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有现实的法则,文化有文化的立场。现实就是关乎生存与成就的名利场,文化则是亿万国人的“诗与远方”。

作者 | 段传敏(战略营销观察家)

01

最近又迷上了余秋雨,一口气买了他多本书。

记得上次是他的《文化苦旅》(后来有《霜冷长河》《千年一叹》),那还是上世纪90年代初的事了。接触到他的文字,立即被纵横捭阖的文字、信手拈来的文化故事和深入浅出的思想激荡所吸引、征服。原来散文可以写得如此大气磅礴又情意绵绵,原来文化可以穿梭千年如此活灵活现!

后来我投身商海洪流,南漂广东,渐渐与文学拉开了距离。只记得后来盛极一时的余秋雨似乎受到了攻击,喧喧嚷嚷了好一阵。然而,他的声音似乎越来越少了。

重读余秋雨,时间已经过去了近30年。

首先令我印象深刻的是他在30余年前的一个决定。1991年,他不但婉拒升职的征询,开始坚决辞去上海戏剧学院院长职务。此时的他45岁,正值盛年,却毅然拒绝很多人眼羡的国家公职,成为没有正常收入的“无固定职业者”。这种决别不但需要勇气,更需要洞穿名利的智慧。

不过,此时的余秋雨显然已经“明珠”暗藏。此前的他出版的基本是《世界戏剧学》、《中国戏剧史》之类的社科类学术著作,但事实上,他更情钟于对文化的散文化表达,在海内外讲学和考察途中撰写了许多激情荡漾的文章。这些文章就是1992年初出版的惊世之作《文化苦旅》。

余秋雨开创的“文化大散文”视野开阔、笔法纵横,论述严谨,想象瑰丽,不但知识丰富,而且见解独到……据说,《文化苦旅》销量高达420万册,盗版更不可计数。这种文化散文成为一种现象,风靡海内外。余秋雨一举奠定在全球华人圈的著名散文作家地位。

从坚决的辞职到书籍的出版,时间线衔接的相当接近。不过,余秋雨当时肯定不会想到这部著作竟然能带来如此巨大的影响力。一个小插曲是,向他约稿的一家南方出版社还拒绝了这部书稿。

可见,余秋雨当时已内心笃定,他找到了“真爱”:要考察全世界的文化遗址,用自己激情的文笔追寻历史与文化的脚步。当然,他也遇到了影响自己一生的佳人——20多岁就名震戏曲界的黄梅戏演员马兰。在最初相处的一段时间里,《文化苦旅》的稿费可能还未收到,据说是马兰拿出积蓄的4万元支持失业的他四处游逛。

余秋雨是幸福的,他不但找到了自己的方向,而且遇到那个欣赏他、支持他的一位才女型佳人,甚至在艺术知名度远超他的另一半。

余秋雨又是幸运的。文化虽说是一个“苦旅”,但随着《文化苦旅》的爆红,迅速跻身超一线文学家的他不用再担心经济问题,出现许多文化人“贫贱夫妻百日哀”的窘境,不得不跳进商海谋生。自此之后,文化艺术界多了一位纯粹按照自己所好研究和探索的“散文大师”,又多了一对羡煞众人的神仙眷侣。

02

2001年的时候,我面临两难选择:一个是下到市场进入企业的销售运营职位,一个是追随自己的梦想,再度回到传媒行业。彼时,我的第一本新书《科龙革命500天》正在酝酿(一年后由《南风窗》杂志社出版)。

你可以看得出来,行动早已暴露了我的内心。因此,几乎没有考虑,我就毅然踏上了从顺德通往广州的班车。那时的互联网正在遭遇低潮,传统媒体正迎来它的巅峰——或者叫没落前的回光返照。十年后,最后一批传统媒体人转行到了互联网、企业或公关公司,也有几个资历不深的前媒体人当上了富豪。

年青时的文学梦让位于财经梦,我试图用文字解构商业运行的密码。我对此拥着强烈好奇和热情。我经常觉得,企业家是一群神奇的魔术师,能将人、生产资料和资金这些要素组织起来,变成一个超级组织和强大实体,变出一个具有强大魅力的品牌。

尽管,那时的品牌在部分企业家眼里,更像是一个商标,是他们并没有刻意营造却开出的自然之果。

写了几本书(《企业教练领导力革命》、《中国家电巨子访谈录》(与陈春花教授合著)后,蒙当时南风窗杂志社秦朔总编的信任,我和他开始创办另一本杂志《新营销》。不过,半年后他便调往上海筹办《第一财经日报》,担子完全落在我的身上。为此,我放弃了原本上个MBA的计划。

我想,在媒体里,也许可以尝试企业的理念:在营销上,我们发起了“中国营销领袖年会”,很快迈出了走出广东(进入福建、北京、河南、湖北)的步伐;在内容上我们更关注采访报道和战略营销;在经营上,我们推出“标杆20”大奖,重视资源整合、多方链接。但后来发现,经营一个企业相当不易,你要经历非市场的变化,面对实力的炙烤,错失一些良机,甚至面临合伙人的突然变故……

在采访很多企业家时,我会经常问起他们的关键(艰难)时刻,为他们的不幸与幸运嘘唏,为他们的百折不挠动容,为他们的奋勇向前振奋。面对他们,我很难像一般财经记者那样语气尖刻、角度刁钻甚至故意偏狭,因为,我曾经是他们的一员,也曾经有着同样的创业经历,更有着内心深处的理性原则:要尊重事实和逻辑,不放任情绪、不预设立场,不因合作放弃原则。

从媒体的角度,这样的温和是要命的。当你失去了锋芒,就失去了应对残酷竞争的有力武器。

从经商的角度,这样的温和也是先天不足的,缺乏的不止是激情和决心,更有面对荆棘勇往直前的行动力。

只有在文字的王国,精神才是自由的。2005年,我开始着手写《苏宁:连锁的力量》。不过除此之外,做媒体的那几年,拧巴的我反而很少写作,大多是做主编的工作。这在工作上是一种成人之美;对自己则是一大遗憾,原本可以在文字上继续精进的我“偷懒”了,将自己逼进不熟悉的生意场上,努力谋生,开始创业。

2015年,我掉进了社群经济的旋涡,在成功将营销论坛办成一届“孤独者”年会的同时,自己也一度迷失了方向:在兴趣和商业之间、在创新和生存之间如何选择?原本很显而易见的问题,自己却纠结良久。

直到2018年,才痛定思痛,重新回归自己的兴趣和专长,接连出版了《向上攀登》(与栾春晖合著)、《商业向善》(与刘波涛合著)。不过,直至《高端品牌是如何炼成的》(与刘波涛合著)一书出版,似乎又燃起我对商业的梦想。

于是,高端品牌实验室又诞生了。这时,已是2022年。

20年倏忽而逝。在别人眼里,我活出了自由和洒脱,成果甚丰,只有自己知道内心的惶恐。从财经类、企业史的写作上,我的确正在抵达财经作家的一座高峰:背后似乎有10多本的书籍,跻身百万财经作家之列……,然而谈起能真正代表自己思想的作品,《高端品牌是如何炼成的》只算勉强,真正自己的著书立说还未开始啊。

已晋中年的我再次站在人生的岔路口,一边是通向精神的自由王国,一边是努力在商业领域继续打拼的倔强。面对前者,虽然写作不少,但文字的弹性渐渐“僵硬”,文艺的细胞在财经领域崎岖生长。文人内心强大的固执经常跘住商业的前进脚步。

03

当然,有时候人不一定真正了解自己。也许,自己所有走过的路已经给出了选择和答案,只是依然固执地做着青少年时期那个文学梦罢了。

像余秋雨这般,如此纯粹地做一个文化学者,真真是幸福的。

他也是幸运的。对大多数而言,人生的轨迹并非直线,无法参透舍与得、热爱与责任的密码。

君不见,多少文化精英投身商海,甚至向社会发出文化人不应该是贫穷的呐喊。

其中的大多数在转型后,要么因无暇他顾,荒废了在文化上的初心与所长;要么因商业的成功而鄙弃曾经爬格子的苦旅。这究竟是巨大的成功,还是人生的遗憾?

放眼过去,历朝历代,我们记住了多少商贾巨富?几乎没有几位。历史却将屈原、司马迁、陶渊明、李白、杜甫、苏轼、李煜、李清照……等放在文化的坐标上加以长久地铭记。

你可以指摘说过去的数千年专制王权和农耕文化对商贾的抑制。但是否也说明,我们的老祖宗对商业行为的本质有着清醒的洞察?

天下熙熙攘攘,皆为利来利往。《易经·帝系篇》也记载了最早的商业活动:“日中为市,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货,交易而退,各得其所。”春秋时期,商人的地位还有所提高,被 列为“四名之一”,甚至在司马迁《史记》中,也专门为货殖商贾者立传……但自秦以后,商贾的地位就愈发低微。

同时,我们的民族似乎更加注重精神世界的构建。3000多年前就有了记录历史的传统,从《尚书》到《春秋》、《左传》以至后来的《史记》,以至官方开始修史的《汉书》、《后汉书》、《群书治要》、《资治通鉴》等……

文化则是其中闪亮的明珠。在《中国文脉》一书中,余秋雨梳理了中国文学的历史,从宏观角度对历朝历代的文学人物与贡献进行了分析,甚至从文化角度对其中一些人物如老子、庄子、司马迁、李煜、李清照……进行了全新评价。比如,他认为司马迁也是一个散文大家,被视为“亡国之君”的李煜是“雄视千年的文学家”;“古代散文成就最高的是汉代,汉代散文成就最高的是传记文学,传记文字成就最高的就是《史记》”。他认为时代容不下的李清照却成了“时代的代表”。

现实有现实的法则,文化有文化的立场。现实就是关乎生存与成就的名利场,文化则是亿万国人的“诗与远方”。即便是余秋雨这样的成功的散文大家,在总结中国文脉时也这样感慨:“文化史和文学史的最精彩部位,从来不是人声鼎沸、车水马龙的通衢大道,那是一些冷僻山崖和凄凉废墟的组合。”纵观这些有着大成的文化先贤:哪一个过着锦衣玉食、高枕无忧的日子?有几个不是现实世界的失意和失败者?

至少,他也是精神上的流浪者或孤独者。试想一下,这样的人如果投身名利场的商海,将是多么可怕的场景,将是一场多么崩溃的人生挑战?

在经历上世纪80年代短暂的诗意年华后,中国迅速掉入重商主义的泥淖。这带来了经济上的繁荣和奇迹,却带给文人和文化产业20余年的悲伤。市场经济以其原始的力量涤荡着一切,经济和财富成为唯一的标准,大量的知识分子挑战自我,投身其中“弄潮”,试图打破文化必然贫穷的魔咒,结果,要么以惨败收场,要么成功失了初心,要么陷入庸常。

放眼国内,能在商业和文化两界成功游走的只有我的朋友吴晓波了。2022年年初,当我读到他的《人间杭州》时,立即被惊艳到了。这些“很不吴晓波”的文字,透露着他在文化散文方面巨大的潜力。

但在过去漫长的时光里,他也是专著于财经领域,以其性感而充满文艺色彩的文字,试图为生硬而冰冷的商业注入某种温度、柔软和深刻,并因《大败局》、《激荡三十年》、《跌荡一百年》等著作而大获成功。在自媒体时代,他果断转型“吴晓波频道”而成为一线的文化商人。难能可贵的是,迄今他仍然保持着写作的习惯,保持着对商业的深度钻研和对社会的人文思考。

有时我在想,如果此时的吴晓波继续在《人间杭州》的道路上潜心静行,假以时日,其在文学上的成就或者远超其在商业上的成功,甚至比之与迄今的余秋雨,也不惶多让吧。

这个假设性的问题,无人再穿越时空给出回答。也许早在30年前,吴晓波在投身财经领域的时候,早就有了选择和答案了吧。比起社会上的大多数人,他的成功已然卓著,是否要彪炳千秋似乎已不是个人的选项,别人又怎能强求呢?

我们这一生啊,总要被时代裹挟。个人的选择,不过是在的澎湃的洋流中树立一个小目标,溯流或逆流而上,努力达至理想的彼岸罢了。其中价值,全凭当时心意;其中功过后世解说。

《来一段》出品人:段 传 敏

知名财经作家,战略营销观察家,《来一段》出品人,CCTV《大国品牌》栏目顾问,兼任多家企业战略营销顾问。

著有《高端品牌是怎样炼成的》《苏宁∶连锁的力量》《科龙革命500天》《尚品宅配凭什么》 《定制:维意如何PK宜家》 《企业教练∶领导力革命》《颠覆创新》《韧者行远》《中国家电巨子访谈录》 《创模式》《向上攀登——中国民营企业的企业文化实践》《商业向善 双虎家居32年1989-2021》等十多部企业史、经管类书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