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瑜，她的尸体被找到了。”
听到这里，蒋瑜躺在病床上，躯体僵硬如石头，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自己出现了幻听，刚才那句话，有没有可能是另一个意思？
罗玉平静地注视着她，语气里带着无限的悲悯和遗憾。
“冯家村十几公里的一座深山中，很偏僻，当时警察搜山都没搜到，前几天，有一个村民发现了一只女式鞋，往前走了几里，在往下挖药材的时候，发现了一只手……才报的警。”
蒋瑜一脸茫然，像是明白了，又像是没明白。
罗玉看她反应不大，继续道：“警察到后立刻封锁了现场，继续往下挖，挖到了……很多的尸体。”
蒋瑜躺在那里，手指微微颤抖，仿佛被什么蛰了一下。
因为眼睛瞪得太大，有种眼角被撕裂的痛苦，为何红莲业火还不烧进这污浊世间？！
罗玉继续往下说。
“大概数十具女尸，都是先割断脖子被活埋的，有的没有割断……就活活闷死。”
“嘎啦贡。”蒋瑜嘴唇动了动，脑海里最先浮出来的，就是苏警官和她说的祭奠仪式。
“先割喉咙，然后活埋，过了一段时间再拿出来进行一些简单粗糙防腐处理……制造成‘神明’，三重三死，是下地狱的头几关，经过这样锻造的灵魂才有配得上‘神’的资格，才会成为万人敬仰、庇佑万方的神灵，这是他们检验活神的唯一方式。”
因为很恐怖，很吓人，她居然只听一遍，就记住了。
罗玉听她这么背了这么长一大段，愣住了：“你在说什么？”
蒋瑜面如死灰，在巨大的悲伤和震怒中，居然反应不出什么具体的表情。
甚至，感到麻木。
“嘎啦贡，他们祭奠的活神……那些女孩，应该是被作为活神的祭品了。”
蒋瑜说完，不知道为什么心情变得异常平静。
那种，心如死灰的平静。
她眼神寂寂地看向罗玉：“小云楼那么多女人，居然，一个活着的都没有吗？”
罗玉看上去有些为难：“这个不清楚……警察还在分拣，我只看到了我同事从现场传来的照片。”
蒋瑜眨了眨眼睫：“能让我看一下吗？”
罗玉没有想到蒋瑜会提出这样的要求，有些犹豫：“你，你要不还是休息一下吧？”
紧紧地攥着拳头，蒋瑜咬紧后槽牙，鼻息微喘：“让我看一眼，我要看一眼……”
她一定要亲眼看看。
见她不到黄河心不死，罗玉最终还是屈服了，从公文包里翻了半天，翻出来一份照片。
虚弱的手指异常沉重地抬起，夹住了照片，视线刚触及，蒋瑜就猛地瞳孔一缩。
没有打码的照片给人带来的视觉冲击相当大。
只见一个圆形的坑底，密密麻麻地填着十几具尸体，横七竖八地扎在坑底，没有任何的体面可言。
就像是被人随手丢弃的布娃娃，或者是垃圾，或者别的什么，只是这样倒在坑里。
再翻下一张。
尸体被一具一具地拉了出来，摆列整齐地放在地上，铁青酱紫的脸，还有苍蝇围着转，很多因为腐烂，已经看不清原来面目了。
“这里。”罗玉点了点其中一位，语气低落：“她的衣服，和顾胜云穿的衣服是一样的。”
之前调查的时候有详细记录，顾胜云最后一次目击所穿的衣服、样貌，加上罗玉是记者，因此有的是方法搞到这些内部消息。
她看到照片的时候也和蒋瑜现在一样，震惊、愤怒、无奈……
蒋瑜不忍，闭着眼睛，良久，做好心理准备才睁开，细细去端详。
是顾胜云的衣服。
她就那么一件。
染着血的，破烂的，红色的上衣，黑色的裤子。
罗玉无奈地摇摇头：“我们把照片也给顾胜云母亲看了，她当场就哭晕过去……虽然还在等待警察的通知，但是几乎可以确定，就是她了。”
蒋瑜盯着照片，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有什么在无声地折磨着她，让她痛苦得心脏都裂成了一瓣一瓣的。
看了很久，蒋瑜才开口：“不是她。”
“阿姨很久没有见过顾胜云了，不比我熟悉，这个身形，不是她。顾胜云，没有那么高。”
蒋瑜看上去很冷静。
很多人精神崩溃前也是这样的，冷静地发着疯。
照片哪里看得出人的身高？罗玉几乎以为她已经疯了，叹了口气，劝她：“逝者已逝，生者节哀……”
“节哀？”蒋瑜嗤笑一声，眼睛里薄薄的一层冰雾，唇边尽是讥诮。
“我有什么权利节哀？我也不是她什么人，有什么好节哀的，我很好。不需要你们来劝我。”
罗玉察觉到了蒋瑜周身竖起来的刺。
——她似乎在极力地抵抗和拒绝着什么。
因为心理上的抵抗，她周身都在微微地颤抖。
用愤怒或者别的情绪，来掩盖内心真实的情绪。
罗玉知道，此刻和蒋瑜探究这个没有意义，不如等警方出正式的通告：“你现在就好好休息，不要想那么多，都会过去的……”
静默了一会儿，蒋瑜忽然又开口。
“如果一开始就要杀了她，没有必要带她去医院救治。从加油站开车去常县也要一个小时，回冯家村也是一个小时，没有必要多此一举。”
罗玉看她居然还在冷静地分析，越发觉得她现在不正常。
裹在医院白色的床单里，蒋瑜神色淡漠得仿佛一张白纸，仿佛一缕幽魂，随时一阵风就会散去。
但她眼睛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也更执着：“顾胜云没死，她说过的，我们还会再见的。她人肯定还在常县。”
她竟还记得昨天在房间里看到的“幻影”。
“……”罗玉一时竟然不忍告诉她，昨晚那个人就是自己，是她看她可怜，才短暂地假扮着顾胜云，为了让她心里好受一点。
这是她最后的希望，罗玉不忍打破。
而且现在是个人都看得出来，她现在精神不正常，不知道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罗玉不敢刺激她。
像是极累，蒋瑜轻轻地合上眼睛：“等我休息一下，再休息一下，我就去找你……去常县……去把你接回家。”
这话让人听着心里酸胀疼痛。
罗玉抽了抽发酸的鼻子。
她这话听着不像是和罗玉说的，而像是和顾胜云说的。
罗玉无奈至极，抬手，给她掖了掖被角，温和道：“你真想去，就去吧，我……我陪你去。”
蒋瑜没有反应，仿佛对外界的一切讯息都接收不到。
罗玉收回给她整理被角的手，试着和她继续沟通：“你还记得之前那个直播女吧？”
蒋瑜仍是没有回答。
“听说她最近在精神病院接受治疗，我们报社想采访一下她，我要去做一则专题，可以跟你一起去。”
蒋瑜放在被子上的手指动了动，像是听到了，但又像是没有听。
罗玉见状，只能起身：“你再睡一下，我们出发的时候，叫上你。”
她刚起身，就撞上了从外面进来的白庆柔。
白庆柔提了一袋子橘子，也不知道听到了多少，呆呆站在那里望着她们俩，表情渐渐地浮出绝望。
罗玉看着这个饱受折磨的母亲，一时间竟然觉得心虚，别过头，默默地出去了。
蒋瑜感受到罗玉离开的气息，闭着眼睛感受到有人坐到了床边，有道视线盯着自己，她睁开眼。
是白庆柔。
把装着橘子的红袋子往铁皮做的桌子一放，交扣着手指颤抖地放在膝盖上，白庆柔哆嗦着嘴唇，面色衰败。
蒋瑜定定地望着她，眼睛深处没有什么情绪，死潭一波。
母女俩对视着。
仅仅隔着几寸的距离，此刻，却连陌生人都不如。
手指不安地搓动着，白庆柔先开了口：“妈妈，妈妈去看心理医生了，确实是妈妈最近伤害了你……这段时间……”
她想道歉，但不知道为什么，对不起三个字就是吐不出来。
蒋瑜先移开视线，声音沙哑。
“妈，对不起。”
白庆柔身躯一抖，震惊地望着她。
“我还是……没能成为你希望的女儿……”
病房里的空气一点点地沉下来，像是被沉入了无边的黑暗渊薮。
溢上来的绝望淹没了白庆柔，她在这种痛苦中她意识到了什么：她终究还是留不住这个女儿。
但她此刻比任何人都清楚。她不能再跟着蒋瑜，以她现在的心理状态，不仅没办法照顾女儿，还会成为蒋瑜的负担。
她会逼死她。
沉默半晌，白庆柔缓缓地伸出手去，给蒋瑜盖了盖被子。
像小时候那样，有节奏地拍着她的胸口，哄她睡觉似的。
“睡吧，睡着了……就好了。”
白庆柔才开口说了一句，眼泪就缓缓滚落，最后低着头，泣不成声。
听着母亲的哭声，蒋瑜空洞洞的眼神幽幽地盯着天花顶，两滴眼泪无声地从眼眶滑落……
等身体恢复了，蒋瑜就开始雷厉风行地收拾行李，全程白庆柔都坐在客厅，没有敢出来拦她，只是垂着头。
等她提着行李箱从房间出来，白庆柔猛地抬起眼，试图最后一次阻拦她：“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现在去了，你会后悔的。”
蒋瑜看着她，百感交集，把药盒放到她面前的桌上，上面每一个盒子都被她用红笔标注了剂量和服用次数。
白庆柔去看了心理疾病，现在每天都要吃药。
“妈，你要记得准时吃药，医院也要去复诊，等我回来的时候，我再陪你……”
“顾胜云都已经死了，你现在去又是找什么！”
面对白庆柔突如其来的打击，蒋瑜面如死灰，但仍是强撑着一口气，摇摇头。
“不，她没有死。”
白庆柔情绪激动起来：“你还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罗玉都看到了！”
蒋瑜淡淡地扫了她一眼。
“她死了，你女儿我也就活不下去了。”
“所以，最好是保佑她还活着。”
白庆柔望着自己生下来的女儿，觉得她刚硬得可怕，且陌生。她一直自诩最了解自己的女儿，还在当老师的时候也觉得自己是育儿专家。
但她此刻发现，她从未了解过蒋瑜。
白庆柔刚想开口说点什么，被蒋瑜手机里打进来的电话打断了。
蒋瑜看了一眼，陌生电话，立刻挂断。
最近经常有这样的电话打过来，接了都是陌生人，辱骂她的有，鼓励她的也有，还有说要她帮忙做推广的。
蒋瑜觉得这个社会病得厉害。
这时候，手机又响了。
这次是短信。
——我看你在村子里应该也很享受吧，那么惨的人怎么会接受采访啊，肯定是为了卖惨作秀吧？不要脸的婊子，你活该被拐卖！
仍然是陌生的号码。
看到这段话，蒋瑜心口痛了一下，就像是被咬了一口，但很快地，她就缓了过去。
默默地关上手机，她忽略了这条信息。
现在没有什么是现在的她受不得的。
这就是她最近在这里遇到的日常，被曝光的日常让她无法再恢复到正常生活，还有极个别记者跑进医院要采访她。
闹得沸沸扬扬，邻居自然也知道了，上次回来就在楼道里接受了邻居看似好意，实则打探的目光。
这样的氛围，让身处在舆论漩涡里的蒋瑜无法自处。
她必须离开这里了。
就算不是为了顾胜云，也得走。
视线又落到了母亲身上，蒋瑜心如刀割，心想：哪怕是为了母亲，她也得走。只要她活在这个家里一天，都会是白庆柔的负担。
而白庆柔的心理状态，迟早会把它们俩其中一个逼死。
她必须离开。
想到这里，蒋瑜轻轻地低下头，重之又重地鞠了一躬：“妈，我走了。”
直起身子，蒋瑜表情真诚，语言诚恳。
“您放过我，也放过自己。”
白庆柔红了眼睛，抱着双臂，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辱骂什么，但想到了医生的叮嘱，又忍住了。
她们母女俩走到这一步，实在是没有办法的事。
直到大门碰地关上，坐在沙发上的白庆柔才反应过来似的，动了一下肩膀，接着，像是终于通了电的玩偶，猛地弹跳起来。
她想出门去追，但是才迈出去一步，就缩了回来。
——您放过我，也放过自己。
蒋瑜的话在耳边回响，白庆柔始终没能鼓起勇气再往前走一步。
她最后跌坐在沙发上，捂着脸，无声地哭了起来。
拖着行李箱走出狭窄的楼道，蒋瑜最后抬头看了一眼自己生活的屋子，顿时千思万绪涌起。
她一直想回家，可等她真的回到家了才发现——原来，她早没家了。
天地之大，居然没有一处是她的容身之所。
蒋瑜想到这里，她缓缓地勾起唇角，极其凄凉地笑了一声。她再没有留恋，拖着行李箱直直地走向前方。
罗玉正靠在她的车边，看着她，拍了拍前面的车盖，问道：“和你妈说了？”
蒋瑜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只把行李箱拉到后备箱，费明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抢过她的行李箱。
“就这么点行李？”费明帮她把行李箱放进后备箱，转头问她。
蒋瑜略感惊讶地看着他。
罗玉在一旁解释：“他要去找卢笑笑。”
蒋瑜惊讶地看着罗玉，那帮畜生把人割喉活埋的事情吗？还是那些人里面没有卢笑笑？
罗玉看出蒋瑜的疑惑，冲她露出一个微笑。
“不是顾胜云。”
心脏猛地收缩，蒋瑜感到害怕地抓住了胸前的衣襟，嗓子干哑，充满希望的眼神投向了她。
因为紧张，手心都在发汗。
罗玉：“警察对比了DNA，确实不是她。”
“那就好……”
蒋瑜缓缓地吐了口气。
一颗紧紧揪着的心，总算是松了下来，随即眼底浮现出更大的迷茫：不过，不是顾胜云的话，真正的顾胜云又在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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