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生孩子最没尊严,女人被当成一堆器官摆弄——说这话的人,肯定没有到过生殖科。在这里,隐私是不存在的。

大多数就诊者,每次问诊时,都要由主治医生亲自做一次阴道B超,确认卵泡生长情况,才能对症开药。B超机就在问诊室,最严密的保护措施,也不过是一扇布帘。为了提高效率,就诊者一个个排好队,上一个人做B超时,下一个人要把一只裤腿脱下来,赤条条站在旁边准备就位,就像生产线上的零件。

每个人隐秘的生理结构,都被后面的人看个精光。

但她们不在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仪器的小屏幕上:这次长了几个卵泡?长到多少mm?内膜厚度多少?

如果有人确定“中奖”,帘子外的人,会闻讯跑来围观着床胚胎的真容,发自内心祝贺:“恭喜,借你个好兆头,接好孕(运)!”

我是能给人带来好运的人。作为一名生殖科医生,很多人把我叫“送子观音”,但生育这件事,有时我也无能为力。

生孩子是谁的事?

8:00。

生殖科是最热闹的科室之一。一般科室门诊刚开始“营业”,生殖科已经“开工”许久。一小时前,门口就排起长队。

保安大哥熟练地指挥:“初诊挂号排里面这队,复诊分诊排外面那队!抽血化验的往里走,打针的进门右拐!大家都不容易,相互体谅!”

好的医院生殖科,单日门诊量往往超过1500例,再加上辅助生殖手段要一人一案,医生同时要问诊、B超监测卵泡、定方案,花费时间比一般科室要长。尽管每个诊室都有一个助理护士、一到两个住院医师,协助主治医师工作,但还是无法避免漫长的等待。

果然,我一进门,就遭到劈头盖脸的质问。

“主治医师摆什么专家的谱,我要是站久了孩子没了,你负责吗!”

我不打算解释,生殖科是很多人尝试过N种方法后不得已的选择,他们比任何人都焦虑,也更容易爆炸,毕竟他们在医院之外遭遇的压力,是常人不能想象的。

我熟练地操作B超仪器,看到结果后笑脸相迎:“着床情况非常好,你不要太担心,隔一天再来抽血复查。”

“谢谢大夫!”刚才还剑拔弩张的就诊者喜滋滋地离开。

整个诊室里洋溢着和平和喜悦,求子久了,大家多多少少都有些迷信,相信好“孕”气可以延续一整天。

“二进宫”的陈露特地去找大师算过,她这一次肯定能成。

一年前,陈露第一次来生殖科时的情景,我还历历在目。她才27岁,初诊时各项指标都很正常,我建议让她老公也来查一下,或者尝试自然受孕,可是她却坚持要做试管。

我看着她的欧式大双眼皮、高耸的山根,有些无奈:“试管婴儿又不是医美,想做就做。辅助生殖的手段有很多种,技术难度以及对身体的影响都是不同的,如果检测排卵、人工授精没有成功,才会建议做试管。”

“可是我都带过来了。”陈露说着,从包里掏出用卫生纸包裹着的针管,里面装着乳白色的粘稠液体。

我立刻认出那是什么,哭笑不得地解释:“就算是做试管,也要你老公自己来提供才行,你把这玩意儿从家带回来,路上都变质了。”

“啊?还要我老公本人来?”陈露迟疑:“可是他不愿意,我怕伤他自尊心。”

我火了:“生孩子又不光是女人的事,你回去问问他,到底是要自尊心,还是要孩子!”

中国的传统观念,总把生育压力扔在女性身上。有人蔑称,女性不生育,就像“不下蛋的母鸡”。就连辅助生殖的手段,也使女人承担更多的疼痛和药物。有大男子主义传统的中国男人,更不愿意踏入生殖科门槛“受辱”。

包括我在内的许多生殖科医生,经常要扮演黑脸的角色:如果连要孩子都不能携手共进,还怎么指望对方能和你一起养育孩子、度过下半生?

陈露第二次来,果然带来了老公。我不禁为她高兴。

可是没过多久,就听到男诊室门口传来争吵声,陈露的老公正在大闹男科诊室。

他的检查报告显示,他患有无精症。

“我已经生过一个儿子,身体怎么可能有问题!一定是你们医院捣鬼,想挣我的钱!”

陈露连忙拦着:“你别这样,人家医生都是按流程办事。”

谁知她老公竟一把将她推开:“你还帮他们说话?你肯定是早就跟他们串通好了!说我不能生?我看是你之前乱搞,堕胎多了才生不出来!什么辅助生殖,还不是用见不得人的方法要孩子!”

“见不得人”这四个字,让在场所有人都沉默了。在中国,辅助生殖是触碰隐私底线的禁区。即使是身为医生的我,也不敢保证自己有勇气面对别人的目光。陈露的丈夫,戳破了所有人强装坚硬的外壳,包括我。

陈露的老公气呼呼地离开,把陈露一个人扔在医院走廊里。我心情复杂地给啜泣的陈露递上纸巾。

陈露的老公比她大二十岁,是二婚,已经跟前妻生了一个儿子,前半辈子,他给儿子打下了不少家业。既然已经有人继承家产,实在不想再生一个孩子徒增负担。陈露苦苦哀求了好久,他才勉强同意“施舍”一针管“原料”。现在让他来男科“受辱”,更是彻底触碰了他的底线。

“他其实没想过再婚,是我太喜欢他了,死缠烂打倒追。我只是想给喜欢的人生个孩子,为什么就这么难?”陈露的“灵魂发问”,让我答不上来。。

这件事已经过去一年多,回想起陈露老公的恶形恶状,我很意外,她竟然为了这样的人死心塌地,重新踏入生殖科的门槛。但是仔细看重新出现在我面前的陈露,我总觉得她有什么地方变了。

没等我问,陈露就主动“炫耀”起来:“上次多亏听了您的话,让我老公来做检查,在医院他是发了不小的脾气,但是回去之后您猜怎么着,做了亲子鉴定,之前那个儿子不是他的!现在他对我百依百顺,我说要来医院,他立马请假送我。”

我盯着陈露手中的新款包包,立刻明白,原来博弈双方的位置调换了。

“他这种情况要做睾丸穿刺取精,可是要受点苦头的,你确定他能配合?”

“现在愿意给他生儿子的就只有我了,他哪敢说个不字。”陈露很笃定,“对了,跟您咨询一下,如果他的还是不能用,可以联系精子库吗?”陈露看看周围,压低声音,“但是要对我老公保密,我到时好好感谢你。”

我愣住,眼前的她,跟哭诉“只想给喜欢的人生个孩子”的痴情女孩,还是同一个人吗?

卵子的价值

10:00

早上第一批验血和彩超的结果已经出来,越来越多复诊的熟面孔走进我的诊室。从定方案,到促排,每个就诊者跟我见面数十次不止,跟一般的医患关系相比,我们更像是朝夕相处的战友。

“这么巧!给我取卵的就是您,现在安排移植的还是您,好兆头!”

张姐熟练地跨上手术台,双腿分开搭在架子上,坦然裸露出下体,丝毫没有扭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