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每个中国人手机里都装着微信。截至2023年3月31日,微信及WeChat的合并月活用户数13.19亿。几乎每个人的微信里都有至少一个“家庭群”,这些群通常以“相亲相爱一家人”“一家亲”等等命名。2018年,青年报社社会调查中心的调查结果显示,93.8%的受访者加入了家庭微信群,它已成为家人间沟通的重要方式。

每个家庭群都由年长世代和年轻世代构成。线下,长辈与年轻人遵循着传统礼数——中国几千年来“长幼有序”“父为子纲”的文化根深蒂固,尽管有所松动,长辈有权威,晚辈尊重长辈的相处模式仍是主流。

但当这一关系被转移到互联网——人们通常认为年轻人是这里的主体,一切是否会发生变化?换句话说,你跟你的爸妈叔伯阿姨姑姑们,在网上与线下的交流方式一样吗?在你如鱼得水的互联网,你是否引领和重塑着家人间的交流方式?

2019年,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王炎龙与学生王石磊开始了他们的调查。他们好奇的是,当深谙传统礼数的长辈进入以微信为代表的社交网络时代,他们会如何表现、互动,他们是否会将生活中的传统礼数带入互联网世界中?

受访者│王炎龙&王石磊

作者│北游

王炎龙与王石磊决定将选题视角放在年长世代身上。因为无论学术研究还是行业报告,对象永远是年轻人。他们被称为“数字原住民”,理所当然地被认为拥有较高的媒介素养,老年人似乎被下意识地忽略了。尤其是农村老年人,“深圳和北京都有一些学者在研究老年人,但在中国一线城市的老年人,他们拥有很高的媒介素养和文化层次,我就想着,为什么不从农村出发,关注一下身边的老年人。”王石磊说。

王石磊是山西省阳城县北留村人。他发现,人们常常将老年人,尤其是农村老年人视为“数字时代的落后者”。社交媒体上,人们普遍认为年轻人“游刃有余”,中年人“亦步亦趋”,老年人则始终“望尘莫及”。他们似乎被赋予了这样的形象:被动、受困于数字时代、努力追赶年轻人却显得笨拙。王石磊好奇:“他们会不会积极构建属于自己的网络使用方式?我们站在所谓精英、熟练者的视角自上而下地俯瞰他们,觉得他们笨拙,但站在他们的角度,他们真是被动、不快乐吗?”

作为一名95后,他不是家族群中的活跃者。恰恰相反,他将多数群聊设置了“免打扰”。家族群更特殊些,早早被他收入群助手中,只在假期回家时,将它从群助手里放出来,和亲戚们说说话。

这几乎是年轻世代的共性。7个接受调查的家庭群中,年轻人都表现出类似的倾向:他们很少主动开启话题,往往在长辈发起话题时扮演“捧场者”的角色,浅浅地回应与互动。

看上去,“网络原住民”们正不断让渡权利。比如,他们都将群聊命名权都交给年长世代。你的家庭群名大概也包含以下关键词:“相亲相爱”“幸福”“一家亲”——这是长辈们对美好家庭关系的愿景。

再比如,年长世代热衷于转发“谣言”,年轻人总能一眼辨明,却缺乏纠正意愿。调查过程中,只有一位年轻人喜欢在群里纠正谣言,为此,他专门花时间上网搜索验证内容的真实性,研究生身份和有理有据的“回击”赋予了他权威,他很快成为家庭群里的科普达人。但对其他年轻人而言,为纠正谣言与长辈起冲突毫无必要,“一方面可能不屑,另一方面为什么要和家里长辈起冲突?在一个共同的场域里,他们会更多地觉得,就应该让他们说了算。”

年轻人有丰富的、不断向外扩展的生活,家庭群只是他们众多聊天群中重要但不太关注、甚至很少打开的存在。是“大广场”式的,“不艾特你,你可能都不会理。”

但对年长世代而言,家庭群意义重大。他们拥有的聊天群数量有限,家庭群往往由他们发起建立。接受调查的7个家庭群中,有4个都是由长辈建立的。一位长辈这样形容家庭群的作用——家族如同枝叶,“家族大就是枝叶大,家族小就是枝叶小。有了这个群以后,好像这些枝叶又被收拢了回来。”

现在,枝叶被收拢回来,投射到网上,长成“家庭群”独有的模样。

王炎龙他们借用了“驯化”理论。这一理论原本指的是人们在生产实践中将野生动物、植物的自然繁衍变为人工控制的过程,比如,把野生动物变成家养动物,宠物猫狗就是这么来的。

微信群同样如此。作为交流工具,当它进入到私人世界中,它也开始被赋予不同的含义。毕竟,人们开启群聊,动机各不相同,根据需要,使用者不断“驯化”它们。“这个群有一些区别于家庭群、朋友群、同学群的不同的东西,才能够成为一个家庭群。一些东西要在对比中得出,只有对比,你才能感觉到它的特性所在。”

家庭群中,驯化的主导者是年长世代,在这里,他们比年轻人更努力、积极构建着家庭群的样貌。调查中,一位长辈觉得微信群对家庭凝聚力、融合有所重要帮助。“谁家有什么事都重视,谁生病了都赶快问候,这个比较快一点,这时候就能看出凝聚力。需要后辈,他们有车,马上就能回来。”

在长辈们眼中,家庭群应该是长幼有序的。2020年春天,王石磊去北留村的五金店拜访一位叔叔。那是他的调查对象之一,年过60,黑瘦、精干。两人在五金店门口坐下,升起炉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王石磊发现,大叔在家庭群里表现得十分威严。但在现实生活中,他很随和,大概是做生意的缘故,他嗓门大,为人开朗爽快。

聊着聊着,大叔掏出微信,打开群聊给王石磊看。在他的同学群中,氛围热闹松弛,他表现得活跃,爱调侃,爱说“胡话”。他与他的同学们从小在一个村子长大,岁数相仿,彼此熟络,每隔一两个礼拜就线下相聚,谁也不怕对方笑话。但家庭群不一样,“在这个群里,我们是长辈了,不能胡说么。有些笑话你也不能随便说么。有些话你说多了,就害怕说得不对么。要是在我们的朋友群,同学群了,那就敢乱说了,那不一样么。” 王石磊将这总结为一种朴素的“人设”维护,在这个社交场域中,长辈比晚辈生疏,“‘不胡说、少说话’就成了保持威严的最优途径。”

人们尽力避免在家庭群里起冲突。王石磊在一个家庭群中发现,群中有一对多年不和的亲戚。但他们从不会在群里正面冲突。在家庭成员的共同认知中,这是一个“相对公共的场合,要和气、容忍,但其实下面就是盘根错节的一些纠葛。”

一位56岁的家庭妇女告诉王石磊,在与家人联系时,比起在群里说话,她更倾向于私聊,因为总有“这家不想让那家知道”或“那家不想让这家知道”的事,“毕竟有时候嘴里没隔阂,但是心里有。”

但现在,微信群中,这些盘根错节被暂时掩盖了。在长辈们的设想中,它理所当然应该是积极的。因此,他们喜欢晒娃、分享好消息,夸赞别人,频繁使用大拇指这一表情包,热衷于将励志的、搞笑的、养生的文章和小视频转发到群中,他们以此进行着群聊的意义构建:“其实这就是一个快乐群,什么都能往里面发,说笑话了,提醒注意身体了,分享文章啦,都能在里面说,互相学习,互相支持。” 一位长辈这样告诉王石磊。

另一位61岁的女性知道,自己转发的那些关于养生、防疫的文章内容未必真实。但她依然这么做,出于一种朴素的念头:无论是真是假,总得让家人们先获知信息,哪怕是假的,“也给他们提个醒。”

在此过程中,年轻人们让渡了权利,但默认了长辈们对家庭群的定调,或以沉默,或以积极回应,维护着这样的环境。王石磊认为,人们通常认为,互联网环境下的时代已经进入“后喻时代”,意思是,晚辈们掌握了互联网技术——比如如何使用微信,将之反哺给长辈。表面上看,长辈是虚心学习的被动者,但他同时指出,这种“权力”是“短暂”的,教化完成后,权力将归还给长辈。这在家庭群中十分明显,在这里,长辈们的威严依旧存在,晚辈与长辈们延续着线下的相处模式。

不过,尽管熟练掌握家庭群的使用方式,在长辈们心中,微信群仍是休闲娱乐的非正式场所,无法成为家庭“议事厅”。

调查开始于2019年10月。那年11月,群聊“南留幸福之家”中,一位年迈的长辈去世,尽管丧事主办人在群中发起了讣告,事后,他仍打电话一一通知了所有亲戚。

2020年,新冠疫情爆发,无法线下拜年。“相亲相爱一家人”群中,一位长辈按辈分大小,挨家挨户打电话拜年。王石磊不解,问这位长辈:“不是都在群里拜年了吗?为什么还要打电话?”对方很惊讶:“这还有为什么?不能去走亲戚,打个电话拜年不是理所当然的吗?”挂掉电话后,这位长辈用微信红包为群里的小辈们一一打去零花钱。

“对于中国人来说,过程越繁琐,才越能显得礼数周到。”王石磊说。不过,这也许是暂时的。1992年播出的电视剧《编辑部的故事》中,人们打电话拜年,已觉礼数不周,将电话视为不正式的交流方式。30多年后,电话“地位”上升,成了正式的交流手段,“有变迁在里面,也许有更新潮的方式取代微信,让微信成为一种正式的交流方式。”

作为一个将家庭群收进群助手中的年轻人,王石磊的手机常年处于静音状态,但他发现,长辈们很少屏蔽群消息,也很少将手机静音,哪怕夜里睡觉时。“他们内心有牵挂,他们可能五六十岁了,他们担心家里的长辈有什么事突然联系不到自己,担心工作上的事情。”

历时8个月的田野调查后,王炎龙和王石磊得出这样的结论:至少在家庭群中,年长世代并非被动的、亦步亦趋的跟进者,相反,他们充分发挥着主观能动性,牢牢占据驯化主导者的地位。

与此同时,在其他互联网场域中,他们也积极构建着自己的使用方式。比如,在北留村,全民K歌十分流行,长辈们不见得擅长唱歌,但他们爱唱,且乐于分享,那位开五金店的大叔有自己的K歌群,里面都是年龄相仿的歌友,大家互相点赞,也彼此指正;他们还喜欢在网上“种菜”,“他们会很努力,种菜、收菜……一系列操作以后,一个月后,平台可能寄三斤苹果过来”——北方生产苹果,旺季时,一元就能买到一斤。从理性的经济角度考量,这不是一笔划算账,王石磊没有深入探究背后原因,但在他看来,他们并非人们认为的那样笨拙,他们积极构建着自己对互联网的使用方式,且自得其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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