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读者0305所说,「渐行渐远这个词,像关系里脱不出的魔咒」,而在友情上又尤为显现。尤其是在儿时和青春期里结出的友谊,曾经最简单也最浓烈,但随着各自成长路径的分叉,好像终将走向不同的路口。如今,一同要追忆的,不仅是远去的情谊,还有不可复返的青春和曾经的你我。
有时,友情是缓慢丧失的。读者Wang意识到,「也许是我们彼此都给不了对方恰当的回应」,从而通过一些细节和对方达成了共识,让关系自然解绑。有时,友情又是戛然而止的,没有郑重的告别,甚至没有留下消失的征兆。面对「突如其来的单方面退场」,读者apricec写下这封给自己的信,以字句的形式直面这场离别。
跟任何亲密关系一样,友情里也有权利的争夺、空间的拉锯和相互的角力。它既能照亮人,也能伤害人。它可能逝去得很轻盈,也可能在心里划下印记。很多人在信里回望、反思、解释、致歉,获得释然。
不必沉重。那些渐行渐远的朋友,依旧是生命里的光亮。我们在江湖里走远,还会在记忆里重逢。
你好,那位与我渐行渐远的朋友叫小伃,yu,二声,是一个生僻字,她曾是我初中时代最好的朋友。与其说这是一封信,好像更像是我的忏悔录,或者告解室。因为有个事实我始终难以启齿——我可能嫉妒过小伃。
可能是初二那年,地理老师把我认错成她,委以课代表重任的时候。我干了一个礼拜,才发现自己是灰姑娘的坏姐姐,冒名顶替了水晶鞋的正主。后来,每当地理老师出现在门口,热切地招手喊她去办公室,我就要刺痛一下。
也可能是秃头澳大利亚外教罕见地出现在学校的时候。那天他在我们班停留了10分钟,环视一圈,只挑中小伃跟他对话练口语,还问了她的名字。周围的同学说,一定是因为小伃的皮肤白,嘴唇红润,像洋娃娃,让外教觉得亲切,我下意识地看了自己的手臂。很久之后,我偷偷问另一个朋友,你觉得我黑吗?
嫉妒两个字里没有落差,它只会发生于两个相似的人之间。是的,我们很相似。我们都有一个宽阔的额头,常年用齐刘海遮住,还有相似的身高,身材,难怪地理老师会认错。我们是班里语文作文写得最好的两个女同学,最受语文老师喜欢。我们的成绩也差不多,初一的时候,我是第二,她是第三,我们理所当然地成为好朋友。
但也有不同,我来自农村,但她生长在城市,父母都有体面的工作。她有几次提到过「我妈妈的单位」——长大之后我顿悟,一份稳定的体制内工作,才配称作「单位」。
我的第一个QQ号是用小伃家里的电脑注册的,第一次参加生日party、吃生日蛋糕也是在她家。她妈妈煮了娃娃菜汤,清甜鲜美,是我第一次尝到,后来成了我最爱吃的蔬菜。我第一次知道,在城市的家庭里,孩子可以有一个单独的房间,一个单独的书桌,沟壑纵横的铁暖气可以用表面雕花的木头片包起来,工整又漂亮。
我不喜欢嫉妒的感觉,它让我羞耻和愧疚。尤其是,小伃对我很好。
她或许不知道,我恐惧寒暑假,因为意味着我与同学彻底失联。大家都用QQ和手机互相联系,但我没有手机。唯一能用的电脑,在3公里外的姑姑家,隔两个礼拜才能去玩一个小时。一开学,大家有新玩笑、新外号,大家谈论假期里相约看的电影、逛的公园、发生过的趣事,里面没有我。我得迅速复习别人的快乐,才能重新融入集体。
但与小伃成为朋友后,事情就不一样了。炎热漫长的夏天,大人在胡同里杨树的阴凉下聊天,打牌,小孩们在一旁弹弹珠,抽卡牌,扔嘎啦哈。我不出去,躲在家里用固定电话打小伃的手机号。
她告诉我所有事,事无巨细,今天去了书店,看了哪本书,路上遇到了同学和她妈妈,她妈妈的脸可真方啊,跟她一模一样。谁跟谁在暧昧,一起去了电影院,被双方的父母发现了。还有那个谁,变声了,一说话像只公鸭子,开学你就知道了。真的可以叫「煲电话粥」,一打就是两个小时。所以那几年我妈总是奇怪,家里电话费怎么这么贵?
但渐渐的,我感到自己好像被她夺走了许多东西。我曾经是班里写字最漂亮的,有一个暑假,她练完了两本庞中华,开学之后的市里习字比赛,只有她一个人入选。跟我关系好但小伃并不熟的同学,有一天,她们俩手挽手去上厕所。
我的名次也被小伃越过。初二的期中考,最后一科成绩发下来,我们的分数都远低于预期。人工批改试卷的年代,老师多算十分、少算十分都有可能。我在心惊中重新算分,但不管怎么算都没有错。我绝望的时刻,她走到讲台前,说自己少了10分。那个期中,她考了班里第一,后来的期末,考了年级第一。
图源电影《阳光姐妹淘》
我喜欢的男同学跟小伃谈了恋爱。他不高不帅,不是女同学们最喜欢的小混混,也不是学霸。唯一的优点是他没有学过画画,但想象力惊人,美术老师说他的画「抽象,有创造力」。他是我的同桌,他喜欢她,追求她。
我开始刻意地保持与小伃的不同。她喜欢看《萌芽》,我看《天使.com》,语文考试的作文,她选择写散文,写下美丽的句子,我只写记叙文,有事说事。她文静,温和,刻苦,会学习到深夜十一点,写完作业再刷一章《王后雄》。我偏要大声说话,揪着男同学的衣领子在校门口打闹,除了作业不多做一道题,晚上九点准时钻进被窝。
体测跑800米,我害怕脑门被吹秃太难看,扭扭捏捏地捂着刘海跑,使不出全力。但她从来没在乎过,不在乎风,不在乎额头,不在乎流出来的鼻涕,不在乎跑道边上男生的嘲笑——有一次,我也跟着大家一起笑了。她一度跑到3分21秒,全班女生里第二,第一是一个体育特长生。
我有点记不清我们后来是怎么失联的,至今是个未解之谜。只记得中考之后,我们分数很接近,但去了不同的高中,小伃没有联系过我,我也没有再主动联系她。
除了嫉妒,我还有另一个秘密:在高中毕业、大学毕业之后,我仍然忍不住点开小伃的社交账号头像,关注她的最新动态。不知道为什么,她好像成了我人生中的坐标,隐秘的参考系,海上永存的灯火,我时不时地回头,看看我们的相对距离,以确定自己到底走出去多远。
这些年,我知道了一些很新的理论,每当我长大一点点,我都会时空穿梭回我们的十五岁,与小伃重新相遇一次,像考古一样开掘新的细节,得出新的结论。
我意识到,我们并没有按照社会对一个女孩的规训那样成长,我们有野心,想赢,从来没有把男同学放在眼里。我们开过一个玩笑,「前三名里不能有男的」,初一时的第一是一个男生,到了初三,前五名都是女生。
有些时刻,小伃是我的天才女友,在靠近她的时候,我想要疏远她,在嫉妒她的时候,我也喜欢着她,在因为她感到压力的时候,我也由衷地敬佩她,渴望成为她。小伃考年级第一的那次,我考了年级第六。中考体育,小伃考了满分,我也尽了全力,考出了自己有史以来的最高分。我总是觉得自己不够勤奋,贪慕虚荣,我在后来的人生里不断地与之搏斗,直到今天,竟然也有人说我是「卷王」了。
而关于小伃,我有一大堆新问题。我好想问问她,会不会在有些时候,我也是她的天才女友?有没有可能,她并没有多喜欢那个男生,是我的喜欢哄抬了他的价值?她也嫉妒过我吗,她也长大了吗,她有跟我重新相遇过吗?在她的人生中,我也起到过什么作用吗?
我渴望跟她分享这一切。
来自 X
图源剧集《我的天才女友》
读完你的信,我回想了一下自己初中时最好的朋友,发现我们的情形跟你与小伃很像:我和她也同样在班里名列前茅,她是班长,我是学习委员。我们也喜欢写作,还会写交换日记。甚至连身份落差也有相似之处:她出生在省城,而我是在小学毕业后才来到那里。
她大我一岁,大部分时候,她像姐姐一样照顾着刚到陌生地的我,我则在她不开心时陪她逃课,听她倾诉初恋的苦恼。直到我30岁前,我们都是彼此最重要的朋友。
但我们丝毫没有过龃龉吗?不,我嫉妒过她,在她成为班里第一个拥有电脑的人的时候,在她和所有同学都能亲切相处,而我常被人说有点不合群的时候;我也曾对她不满,当她借《红楼梦》给我看,同时板着脸再三强调不准有一点点损伤她的书的时候。她对我有过吗?我想也有的。还记得一次英语课上,老师让我们自己做练习册,我很快做到了20几页。那一页上有个印刷不清的地方,我向老师提问。听老师惊讶地大声报出我的进度,她把笔重重摔到桌上,说:不做了,赶不上她。
这几年的影视剧喜欢拍girls help girls的情节,或许是对以前荧幕上的女性之间常常相互雌竞、扯头花的刻板印象的反拨,现在的故事里,女孩们总是无条件地互相帮助,彼此欣赏,似乎性别天然是牢不可破的盟约纽带。这当然可以称为某种观念上的进步,但我还是觉得,女孩间的关系,就像任何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一样,永远有它的复杂性。
你一定读过《我的天才女友》,埃莱娜和莉拉之间从来不是简单的一团和气。她们是朋友、同盟、灵魂伴侣,有时也是竞争对手和假想敌。她们在彼此的关系里被触发过一切情绪,感受了强烈的爱和理解,也有微妙的羡嫉、角力与相持。我想这可能更接近真实世界里的情况。而也恰是在这样具备复杂性的关系里,我们才有开掘内在可能性的空间,才能真正学会自省与理解他人。
所以我觉得,你不必为15岁的自己忏悔。那些隐秘的心思都再正常不过,何况你还在此后的漫长时间里,将它们化为反思的动力。
让我很触动的是,小伃始终是你人生中的坐标,隐秘的参考系。这说明你们在接近的方向上,以差不多的速率成长着。多幸运。海上的灯火之间或许不需要时时打招呼,只要知道彼此都在奋力泅渡,就够了。
祝好
罗兰
图源剧集《我的天才女友》
我的小学是一块突然被丢失的记忆。2007年的那个夏天,我甚至不知道我前四年的小学记忆要结束了。一到四年级,我在福州市读小学,那时候我是借读生,学费要比拥有福州户口的同学们贵上接近10倍。我还记得,一年级刚入学的时候,班主任让我们每个人站起来自我介绍,最基础的格式是名字、年龄和家乡。这所小学叫鼓山苑小学,是鼓山苑小区的配套学校,班里大部分同学都来自福州本地,他们报家乡的时候,是不需要提「福州」两个字的,有的同学甚至可以直接定位到小区名。
等到我站起来,说我的家乡在闽北的一个县城,同学们忽然就笑了,我当时并不知道他们为什么笑,我很局促,但是为了自尊心,强行做了一个云淡风轻的表情。
学校里从来不缺像我这样的学生,新学期一开学,班里总有几个借读生消失了又来。那时候小学生没有手机,我父母用的还是按键诺基亚,更别说QQ和微信,只要一转学,这个人的消息也就彻底断了。但没办法,借读生就是这样,父母的轨迹才是我们的轨迹。四年级那一年,因为我弟弟的出生,父母决定回老家了。他们做的第一个计划是让我转学,一个人先回老家去。最有意思的是,我是最后一个知道这个计划的人,直到8月底接近开学了,在老家过暑假的我,还打电话给妈妈,我怎么还不去福州上学?
我妈告诉我,从今以后,我就在老家读五年级了,先借住在姑妈家。也许我的人生真是离不开一个借字,兜兜转转,我又从借读变成了借住。
很多记忆就好像这样遗忘了,只不过它们偶尔会跳出来,比如下雨天,我偶尔会想起鼓山苑小学门口的小灌木,叶子在雨天会从翠绿变成微黄的奶绿色,比如小学门口便利店的辣条,一毛钱一根,从包装袋里抽出来,长长的。又比如,在写下这封信的前一刻,我突然想到了一个女孩。
我记得她的名字,郭晓钰,晓不是最普通的小,钰是金字旁的钰,不是满大街的玉。她嘴角有一颗小痣,平刘海,短发,人缘很好。强调她人缘很好的原因,当然是因为我人缘不好。到了小学二三年级,小学生开始有了社会化意识,当时班上开始划分帮派,五花八门,名头我都给忘了,反正我一个都没进去过。
倒不是我不想进,相反,我异常渴望,这代表着我能成为群体里的一员。但现实非常黑色幽默,我不仅没有成功进任何一个帮派,甚至连最基础的、以性别划分的帮派也没能进去。班里的男生帮、女生帮,所有人都在,唯独我是无帮派人士。从这个意义来说,我既不是女生,也不是男生。
但我已经记不清为什么无法进入帮派,包括和晓钰的友情起源,或许从一年级开始,我们就玩得好。只不过晓钰拥有太多朋友了,她是福州人,班里有些人甚至是她的幼儿园同学。他们有相同的底色,对晓钰来说,进入帮派是再顺利不过的事。
我和她的关系也开始变得古怪。人后,我们还是朋友。人前,她不能和我接触,没有共同的帮派,我们就是敌人。有一次课后,我想找她说话,但晓钰和女生帮站在一起,我大声喊,「晓钰过来」,我至今记得她当时的表情,别扭又迟疑。我们就在所有人奇怪的注视下,匆匆说了几句话,仿佛两个陌生人。
或许小学生的天真就在这里,我们无法真诚面对自己的情感,也没有底气告诉别人,选择朋友是我自己的事。后来,在人多的时候,我和晓钰选择彼此避开对视的眼神,这好像成为一种默契。
图源剧集《二十五,二十一》
不过我们偶尔会在学校的天台偷偷聊天,我记得有一天,又是一个雨天,我在上学路上,路过一棵芒果树,福州是个不缺榕树和芒果树的地方,我在树下捡到了一颗没成熟的芒果,青色的,小小的,只有小拇指那么大,闻起来有一股甜香。
我用卫生纸把它裹起来,到了学校,把晓钰约到天台,送给了她。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送这样一个寒碜的礼物,可能是因为我的零花钱一向不够花。但她特别惊喜,就像看到了一个大芒果一样的惊喜,我至今记得,她把小芒果捧在手掌心,狠狠地吸了一口,告诉我,真的很香。
她问我,这是你特意为我摘的吗?我不好意思承认这是从地上捡的,干脆撒了一个谎,说这是我从树上扯下来的。那一刻,她告诉我,我是她很好很好的朋友。
我当时有点愧疚,但出乎意料,更多的是平静。小时候我没有去抓住这种情绪,长大了,才发现我这种情绪还挺复杂,挺有趣。也许我从心底里,并不相信晓钰会是我的朋友,至少我们不可能是很好的朋友。我们的差距太大了,她什么都比我好,在群体中还如鱼得水,潜意识告诉我,我好像和她的朋友都不一样。
以及我当时太渴望进入群体了,被孤立太久,我要更多的偏爱与关注,我想,要是群体愿意给我进去的机会,我一定会奉上一个超级大芒果。
我甚至不担心伤害晓钰。有一个细节是,有一回我们吵架,我贴在她耳边,狠狠放话,伪装成一个霸道总裁一样,「我不再是你的朋友了」,我对她说。
她的眼神当时是难过的,我却有点痛快,好吧,现在这样说起来,显得我像极了国产剧里的坏女二。但事实却是,当时我没有任何恐慌,我不恐惧失去她,因为我知道她纯真、善良,热烈,还会主动和我和好。更重要的是,伤害她,仿佛我成为了她,战胜了她,超越了她,拥有了在我人生中难得可见的主动权。
很久后的后来,一个和我同为借读生的同乡男生遇到我,他在鼓山苑小学读到了六年级,他说,五年级开学的那一天,我就像很多借读生那样,突然消失了,什么都没留下。
但和其他人不一样,他说,晓钰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哭了,她问我的同乡,钟艺璇(我的名字)还会回来吗,我还能见到她吗?
这就是我和晓钰的故事,距离我2007年突然转学,现在已经过去了16年,我们没有彼此的联系方式,后来我学会了用搜索引擎,我疯狂地用她的名字加上一切有可能的关联词,都没有找到她的痕迹。也许我需要明白,尽管我记得她的名字,她的样貌,但我可能一辈子都见不到她了。
在写下这个故事的时候,我才发现,那些我们曾经相处的细节,我一直记到现在。或许是这段回忆承载了许多其他的重量,那段时间我因为借读生的身份极其缺乏安全感,我有无法融入集体的恐惧与焦虑,又有藏在心底的自卑与软弱。当我用现在的经历去理解我的童年,又会发现,我现在的生活又无处不是童年留下的痕迹,我至今学不会群体交际,学不会精准的表达,在处理人际关系时也经常陷入不自在和反复拉扯的情绪中。
我多羡慕晓钰啊,也多想找到她。写信的过程很痛苦,它就像是一个伤疤,我又把它强行撕开了,但更多的是释然。这封信,写给你,写给晓钰,也写给过去的我。期待你的回信。
图源剧集《二十五,二十一》
编辑部回信
艺璇,见信好。
我细细读了你的信。你讲述了一段发生在儿时的亲密关系,简言之,它指向的是得而复失的爱,看似是一件小事,但相当刻骨铭心。我能体会到,这段回忆,给你带来了一种非常复杂的情感体验,其中不只有创伤,还有疗愈、接纳、孤立、遗憾……在这种复杂之外,由于人海茫茫,江湖遥远,你想说出口的话,或许再也没能说出口。
我们常说字由心生,你的信中体现出的一种浓烈的情感,很多地方令我触动。比如,你写你曾「疯狂地」搜索过她,写道「我多么想找到她」,而这些行动的前提,是你反复描述自己曾经是如何地「伤害她」。
内疚感,或者说负罪感,是人类的许多情感体验里,最为浓烈的之一。它与仇恨位于同一个天平的两端。很多时候,如果觉得别人伤害自己,最后会生出仇恨,反之,如果觉得自己伤害了别人,则会产生负罪感。
但很多时候人们会忽略一件事——负罪感的强烈程度,从根源上来说,取决于每个人如何定义自己。
你所形容的童年,对于小孩子来说,是相当令人绝望的一种处境。借读生最缺乏的就是社会支持,借读、借住的经历,加上群体性的排外,又会将你的孤立上升到另一个高度。对小孩子来说,它是一种真正的社会性死亡。
溺水的人会本能地抓紧水里的稻草。缺乏社会支持的人也一样,会抓住每一只有可能伸向自己的手。晓钰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对即将在孤立中溺水的你来说,当时的晓钰,调转了船舵,脱离大部队,驾驶小船驶向你。
这几天端午假期,我正好在看《请回答1988》。第12集最后讲到:「所谓爱一个人,不是宽裕了想要给予,而是恳切地必须给予。」在从众性尤其突出的小学时,晓钰对你的好,无疑是一种背离群体的选择,可见这并非宽裕之爱,而是出自心底想与你成为好朋友的愿望。无论你如何强调「失去她也没关系」,又或者论述当时你是多么不重视这段关系,但在潜意识里,你却是在乎到了恐惧的程度。否则,你不会一边说着你不恐惧失去她,一边又在失去后疯狂地寻找她。
你正是太在乎,同时也太看不见自己,以至于到了不敢相信你配拥有这段感情。
事到如今,我想问你,现在的你,觉得你配拥有这段感情吗?
是的,如果你真的看见了自己,没有像过去那样频繁否定自己,我想你会看见自己的光芒。你温柔、善良、心怀正义感,哪怕在童年被孤立的时候,也没有放弃自己,一直在努力而勇敢地在群体中生存。你会发现,这个配不配的问法本身,就出自一个荒唐的逻辑——人与人之间的真挚的情感,并不是超市里的讨价还价,也并非价值与价值的简单交换,它根本不存在配与不配的说法。两个人身上彼此有吸引对方之处,都想对对方好,并且希望一起走向更广阔的世界,这就是简单纯粹的友情。
晓钰的故事是有意义的。在如今的社会中,被孤立很多时候是常态。艺璇,你的经历,想必也一定会听到许多共鸣的声音。它的意义在于,我们即使被孤立,生活也并非绝对的黑暗,缝隙之中,总会照进像晓钰这样的光。
在这里,我并不想说「晓钰看到你的这封信一定会如何如何」的空话,它对你来说还有更大意义,即如今的你之所以成为你,正是源自你长达16年的牵挂和记得,源自你的寻找,源自你纠结于保护自己还是接纳他人的矛盾,源自许许多多这样的「小事」。
总有一天,你还会遇到各种各样的晓钰,而你或许也会成为别人的晓钰。我想,正是因为有这样的可能,那颗小小芒果的香气,才会一直弥漫在你的童年。
临安
图源剧集《请回答19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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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封信
桑君:
距离我删掉你的微信已有一年快两月。时间真好,可以耐心地等我平复情绪,好心平气和地开口回顾。写下这篇,是想告诉你:我为什么与你切断联系,以及为什么选择不与你复联。
去年春天,我们都经历着因疫情而前所未有的漫长封控。我在足不出户、倍感压抑的日子里,情绪极度不稳定,时常哭泣不安,外界任何细小的变动都能刺激到我的神经。因此,我难以忍受在如此时刻,还要按捺住煎熬,在聊天中安抚你的情绪。当然,你不知道我真实的状态,我没有跟你说,也没有和任何人说起。
后来,在你跟我倾诉封控期间的身体不适后,我考虑良久,做出了决定:我又一次接住了你的情绪,把你安抚好。「看到你没事我就放心了,接下来我要忙自己的事。如果你以后遇到困扰,可以接触下心理学,会很有帮助。」发完这句,待你回了几个表情包和几句话后,我就删掉了你,并且不理会你突然调转话题,开始问我最近工作怎么样。
这大概是我与你断联的背景。我无数次自问,是不是做错了,我为这样的不告而别有些歉意和内疚。毕竟,那些对话可能只是朋友间的惯常抱怨,毕竟你也不是没有关心过我的近况。我还试想过,该怎么加回你,加回时要怎么措辞。可时至今日,我终于肯对自己坦诚,要加回早加回了。不加回的原因,是我不想和你做朋友了。
我是从何时起,有这样的念头呢?可能源于每年我们的一两次见面,我都当成友情维护任务去完成。听你反复絮叨昔日同窗的种种如今,我假装亢奋地卖力应和。
也可能因为在我们相处时,我一直都不太舒服的。往往是我在听你长篇大论自己的各种不顺心,给你提供宽松而愉快的情绪价值,而没有空间去表达自己的不容易。我至今难忘,某次与你结束见面后,我内心深深的疲惫和沉重,连嘴角都抬不起来。
回想我们认识的这些年,我有时怀疑,我只是在和我想象中的你打交道,而那个想象中的你如高中时那般善良单纯。可其实,每次你找我聊天,多半会礼貌性地询问下我的近况,然后再开始正题——说你自己。我很想找机会问你,你关心我这个人吗?你有看见过我吗?虽然答案我不是毫无头绪。
这样的友谊能维系多年,与我自身的困顿牵连甚广。我向来以快乐无忧的面目示人,负面情绪很少诉之于口。我控制不住地讨好迁就别人,我不敢拒绝,不敢发脾气,连反问句我都不敢说,怕惹对方生气。也因此,在我与他人包括和你的相处过程中,积累了大量的怨气与不满。这些暗藏的地雷与疮疤,平日我还能压抑住,可在居家隔离时,就不那么好控制了。
让我们把时间拉回当下。现在,我很高兴我可以心平气和地说起这些,我成长了。那次旧创复发后,我走入了心理咨询室,逐渐疗愈自己,重新养育自己。我想对现在的我而言,可以比较好地处理曾困扰我的问题。说不定现在的我,能和你重新建立一段不错的友谊呢。
可是,我依然不打算这么做。也许因为,其实我一直暗暗嫉妒你的容貌与家世,自觉自卑且低人一等。也许因为,我有注意到我们的互动中无声的嫌弃。还或许因为,虽然我们相识多年,但其实三观并不契合。我曾经想过,如果我们不是高中同窗,我还会选择和你成为朋友吗?我喜欢和欣赏你这个人吗?至于答案,你不会想听的。
写到这里,我明白了自己写这封信的动机。与其说这是一封写给你、写给我们过往情谊的信,不如说,这是一封写给我自己、写给过去的我的信。我想借此,与过去的自己告别,与暗淡的过往和解。我想把这些,放下,然后向前走。
祝我们幸福快乐,各自安好,不再有难舍的旧梦。
章君
图源电影《弗兰西斯·哈》
编辑部回信
章君:
你好。
在我们收到的来信中,大多数讲述的是对逝去友谊的追忆、不解或者释然,而你却在说为何要从一段友情中决然撤离。
我理解你的这种决绝。在任何关系里,当我们感受到极其不适时都应当及时抽身,中断它对自己的损耗。请务必对自己诚实,而你也是这样做的。
不告而别,难免会给对方造成很大的心理冲击——如果对方同样也在乎你和你们的这段友情。而我也感受到,你看似绝情,其实内心杂糅着复杂的情感,否则你也不会写下这封信。我相信,当时以及此刻的你,只是没有找到比断联更好的方式,或者你还是需要用此来表达对这段友情的态度。那么,不必苛责自己,也不用勉为其难。
是的,与其说这封信是写给对方、写给过往情谊,不如说是写给过去和现在的自己。面对自己,很多时候比面对他人要难得多。他人有时是困扰,而「自己」往往才是困境。你有勇气和智慧,觉察那个友谊覆盖之下的,最真实的自己。你也意识到,这段关系所牵连的还有自身的困惑、无力,和那些没能打开的褶皱。
你已经决定好好对待自己。那一刻起,力量就已经产生。随着我们对自己和他人能够愈发坦诚,这种力量也就越强。它能让我们跳脱出来,去审视关系里的能量对比,从而有机会建立起一种平等的关系;也能熨平内心的褶皱,让情感在舒展的空间里流动。或者,它并不直接作用于什么,只是让我们活得更丰满和自在,而这才是最重要的。
不知道你和桑君是否还有恢复联系的那一天,而到那时,你对彼此和这段关系,是否还会有新的认识。一切也不必强求。生活是开放的,关系也是流动的。我们将有能力面对他人从我们的生活里淡入淡出,更能主动选择在别人的世界里是否停留。
永远都先让自己舒适和快乐一点。
楚明
图源电影《弗兰西斯·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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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封信
致我们渐行渐远的朋友。
看到这个标题,脑海里已经浮现出几张熟悉的面孔。想说的话很多,不知道从哪里说起。太多情绪和感受涌至心口,无法用逻辑梳理自己的思绪。常常会因为看到或者听到一些,想起曾经亲密无间的朋友,想到那些快乐的瞬间,笑笑又有点唏嘘。如今,我们真的成为曾经的朋友。
我对朋友的疏远这件事情是历经一些改变和释怀的。
小时候,有过说要一辈子的朋友,带着美好的想象升学搬家,渐渐就没有共同话题可以聊,彼此也有了新的朋友。那时的我将友情看得至高无上,非常介意在好朋友心目中的排名,希望你永远把我当成唯一的最好最好的朋友。当我发现你总是提到新朋友,和她们的关系比我更好,或者和她们有了专属的小秘密,而我不知道,我会非常失落,在难过中逐步冷淡并退出我以为的最好的关系,掺杂着的报复和嫉妒心理,我自己都理不清。虽然我会嫉妒你人缘好、家境好,会模仿你的喜好和选择,但是我永远都觉得你是最好的,你值得拥有美好的评价和人生。
初高中的时候,开始领悟到交朋友是需要双方共同努力的。我会主动靠近想结交的朋友,用行动传递出我很喜欢你,我想和你做很好的朋友。大多时候我对很多人都很友善,所以是老好人的形象。对于我真正喜欢的朋友,我的选择和支持从来都是盲目和没有道理的,就算她有负面评价和被老师批评,我和她在一起永远都是肆无忌惮的快乐。
再到现在,我感受到和朋友的距离远了,我就会主动联系,关心对方,时不时送个礼物见个面,维系下感情。确实,如果能同步前进的话,不用担心没有话题,工作和生活都可以分享,想你的时候就打个电话聊聊,平常各自经营自己的生活。而有些朋友开始走向下个阶段,比如结婚生子,开始买房买车,讨论的话题很多都没办法给出意见,也帮不上忙,这种分享可有可无。
但是也慢慢释然了,不会强求,有时候关系的走向,没办法控制,也不是一个人的努力就能解决。后退一步,保持在一个彼此舒服合适的位置就很好,不试图全方位进入朋友的生活。对于朋友的困扰,用倾听和建议,代替指责和教对方做事。相互需要的时候,彼此都还在就很心满意足。
我常在想,这么多年,我一直在努力往前走,一路上走散了很多人,也认识了很多新朋友,而人和人相处有过几个难忘的瞬间真的足以一生回想了。大家都有各自的人生和路要走,没办法一直参与彼此的生活再正常不过,分分合合也经历了很多。我知道自己作为朋友有很多缺点,被她们包容和理解。在能见面和联络密切的日子里告诉朋友她们有多好,创造在一起的美妙回忆,哪怕走散了也可以把它们拿出来反复回味。
泡芙
图源视觉中国
编辑部回信
亲爱的泡芙:
你好!
我猜测你应该是位年轻的朋友,情感细密,待人真挚。最初读到这封信的几句话,我不自觉嘴角向上,好像看到了曾经的自己,甚至还触碰到我的一些已经死去的记忆。记得刚升入初中时,我写信给小学时期最要好的伙伴,「痛斥」她为何给我的回信周期总是如此之久。我也会收到其他朋友托人给我带来的折叠得极其精美的「信件」,好像也不全一一回复——原来,这些差异化的行为就是小孩子之间潜在的友谊排序呀。类似的场景,在我刚升入大学时,也发生过。
我反思曾经处于这种状态的自己,都是在一个全新陌生的环境中时,对周遭的一切缺乏一种安全感,也缺乏自己在群体中的定位,而新的朋友尚未织在一起,于是需要一些「旧」的关系来寻求某种共鸣,安放那种不安。
你的书写充满失落、不舍和试图寻找到的「自洽」。在这些渐行渐远又有些痛觉的体验里,你一次次地自我复盘,是一个女孩在成长中无法回头的奔涌。
我想起蔡康永关于友谊的一段表述,「朋友散了也很好」。是说,人的每一分钟都在变化,那么人际关系也在变化,所以也要接受别人的变化。某些人会成为你在某一个阶段最好的朋友,做完你最好的朋友,ta就要去当别人的朋友了。如果有人与你一日为友,就终身为友,你应该感到紧张才对,「我们两个从此都不成长了吗?」这听起来或许有些无情,但确实合理解释过我和其中一个最好朋友的分离。
对于朋友,我已经很久没有强烈想要结交的冲动了。更多时候,只是简单地走出门,去见新人旧人,去释放最真实的自己。你的磁场自然会吸引与你同频抑或互相欣赏的个体。如果电磁波足够大,你和Ta或许会经常见面,会发展成那种没有任何假模假式的关系。你压根儿不用考虑自己在对方心里的位置。那些时常弹出的聊天框,素面朝天抬脚就见的会面,已经确认了你们的亲密,没有迎合,没有损耗。你们可以就不同的观点随意争执。ta的朋友,或许也会丰富你一部分的生活。或许有一天你们还是会走散,但你一点都不会担心,你们永远会记得这份珍贵的坦诚。这些日子里的点点滴滴,都将成为你快乐光阴的证据。
这已经很值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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