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保迈着小步，紧跟着高安，入敞厅后，见堂上坐一深衣软巾之人，来保腿一软，不由自主跪下了，不敢再看。

他从清河长途跋涉至此，家主的吩咐，个人的命运，全寄托在这个人身上了。

这人便是蔡攸。

中国历史上能记入史书的奸臣不多，能父子俩同时在《宋史》里立传的奸臣更是少见，而能“同时立传，父子俩又斗得你死我活”的奸臣，非蔡京、蔡攸父子莫属。

蔡攸能成为奸臣，纯属独立创业，白手起家，所以蔡府有两个管家，两个主人。

当初，宋哲宗在位。蔡攸寂寂无名。这小子一肚子坏水，决心提前押宝，与未来的皇位继承人成为朋友。

他也算有眼光，认定端王赵佶会成为下一任皇帝。于是，每次下朝后，这小子跟兔子一样，嗖一下窜出大殿，然后飞奔到赵佶必经之地等候。

待赵佶路过之时，蔡攸假装正好走到这里，面向赵佶恭恭敬敬的施礼，神情庄严肃穆，好像赵佶是财神爷一样，就差趴地上咣咣磕响头了。

后来每一天，蔡攸都与端王赵佶偶遇。雷打不动，可见蔡攸这腿脚有多利索。

慢慢赵佶对蔡攸有了好感，二人成铁哥们。

赵佶即位成宋徽宗后，重用蔡攸，历任开府仪同三司，镇海军节度使，少保。现在的身份是祥和殿学士，兼礼部尚书，提点太一宫使。

一般大臣见皇帝，要在规定时间之内，蔡攸完全不受时间限制。他老婆宋氏也可以随便出入后宫。

《宋史·蔡攸传》记载，徽宗皇帝曾有俩宠臣，一个是蔡攸，一个是要被斩首的王黼。他们跟宋徽宗的关系，远远超出了君臣。

这主要怪宋徽宗，他是个艺术家，轻浮，做事没溜儿，把君臣关系跟嫖友关系混一块了。这三位爷说是治国的君臣，其实跟街溜子没俩样。蔡攸、王黼经常手牵手去宫里跟徽宗玩游戏，俩大臣当着宋徽宗的面，抹胭脂涂粉，穿短衣窄裤，窜进唱歌跳舞的歌女、侏儒艺人里面。王黼扭腰扭屁股，蔡攸说些淫夫荡妇的流氓话。把个宋徽宗给乐的，“好！两位爱卿别有风格，忠心可鉴！”

放到现在，宋徽宗一定能当榜一大哥。

不过，他毕竟是皇帝，刚一继位，上有祖宗成法，下有百官督促，也不好做的太过，还是政务要紧。这时，蔡攸主动与宋徽宗谈心，说出了载入史册的名言，“所谓人主，以四海为家，太平娱乐，人生有限，怎能只是辛苦劳累呢？圣上啊！岁月不知人间，多少的忧伤，何不潇洒走一回（音乐，起~）”

这蔡攸的开导下，宋徽宗终于放飞自我了。

赵匡胤若看到这一幕，一定会再拿脑袋撞城墙。朱元璋、雍正则会一脸的鄙夷，好像看地主家的傻儿子。

这次的政治事件，王黼做的太过分，枪打出头鸟，徽宗不得已让他背锅。可蔡攸安然无恙，不光如此，他还给自己老子蔡京说情，保下了他，当然不久后，这爷俩反目成仇，宋徽宗又赐蔡攸府邸，父子各立门户。

四年后，靖康元年，宋钦宗一登基，谁的面子也不给，先让蔡攸滚到鸟不拉屎的边地：海南万安军，又觉得不解恨，让使臣过去宰了他。

这也实现了蔡攸的愿望，人生有限，怎能只是辛苦劳累？他在地底下永久地休息了。

且说来保面对大人物蔡攸，跪在地上，战战兢兢。

蔡攸在堂上问道，“哪里来的？”

来保回禀道：“小人是杨爷的亲家陈洪的家人，同府中杨干办来禀见老爷讨信。不想杨干办先来见了，小人迟了一步，来的晚了。”

他说完，快速从怀中取出揭帖递上。

蔡攸接过，见上面写着白米五百石。

这是当时的贿赂术语，白米是白银，黄米是黄金。来保一出手给了五百两。

蔡攸立刻有了精神，招招手，叫来保到近前。

来保爬起来，快步来到蔡攸面前，竖起耳朵，仔仔细细的听他说的每一个字。

蔡攸低声说道：“蔡老爷亦因言官议论，连日回避。阁中之事，并昨日的法司会问，都是右相李爷秉笔。你杨老爷的事，昨日里面出来消息，说圣上宽恩，另有处分了。其手下做事的有名人犯，待查明问罪。你还得往李爷那里说去。”

来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因为他听到了那句话“手下做事的有名人犯，待查明问罪”。

这说明家主西门庆很可能有牢狱之灾，而且蔡家管不了这事了，得去找什么右相李爷。

来保心说，交了五百两银子，一句李爷就把我打发走了？嘿，你们当官的忒狠了。那什么李爷，我不认识他，他不认识我，我找他有屁用啊！

他突然后退两步，跪在地上鸡啄米一般磕起头来，一边磕，一边说道：“小的不认的李爷府邸，望爷看在我家杨老爷分上，怜悯则个。”

蔡攸纳闷，心说东京人还有不知道右相李邦彦的？于是说道：“你去到天汉桥迤北高坡大门楼处，问声当朝右相，资政殿大学士，兼礼部尚书，名讳邦彦的便是你李爷，谁人不知道他。”

来保快哭了，暗道我去了有个毛用，说不上话啊。

蔡攸忽然停顿一下，看了眼银票，好像明白了，说道：“也罢，我这里还差个人与你同去。”

说完，他命候官呈过信笺，写了寥寥数语，落款加了印信，封好后，差管家高安与来保同去见李老爷。

高安领来保出了蔡府，叫上来旺，带着礼物，转过龙德街，径到天汉桥李邦彦门首。

这位右相李邦彦，也是位大名鼎鼎的奸臣。

这么说吧，宋徽宗赵佶好比一坨屎，屎上面全是苍蝇。当权的奸臣们就是那一群苍蝇，这苍蝇多了去了，像王黼、童贯、梁师成、朱勔、李彦、杨戬、高俅、蔡京、蔡攸等等，乌央乌央的，一眼望不到头。

李邦彦在众多苍蝇中，别具一格。他外形俊美，人物风流，是东京城有名的“李浪子”。他是一只有色彩的苍蝇，苍蝇中的绿豆蝇。

而且是大号绿豆蝇，他官帽子大，一朝的宰相，如今蔡京声望都不如他。

他能坐到这个位子，一是因为擅长巴结太监，二是因为他懂礼貌。

想当初，东京城出了个名妓李师师，宋人笔记《汴都平康记》和《贵耳集》记载，“李师师慷慨飞扬，有丈夫气，以侠名轰动一时，号飞将军。每次客人退去，李师师焚香啜茗，萧然自如。”多少高官前去馆社，只为窥一眼此女芳容。

可李师师不给他们机会。

李师师只跟两个男人交往，头一位是北宋文学家、音乐家周邦彦，第二位就是这位绿豆蝇李邦彦。

后来李邦彦想，我是个懂礼貌的人，孔融尚且让梨，师师这么好，我不得跟圣上介绍一下。

于是，政和年间后，宋徽宗赵佶经常微服出行，一顶小轿，外面跟着李邦彦、蔡攸、高俅等几个小伙伴，一起去金线巷找色艺双绝的李师师。

那时候，懂礼貌的李邦彦主动成了李师师前任，宋徽宗赵佶成了现任。

周邦彦不识趣，明学者梅鼎祚写的妓女传记《青泥莲花》就说，寒冬腊月，周邦彦跟李师师正在床上腻乎，宋徽宗突然来了，吓得周邦彦披着单衣躲到床下。然后，宋徽宗与李师师一起交流诗词、文学、历史人物，这一聊就到了后半夜，徽宗激动地扒了衣裤，半盏茶的功夫后，他满足的起身，告辞离去。好悬没把床底下的周邦彦给冻死。

不管此事是否属实，后来，周邦彦被宋徽宗撵到真定府做官去了。

李邦彦则官运亨通。他与蔡攸是政治盟友，俩坏小子狼狈为奸，在王黼落难时，联手玩了一把“落井下石”，加深了战友情谊。

正因如此，蔡攸才放心让来保找李邦彦。

且说，小管家高安对周府门吏说了几句话，那门吏忙去厅上禀报。不一会，门吏出来，先叫高安进去。

来保、来旺规规矩矩等着，来保心说幸亏让这个小管家带路，要不然，压根进不去人家家门。正想着，有人唤来保、来旺进见。

两个人提心吊胆进了周府，望见李邦彦穿大红绉纱袍，腰系玉带，端坐大厅之上。二人吓得在厅台下边跪下了。

高安方才与李邦彦闲聊几句，这个时候才递上蔡攸的封缄以及礼物揭帖。

来保早等着这一刻了， 麻溜地起身上前呈上礼物。

又是白米五百石。

如果没有高安这一层，李邦彦收这五百两眼睛都不眨一下，奈何有人情在，李邦彦是懂礼貌的人啊。

他只是看了看，没收来保的礼物，说道：“你蔡大爷分上，又是你杨老爷的亲戚，我怎么好受此礼物？况且昨日圣心回动，天恩浩荡，你杨爷已没事了。但手下之人，科道参劾的话语甚重，定要问罪几个。”

说着，他令堂候官取过昨日科中送的那几个名字与来保瞧。

这属于朝廷机密文件。不过在李邦彦眼里，朝廷算个屁，他想怎么糟践就怎么糟践。

那来保捧着御史奏章，跟捧着天上的琉璃盏相似，仔仔细细目不转睛地看下去。

那奏章上，起先是王黼及其党羽，后面是杨戬名下的人，有书办官卢虎、干办杨盛等人，一路看下去，在后面竟然写着“亲党陈洪、西门庆、胡四等，皆鹰犬之徒，狐假虎威之辈。揆置本官，倚势害人。贪残无比，积弊如山----”

接下来的话来保吓得不敢看了，总而言之一句话，御史言官要求将西门庆往死里整，“置之典刑，以正国法。不可一日留之于世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