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床观云,听雨思月,是他随遇而安的境界;坐椅翻书,绑书挥毫,是他涅槃重生的旷达。杏花春雨的江南,滋养着江南人的浪漫,也让张锡庚的字与江南情调有着天生的契合。书法家张锡庚早年在中青展、国展、兰亭奖等展赛中屡屡折桂,成为当代书坛中中青年书法家的代表性人物。2009年因一场意外车祸高位截瘫,曾被医生断言不能写字,江南人独有的倔强与他对艺术的强烈热爱,让他在一年多的康复治疗后再次拿起毛笔,用“绑书”的方式重新书写历史的长河。这场灾难打开了张锡庚书法世界的另一扇窗,让他继续守护江南文化这一方净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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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法之美在于有根基、有思想、有情感

苏州日报:你是怎么走上书法道路的?可以给我们简单介绍一下吗?

张锡庚:其实在我读一年级的时候,心里就种下了一颗书法的种子。当时我哥哥在江阴的南菁中学读书,有一次我父亲去学校看完他回来后跟我说,你哥哥的字写得非常漂亮,被张贴在了校门口的橱窗里。我看着父亲脸上骄傲自豪的表情,就暗自下定决心要向哥哥学习,一定把字写好,让父亲也为我骄傲。后来在1977年,遇到了人生中第一个贵人——我们的大队陆书记,经他推荐我成为工农兵大学生,到苏州地区师范学校读中文专业,现在改名叫做常熟理工学院。毕业后在班主任许霆的推荐下,我留校担任了学校团委副书记,也是在这个阶段碰到了时萌老师。当时我虽然每天都练字,但严格来讲是不入门的,没有正统学习过书法。时萌老师后来就送我到南京艺术学院去读书,引领我真正走向书法道路。

再后来,我在北京《中国书法》杂志社当编辑,碰到了恩师沈鹏先生。我们两个是老乡,他给予了我非常多的指导,我的许多书法理念都深受其影响。他说,书法不是死板教条的,要走独立创作的道路,原创才是艺术的生命力。而在写好字的同时,更要做好人。人要有君子的风范,文质相涵,要有成人之美德。回溯我的整个书法创作之路,家人、朋友、老师的支持和帮助是至关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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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锡庚作品

苏州日报:你的书法作品多次入选全国书法展、中国书法兰亭奖等,在书法审美上你自己的感悟和标准是什么呢?

张锡庚: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到2009年,基本上全国各类书法展都有我的身影。我最大的感觉就是相较于以前,现在书法评价标准发生了一些变化。总的来看,评选的标准越发朝着理性化、规范化的方向发展。艺术本身属于人文的东西,是感性的。一件作品是鲜活的而非死板的,它包含了喜怒哀乐的丰富情感,正如一千个读者心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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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锡庚作品

在我看来书法审美可以从以下三个方面考量:首先是找到它的根源,看它来自何处。对书法来说,推崇经典大多取法“二王”,即王羲之、王献之父子的帖系书法。为什么中国书法史上对王羲之如此推崇?是因为在王羲之之后书法才得以真正成为一门独立的艺术,在这之前汉字都是作为一种实用性很强的工具。因此书法创作需要去临摹经典,否则就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其次,作者本身有没有观察力和领悟力,从源头汲取了多少养分,是否能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抑或是否做到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书法不只是简单临摹或者模仿,更重要的是要把其中的精髓内化于心再转化出来。最后,看作品是否有充沛的情感。艺术家应当是充满想象力和表现力的,在用书法创作再现经典的过程中需要融入自己的主观理解和感想,这样的艺术作品才是鲜活有力的,如果一件作品看起来了无生机、死板呆滞,那就不是一件好作品。其实这三个标准也不局限于评判书法作品,任何一个艺术门道都可以从这三个方面去考量,有根基、有思想、有情感,作品肯定不会差。

引领“新虞山书风” 守护江南文化一方净土

苏州日报:在你的书法生涯中,你是如何摸索出行书这个方向的呢?

张锡庚:书法本身分为碑、帖两种,碑最初是刻在石质材料上的文字,比较硬。帖就是在纸张或者绢帛上书写的字迹,比较软。魏晋南北朝是中国书法史上的一个重要时期,这个时候书法最显著的特征是南北书风分离,有“北楷南行”这一说法。其实一开始我也是茫然无措的状态。从南艺念完书出来,我以写魏碑为主,这是一种北方的书写,风格比较豪迈粗狂。后因定居江南,一开始是因为在高校从事书法教育工作,行书作为一种实用性很强的文体,我必须把行书写好,开始从写碑转向写帖慢慢调整。再来就是我个人是发自内心喜欢行书,当时我们有一个青年书法群体都在写小行书,后来被中国书法协会称为“新虞山书风”,这个风格属于文人书风,比较具有书卷气息。

苏州日报:常有人说是你引领了以江南情调为内核的“新虞山书风”,你如何阐释“新虞山书风”呢?

张锡庚: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书肇于自然因而必然会受到自然的影响。地域风土人情的构成会形成地域群体对审美的相似与共同之处,比如书法中的中原书风、辽海书风、江汉书风、岭南书风、燕赵书风、吴门书风、长安书风、巴渝书风,等等。而有着悠久历史、文化底蕴丰厚的江南也有自己独特的审美韵味。

那么对于地域书风,如何构建具有自身特色的艺术范式是至关重要的一环。书法创作要挖掘出共同的审美取向,使之与书法风格相契合,将其内在精神气质作用于书法创作。“江南情调”便是作为“新虞山书风”的共同认知模式。“二王”书风是晋室南迁后在江南的烟雨中滋养出来的,对“江南情调”的诠释其实就是对“二王”书风文化内核的解读,这不是自我标榜,而是对吴文化的极度认同和传承。我觉得娟秀婉约的“新虞山书风”非常契合江南水乡的情调,就像苏州话一样,吴侬软语,极具优雅婉转的生活气息。

苏州日报:南北书法风格差异较大,你如何看待这两者的不同呢?你认为婉约雅致的江南书风应如何更好地传承与发展?

张锡庚:北朝书法受北方游牧民族豪放泼辣的群体性格影响,表现出粗犷质朴、朴拙浑厚的特有风格。继承东晋“二王”衣钵,表现出南朝士人崇尚清淡、蕴藉含蓄的审美倾向。南朝书法的差异其实更体现出了中华文明的多元包容。两种并不存在高低优劣之分,南秀北魁,各臻其美。有的书法家可能会觉得由南朝传承而来的这种书风不够宏伟壮阔、苍劲有力。但书法创作本就应该包罗万象,书法家要有自己的独立风格,就像在全国展上我的作品是有机会获奖的,但是我选择放弃迎合评委的审美趣味,选择自己坚守的创变方向。作为江南人我觉得个人创作还是要蕴含江南的情调,守护江南文化这一方净土。

我们江南地区深受吴文化的浸润,无论是明代吴门书派经典,还是江南人的审美习惯,在这样的熏陶下书法的整体风格注定是轻灵婉转的,是吴文化中和之美的流风余韵,精巧秀丽,一如江南山水。艺术创作需要吸收本土文化,坚守传统精髓,但这不意味着一成不变、墨守成规。坚守传统的同时,也要不拒绝新的思想和元素,对新事物保持敏感好奇,择其善者而吸收。这样才能使婉约雅致的江南书风尽善尽美,源远流长。就像后来也有人不断提醒我,书法创作不能就一条路走到底,作品太过成熟后容易走进死胡同。当时自己还没有意识到要转变,上天就先来安排了。

用书法线条丈量书法史的长河

苏州日报:这个安排是指什么呢?它对你的书法创作造成了什么样的改变?

张锡庚:这个上天的安排其实就是2009年我遭遇的那场车祸。在这之前我的书法创作极其追求精致细腻,非常讲究笔法,就像苏绣一样,一针一线都不马虎。后来灾难降临,我笔都握不住,创作变得非常困难,没有办法再像之前那样把字写得如此娟秀精致,慢慢地我就在书法创作上做减法,减去那些繁琐的装饰,这样反而让作品看起来简约大气,苍劲古朴。把那些可有可无的东西去除得越干净,艺术创作就越纯粹。这就像是上天为我打开的另一扇窗户,很难去定义那场车祸究竟是灾难还是意外的馈赠,虽然它剥夺了我行动自如的权利,但同时又非常眷顾我,让我的精神世界更加灵活,给我留下了一丝阳光,并让我将这些许的光亮发挥到极致。

可以说这场灾难对我的影响不仅仅是体现在书法创作的风格上,我的整个人生态度和处世心态也发生了一些改变。经历过重大变故后,我仿佛一下子看透了所有,人作为生命的个体,简单、自然比什么都重要。学会把人生负累繁杂的东西摒弃掉,轻松上阵才能活得洒脱自由。所以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人不能执拗于眼前和当下,也非常感谢书法的艺术世界给予了我极大慰藉。

苏州日报:遭遇2009年那场变故后,你还能继续坚持创作并找到“束手有策”的书法创作之路是非常了不起的,在这个过程中的困难和挑战是很大的吧?

张锡庚:实话实讲,灾难对我身心造成的打击是巨大的,我的承受能力并没有比其他同样遭受重大变故的人厉害。在最初阶段我有无数次崩溃的瞬间和放弃的想法,特别有段时间一直发高烧,身体抖动得非常厉害,什么都做不了,当时很想眼睛一闭就撒手走人。但后来琢磨,一个瘫痪病人其实已经没有退路可言了,境况再坏也不会比当时更糟糕。于是在家人的鼓励和帮助下就咬牙挺住,去想想还有什么是我可以去做的,而不是浑浑噩噩度日。

当然在坚持的过程中,有很多痛苦挫折难以言表,旁人是无法感同身受的。现在挺过来后,发现当时那段难熬的时光也并没有特别苦涩。我最大的感触就是,人既是脆弱的又是非常坚强的。在大自然面前人是何等渺小的存在,但人的潜力却是不可估量的。就像滴水穿石,日积月累的努力,总会看到希冀。其次就是人要有一颗平常心,得失无常,我们需学会知足常乐,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欢欣之事偶有一二便足矣。

苏州日报:你近几年来坚持举办书法作品展,不断有新作品的输出,在书法创作上未来有什么规划吗?

张锡庚:近几年每年都要住院一段时间,身体原因,减少了大量的创作时间。但是我每周一依然会在家里教学上课,给来拜访的学生作一些指导,此外每周我也会坚持创作两三天。虽然我必须面对客观现实,因为行动不便,在书法的时间投入上相对以前会有所减少,但是这并不会影响我对艺术创作的追求。前不久我在无锡举办了个人作品展,叫“初心不忘 束手有策”。这个展览我是从去年开始着手准备的,两年时间总共创作了70件作品,有行楷、行书、行草、草书,还有隶书。以大作品为主,很多作品都是尺幅大字小,创作的过程非常辛苦,都是我爱人在边上扶着我,我慢慢写出来的,旁人很难想象。

所谓“初心不忘”,就是要始终追溯艺术创作的源头,传承书法的本源。书法在我看来其实是中华文明自信的根本,四大文明为什么只有中华文明得以流传至今,这得益于我们文字书法的记录,让它能够传承延续。“束手有策”是根据我自身的创作情况,由成语“束手无策”改编而来。自从2009年遭遇车祸变故后,我的书法创作变得极为不易,需要将笔绑在手上才能进行创作,这就是“束手”。但这并没有击垮我,我依然一如既往坚持书法创作,变“无策”为“有策”,不断地挑战自我,这其实也是一种个人的人生态度吧。

我希望通过书法的线条去丈量书法史的长河,把书法历史的精髓挖掘并呈现出来。同时我也想通过三年时间,在70岁的时候创作出一个新的书法世界,它既包含我原来的风格特色,又有新的思想感悟,带给大家不一样的审美体验。

(苏报记者 罗雯 实习生 彭晓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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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介绍

张锡庚,1957年生于江阴,师从沈鹏。国家一级美术师,中国书协培训中心教授。曾任中国书法家协会教育委员会委员,苏州市书法家协会副主席。出版《行书十讲》《难得糊涂》《书法教育学》等专著,坚持30年高校一线教学与创作,引领了以江南情调为内核的“新虞山书风”,为书坛所重,被《书法》杂志评为“中国书法2006十大年度人物”。

作品入选由中国书法家协会主办的全国第五、六、七、八、九、十一、十二届书法篆刻展(第十一、十二届为特邀);第一、二届中国书法兰亭奖书法展;全国第三、四、五、六、七、八届中青年书法家作品展,(第四、五、八届获奖)。获文化部第十二届群星奖“银奖”、第十三届群星奖“金奖”,2006年获全国首届行书展一等奖,第二届中国书法兰亭奖·教育奖二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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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手记

人生有常

第一次见到张锡庚先生是在其学生的书法作品展上,他和蔼、平易近人。第二次见面便是这次访谈,在交谈过程中,越发觉得作为一名书法名家,张锡庚先生字如其人,谦和儒雅中包含着一种潇洒自如。

从最初饮誉书坛到遭遇重大变故,再到坚持创作后凤凰涅槃,成为蕴涵江南情调的“新虞山书风”的引领者,被称为“书坛保尔”的张锡庚笑对人生风雨。凭借顽强意志挺过那段艰难岁月后,再回首他只是淡然一笑,称“凡是经历皆为获得”。这种坦然豁达的精神让我不禁想到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古仁人之心,也颇有“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的旷达境界。私以为一般人很难在这样的人生大起大落中做到泰然处之,张锡庚先生能葆有一颗平常心,这与他对书法创作的真诚热爱和对艺术世界的纯粹追求息息相关。

正如他说在身体受到极大限制后,精神世界反而更加自由广阔、无拘无束,对于书法的价值和人生的意义有了更为深入的考量。追求放下,尽量舍去——这是张锡庚先生思考的结果,也是其在后来的书法创作中秉承的原则。人生本就得失无常、变幻莫测,在起起伏伏中,张锡庚先生始终坚守着其艺术创作的初心,也始终在为江南文化和书法的融会贯通而努力。再现书法经典,传承江南文化,他一直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