码头无小事,水火无情啊。俗话说:黄河狮子大张口一不小心就冲着走。在这河崖上下船,人失手脚马失前蹄的事经常发生。安全生产可是重中之重的大事”。
那些年,船业社二三十条木帆船,几十号工人,年久失修的船要拖到船厂进行维护保养,有的换船底,有的换船帮,看着是粗拉活,其实是个技术活,需专门请当地的木匠、粘工老师进行维修。哪条船需要上岸修,修哪几个部位,用什么材料,需多少个工时?爸爸撑船这些年也有些实践经验。所以船厂就成了他常去的地方。“找社长到船厂”成了大伙的口头语。
“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落泪”这是社会上流传很广的一个典故。虽然它的出处被前人解释为“黄鹤与管财”悲凄的爱情故事。但世人一般都把这个段子与“黄河~棺材”联系起来。所以说,自古以来,沿黄人民对黄河的情感是复杂与多样的,既是令人敬仰的母亲河,又是让人望而生畏的虎口河。特别是赶上汛期,风高浪急,洪峰漫滩。趸船用不上,跳板又太短。个别年老体弱的人就需要船工背着蹚水上岸,爸爸经常干这种活。冬季零下十几度,船刚靠岸就与码头冻在一起。再开船必须要几位船工合力推开冰淩,我亲眼看到他们上船后棉裤、棉鞋都带着冰块。刚入社那段儿时间,条件很差,船工受罪也最多。
爸爸文化程度不高,但心很细责任心强。在渡口上班,一般是早上天亮开船,傍晚擦黑停渡。爸爸都是提前赶到码头察看槁、棹、缆绳等用具的准备情况,不厌其烦地唠叨着大伙上船要小心,千万注意安全。有一次后半夜天气突变,遛河崖的大风卷着黄沙,水借风势黄浪滚滚。爸爸考虑到这种天气,栓不好链不住的船容易被风浪冲走,他急忙叫上值班船工小马子直奔码头,一检查,还真被风刮跑了一条船。这时天刚蒙蒙亮,二人立马起锚开船顺水而下,一直追到北徐坝头,才找到那条小船。
黄河人的口头语:玩儿船就是玩儿命啊…。但爸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工人就是公家的人,爱自家也要爱公家”。他以厂为家的精神,认真负责的工作态度,受到工人弟兄爷们的爱戴,也得到了领导的认可和表彰。连续几年被评选为齐河县优秀工作者,船业社也被授予安全生产先进单位。1959年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父爱如山,慈父如母
爸爸对子女的爱,我这位长子得到的最多。上小学放假时,赶上爸爸在单位值班,我就跟着去玩,有时晚上看场电影,有时到齐河京剧团看戏,大多数时间还是跑到新华书店去看小人书。一本“西班牙小英雄”对我的印象很深,很像是咱们的抗日英雄小兵张嘎,人小胆大机智勇敢。后来我就跟爸爸要钱买下了这本书。(注:因为不是主题,这本书延伸的故事省略)
有一天,在爸爸的办公室里,他拿着个东西一个人在说话,好好好,行行行讲了很长时间。完事儿就将那个东西挂在了一个盒子旁边。出于好奇,我问爸爸:“屋里没别人,你跟谁说话啊?”爸爸笑着说:“这是电话机,不管离着多远,摇摇铃拿起话筒就可以通话了”。“电话”这种神奇的东西就像栽下一的一棵小树,它的根几十年来深深地扎在我的心里。
1962年也是我的第一个本命年。我不幸被传染上了“流行性脑膜炎”。头疼得厉害,还发高烧。在家吃了几天药也不见效果,爸爸背着我去了齐河县虹桥医院,经抽骨髓血化验后确诊为流行性脑膜炎。当时的医疗条件很差,这种病即便保住性命,也要落下脑神经受损的毛病。医院讲清病情、后果以后,征求家长的意见是否住院治疗?爸爸很有主见,他并不在乎住院费用,而是对医生讲的两种结果都没信心。
回家后,爸爸找到了一位老中医,名字叫孙洪义。由于是救命恩人,所以我对他的名字印象特别深。孙大爷根据我的病情专门调配中草药膏剂,每天抹到额头厚厚的一层,隔几天调整一下方子,配合着吃点西药,病情竟然奇迹般的一天天好起来。
药的作用是毋庸置疑的。爸爸的精心呵护也是密不可分的。病床上的二十多天,爸爸向单位请了长假,天天陪在身旁,吃药换药不厌其烦。但更多的是心理安慰。你不是看过“西班牙小英雄”吗?小家伙多勇敢?你也要勇敢点,要有战胜疾病的信心。
爸爸平时就喜欢看书,现在派上了用场。为了分散我的精力,缓解疼痛郁闷,爸爸每天都给我讲几段故事。
比如,“七侠五义”“三侠剑”等古典小说中的“白玉堂五鼠闹东京”;“飞天玉虎蒋伯芳、海底捞月叶成龙”等经典片段。有一天,爸爸说:今天咱不讲故事了,我让你猜个“闷儿”吧。我说:行。那咱就从最简单地开始吧…。“人有它大,天没它大”。你猜是什么?我蒙了几个都不对。爸爸告诉我说:这是个“一”字。然后爸爸又说出了第二个“闷儿”。“一个西瓜切一刀,能切出捂大块儿拾小块儿。他是怎么做到的”?我说摔碎了可以吗?几番瞎猜后还是爸爸给说出了谜底。关键包袱就在“捂”和“拾”这两个字上。当然,这里只是举两个例子。
爸爸的幽默给儿时的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脑子里经常蹦出这几个字:爸爸真厉害真聪明。长大以后才慢慢的悟出,爸爸丰富的阅历,除了他喜欢听广播看书的积累,从中获得了很多知识外,骨子里的那种乐天派性格也使他成了我崇敬的偶像。特别是他给我出的这两个谜底,几十年后我给一些朋友讲出来,还难倒了不少人。后来社会上称这样的“段子”叫“脑筋急转弯”。
有一天,我发现爸爸炕头上放着一本书,我只认识“红”字,爸爸说书的名字叫“红岩”。是描写全国解放前夕,国民党反动派残杀渣滓洞集中营内共产党员的故事,有时也给我念一段听听。在我幼小的心灵中,对残酷的阶级斗争从思想上有了萌芽,对江姐、齐晓轩、徐云峰等革命先烈充满了敬仰之情。(注:此事亦有延伸的故事,此处省略)。有病期间,妈妈也给我开了小灶,每天能吃一碗鸡蛋面条,那个年代就很知足了。
因病休学一年多后,智力并没受多大影响,反倒使我偏爱上了语文。再加上爸爸的指导,我写的作文经常受到老师的表扬。
“记一个有意义的星期天”,写的是我与爸爸一块参加劳动,有一段我是这样写的:“…干活很累,热的我满头大汗…”爸爸给我修改成“……天气很热,汗水像珍珠断线般的从脸上掉下来……虽然干活很脏很累,但是我很高兴度过了一个很有意义的星期天…”。“珍珠断线”的成语,爸爸也给我做了解释。
作业交上去,老师很惊讶。曾问我是自己写的吗?我赶忙说:“爸爸帮我修改过”。“珍珠断线的意思你懂吗”?“爸爸给我解释过了”。老师笑着说:“这篇作文主题突出,内容丰富,文字也挺连贯,很好”。后来班主任给我讲,经校长同意,已将那篇作文邮寄到中国少年报推荐发表。(注:此处延伸故事省略))
我上初中后,小学的校友说,你以前的作文本还在老师那里,每到作文课他都选一篇念给我们听。
多少年以后回想起来,喜欢写作一是学校老师治学严谨循循善诱;二是自己的偏好与努力;同时也与爸爸从小的家庭教育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跟着爸爸学做人
爸爸的脾气好人缘好,但非常时期形势所迫,“文革”中也收获了不少大字报。个别对单位有意见,个人利益不顺心的人,也趁机宣泄一番怨气。批判会上有的人言辞过激,举止过分。爸爸从不记恨人报复人。事后还找个别工友谈心交流,一位姓杨的同事,也是运动的积极分子,家里出了一件很不幸的事儿,爸爸忙前忙后两三天,帮他处理得很妥善。“谢谢老领导,你不计前嫌为我们家操心费力,辛苦你了”。这句话从他嘴里讲出来,应该是发自肺腑的。这件小事儿,还是我1972年在部队回家探亲时听航运站原书记宋传信叔叔讲的。
爸爸在单位是这样,对家庭、家人也很关心体贴,对子女的言传身教从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爷爷去世后,奶奶一直跟我们一块过日子。下班回家给奶奶买点儿点心、油茶是常事儿。奶奶一生教门,每年的斋月都要守斋,晚上这顿开斋饭或者鸡蛋面条,或者牛肉火烧,爸爸都给老人家准备好。我那段时间就愿睡在奶奶房间,目的就是想吃点好东西。严父慈母。是历来人们形容二老的常用词汇。但在我们这个小家庭,二老对孩子的管教用“严母慈父”表述比较恰当。
应当说最辛苦的是母亲。地里干活、洗衣做饭。特别是这些半大不小的孩子们,根本无法体谅当妈的难处。上学还好,一旦放假就像跑散的羊群,吃饭都找不到人影。一是担心孩子们出危险,二是收拾完碗筷还要下地干活,心里能不急吗?找回来骂几句是轻的,挨顿胖揍还真能管几天事儿。
“棍棒底下出孝子,黄荆下面出贤能”这是一条治家古训。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更加感悟到母亲的良苦用心。
爸爸却是另一种教子方式,从不打骂,也很少训斥。回头想想,他常说的几句话,都是在夸奖鼓励自己的儿女。“俺老大懂事儿;俺老二聪明;俺老三长得牌子好(注:长得俊);俺这个小丫头活泼机灵”。言谈话语中充满着对孩子们的激励和期待。爸爸经常讲,上学要尊敬老师团结同学;出门遇到熟悉人要有礼貌;碰到有困难的人要尽量帮助。这些乡俗礼仪从小就印在我的脑子里。
有一次放学后,我骑自行车一直骑到老宅子的院子里,爸爸发现后说了我一句“骑车子的技术挺好啊?还不骑到屋里算了”。不明事理的我嘿嘿一笑,就拿起书包往屋里走。“站往”!
回头看看爸爸沉着脸继续说:“从今天开始,以后骑自行车,出庄前进庄后必须推着走,见人要打招呼,这是起码的礼貌。能记住吗”?印象中这是爸爸第一次训斥我,让我在做人的路上从此有了新的航标。八十年代摩托车替代了自行车,在庄里碰到金岩嫂子等邻居们,我刚想停车下来,她们却说:“兄弟,骑摩托车就不用下车了”。看来乡亲们早就知道了我多年来养成的这种好习惯。这些年开上了汽车,回老家时碰到比较熟悉的乡邻也要停下车落下车窗打个招呼聊上几句。
还有两件小事体现了爸爸的人品。一件事:隔上一段时间,船厂替换下来的旧船板,属于下脚料。单位就根据情况分成多少份儿,谁来得早谁先挑。我拉着地排车去了后,爸爸却让我在一边等着。天快黑了,还剩几份儿,爸爸才让我们选了一堆,装车拉回家。其实我心里也很理解爸爸的做法,船厂的厂长就应该先人后己。
另一件事儿是听连祥伯说的,我们是前后邻居。祥伯说:“有一年,俺小水儿(祥伯的儿子)发高烧,连饿加病哭得厉害,你爸爸疼孩子。先回家拿来退烧药,又到船业社食堂买了两条馍馍送过来。”祥伯接着说:“生活困难的那几年,邻居们相互接济是常事儿。地瓜干儿、棒子面儿,你家里没少给俺应急解难”。爸爸的做事做人,在村里老少爷们街坊邻居中的确是有口皆碑。他的举止言行也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下一代,启迪着身边的人。一位普通的人,一些平凡的事,但都是人生在世走过的印迹。因为他就生活在这种平民社会里,看似平平淡淡的家庭琐事,作为父母,在所有儿女的眼里却如山如水,让后人永远感恩崇拜。
在父亲节到来之际,为纪念爸爸一百周年诞辰,点一盏心灯照亮通往天堂的路,虔诚祈祷老人家长眠于九泉,归真于厚土。
祝福健在的父母们健康长寿!
祝愿爵升天堂的父母安详无恙!
作者左文明,回族。笔名“耕夫”。1969年入伍,1975年退伍返乡农耕十年。1984年以亦工亦农的身份被招聘到乡政府工作,1996考录国家公务员。2010年退休。
本人热爱文学,喜欢写作,近年兼习诗词创作。作品常见于各类报刊及网络媒体
现为:槐荫区历史文化研究会会员;济南回族诗社会员;济南市作家协会会员;山东写作学会会员;山东诗词学会会员;
现任:山东企业集团海外发展促进会副会长。
2023年6月写於“耕夫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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