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3年,我在北京近郊平则门外,以一个普通学生的身份投到当时的京卫军第二营管带(营长)冯玉祥部下,开始了我的军旅生活。

从1913年(民国2年)起到1924年(民国13年)止,整整11个年头,我始终在冯的麾下。11年中,从他当管带,我当他的中哨三棚(班)亲兵开始,直到他当旅长以前,我都是他的亲兵,不离左右。从他当旅长直到做国民军第三军总司令,我也随之成为排、连、营长等中下级军官,最后的职务是第二十五旅一团一营营长,虽然不像当亲兵时左右不离,但也一直在冯最嫡系的部队中工作,经常见面。

关于冯玉祥,数十年来有关他的记述已经很多了。在军阀混战时期,我记得便有外国报纸称他为“豪杰”,称他的军队为“中国之一线光明”。今天来看,冯的治军、为人及其军风,确大有与众不同之处。11年中,我对他的深层政治活动接触不多,但所见所闻不少。因此,想借这篇琐记,把一些别人所没有涉及的见闻,可以说明冯的为人的,都如实记载下来,以供参考。

从自打耳光夜读说起

我入伍不久的一个晚上,约11至12时,轮到我站岗,忽然听见冯管带的房里传出几声清脆的耳光声。我跑近一看,大为惊奇。原来房中除冯外,并无别人,桌上放着一本书。他是因为读书疲倦,打起盹来,因此自打耳光,以资惊醒。这件事对我印象很深,直到今天,我也不能忘怀。以后,冯在对部下讲话和闲谈中,常常回忆起他个人自学的经历。冯说:他生长在保定府,12岁到小站,投入武卫右军当兵。从小家贫,不能上学,入伍之后才开始刻苦自学。

“我在棚子里才学认字,”冯说,“那年月,识字的军人可真不多。认不得的字,我就拿到营外,找杂货铺里的管账先生去问。回到营里,一有空我就练字、读书。到了晚上,我在棚里洋油灯下看书。同棚的弟兄有人说:‘喂,这洋油是大伙攒钱买来的,供你一人使的吗?’好,第二天我就自己打洋油看书。谁知道这也不行,我的棚头(班长)说:‘你没听已经吹过熄灯号了?不服从号令行吗?灯照得我们睡不着,你想当官,看看你的坟山,有那好风水吗?’我又想了一个办法,去买了一个破斗,把斗的四面去了一面,又买了一个灯碗,买了一个点豆油的小灯放在斗里,这才读成了书。以后当到哨官(连长),就好些了,请了个私塾先生来教我。——比起你们,现在有《八百字课》(冯部自印的一种扫盲课本)还不好好念书,行吗?”

确实,在我入伍后接触冯的11年中,他自学一直是很努力的。我记得他升了京卫军左翼第一团团长之后,有时间就读古文、习作诗文、练颜体字。1914至1915年打完白朗之后,冯部奉调由陕赴川,他在马背上总是手持一卷,孜孜不倦。1918年以后,他在常德当旅长时,不但读古书,还请了一个牧师教英文,请了日本人高桥教日文。对于自学,他一直是很重视的。

在行军之际,冯还自编了一首《勤学歌》,教全军都唱。其词曰:

勤为无价之宝,成功唯在勤。不受苦中之苦,难为人上人。古有悬梁刺股,负薪与挂角。人生百年如梦,岁不待我们。

从这首歌里,也可看出他勤学的指导思想。

反对“二十一条”和编唱《国耻歌》

1915年,日本向袁世凯提出了“二十一条”。那时我们驻扎在陕西汉中,冯听到消息,大愤!便登台对全军讲演。我记得他说道:“今日日本人欺侮我们,早20年我们小,晚20年我们老,不早不晚,刚好现在欺侮我们,我们有责任打!四万万同胞,拼他个小日本,一定能得胜!”

冯的讲话鼓动了全军,群情激昂。石友三上台表示,大家不要饷,建议把军饷集中起来支援反对“二十一条”,全军通过。同时又以全旅名义致电袁世凯,表示如与日本开战,我们秣马厉兵以待,愿为前驱。从这时起,我们每次学习,均以日本为假想敌。

冯又自编两首《国耻歌》,教唱全军。因年代太久,第一首只记得起两段了。词曰:

甲午年,日本造反。失去大沽口,海军轮船失落完。割款赔台湾!庚子后,义和神团,除去外国人,八国联军侵中原。赔款四万万!

此后每次集合讲话时,全军先唱此歌。

撕马褂做纪念

1916年,冯奉陆军部令自四川调回,驻军廊坊。其时,冯在政治上的靠山陆建章已被陈树藩驱下陕西督军的位子,并取而代之。因此,段祺瑞政府便企图将冯部建制分隶别的军队,解其兵权。冯当然不愿意,于是,段政府令驻南苑、通州、天津的部队向廊坊十里外集结,取包围之势。

这时候,冯在全旅中威信很高,全旅官兵得此消息,大愤,集议要与来包围的军队决一死战。冯鉴于寡不敌众,硬拼必然吃亏,便出面阻止了大家。他说:“为了我一人打,师出无名,又坏了我的名誉。只要你们不要忘记我,也就够了。”于是,他通电下野。陆军部当时也转了个弯,没有拆散部队,下令以该旅团长杨椿堂代理旅长。

冯走时,全旅连长以上军官在廊坊火车站送别。其时有人很激动,把冯所着马褂当场扒下,撕成一条一条,各持其一,以作纪念。这在纪念品的历史上也算是别开生面。

冯离开军队为时并不长,1917年张勋复辟,段祺瑞马厂誓师之后,冯重回廊坊,在营门大喊:“快来打大辫子兵哦!”把连以上军官集合起来,进行了一番动员。最后,他表明个人态度说:“我是来玩票的。打一个漂亮仗,我还是下野传教!”从此,冯又重掌兵权,参与了反复辟之战。

打英国资本家

1917年秋,冯玉祥奉陆军部令率部援闽。他把部队开到浦口就按兵不动了。到了冬天,又奉令改道援湘,率全旅乘招商局“江孚”“江新”等十数只轮船西上。冯自己乘坐“江孚”。那时,我担任他的卫兵长(排级)。

船到九江停泊那天,我正在值勤,忽听见下面甲板上人声喧哗。原来,有一个英国人从岸上上船来,说要看船上机器房的英国同乡机师。我们的卫兵告以此系兵船,不可擅入,要上船必须先有命令。那个英国人一边大骂,一边举手打了卫兵两个耳光,往上就冲,于是一阵大乱。

当时,我闻声下梯,正好碰到那个英国人已经爬上扶梯来,下面弟兄们一喊,我居高临下,飞起一脚,把那个英国人踢下梯去,滚到了甲板上。我叫:“先把他绑起来!”那家伙赶快从身上掏出五块银圆,嚷着说:“钱、钱、钱……”旁边一个弟兄说:“谁要你的臭钱!”一把将他掀倒,绑了起来。于是,我去报告冯旅长。

冯正在舱房里练字,他听了报告说:“绑起来,等我写完这张字去问问他!”过了十几分钟,冯下来把那个英国人大训一通,还说:“你们国家号称文明,你今天先动手打人,这样野蛮!这里是中国兵船,不是英国租界!”那家伙还在分辩,冯先生给了他一个嘴巴,又加上一脚,回过头来说:“脏了我的手!护兵,拿鞭子抽!”于是,我们一齐上去,给了那家伙一顿饱打。

原来此人乃是九江英美烟公司的经理。出事之时,他的随从已经飞奔下船去求救。后来由一个牧师出面(因为冯是基督徒)说好话,又派人送了许多礼品上船赔罪。这样,才把这个英国人领回去。

装病见曹、吴

1917年冬,冯玉祥旅坐船到湖北武汉便停止前进,分驻要道。冯随即请陆建章联合长江三省(江苏督军李纯、江西督军陈光远、湖北督军王占元)与冯一起联名通电,主张和谈。这时北洋政府皖系当权,于是总统冯国璋下令,把冯玉祥撤职留任(其时,冯已加入直系,因此和皖系处处闹矛盾)。

冯也不管这样那样的处分,天天在武穴带着部队练习山地战。一天,他乘马回营,由马上摔下来,声称腿骨摔伤,被抬回旅部。从此,陆军部虽然一直急电催冯旅开往湘西,冯总是借口腿伤未愈,不能进兵。直到直系的曹锟做四省经略使,曹派人到武穴和冯联系好,冯才率部开到武昌。几天之后,冯得知曹锟已和第二师师长吴佩孚专车南下,便拄着一副拐棍,到汉口以北的刘家庙车站去等候。这次我没有跟他去,以下的事情是听随他去的弟兄回来说的。

据说,专车到刘家庙时,一停车,曹锟就在车上叫道:“下面拄双拐的是冯旅长吗?”冯应声说是。曹锟便叫副官们把他架上车去。冯上车敬礼后,说:“我在武穴,好像小孩子一样淘气不听话。蒙大帅的原谅,我今天特地来辞职。请大帅另择贤能,使我得以养伤。”曹说:“派别的人到你的队伍,你那些官兵未必听话。还是你去湘西,把蔡钜猷、鲁涤平他们赶走,我保你升湘西镇守使,再扩充点兵力。”正谈时,忽然火车鸣笛,吴佩孚说:“你快下车吧!”冯便告辞下了车。吴佩孚从窗口探头大声说:“你把拐杖忘在车上了!不要装病了,快到湘西,把临澧、常德、桃源拿过来吧!”于是冯、吴哈哈大笑而别。

湘西三战夜袭桃源

冯部开入湘西,主要敌人是地方军阀蔡钜猷、陈嘉祐、鲁涤平的部队。冯部一战取临澧,二战取常德,三战就是夜袭桃源。

冯平时最喜欢叫部下练习夜战、夜袭。民国四五年,他就编了《夜战歌》和《夜袭歌》,在军中教唱,至今我还记得。——

夜袭歌

敌人昼战夜必困,步哨偷睡无精神。暗进、暗进!须乘敌人打睡盹,无般防备好时分。路崎岖,看不明,敌就不睡看不清。奋勇扑敌人,敌人必溃奔!愿我军人学甘宁!夜袭敌营!

夜战歌(一谱,五节)

古今来,各种战斗,夜战为最难。森林村落皆黑暗,进退实维艰。

远望见,队伍前进,要去冒险问:友军我军与敌军?务必辨清真。

夜行军,保持步度,距离忌伸长。最忌张惶与紊乱,镇静要当先。

当侦探,严密搜索,警戒我全军。刚胆、沉着自慧敏,更贵有热心!

倘若是,失迷方向,举头望月明。更有指北针可用,或看北斗星!

当时,桃源驻守的敌人除了蔡钜猷一个团外,还有所谓“神兵”数千人。“神兵”号称肉身不避子弹,武器是白蜡杆、长矛,作战时且用符咒,“神兵”头子尚穿八卦衣、执鹅毛扇。这是一支妖气十足的队伍。

为了夜袭桃源,冯是苦心布置的。他从各团中挑选了100名精壮之士,必须是练过拳、喜用火器、能单刀破枪的人,每人身背大刀。我也在百人之内。那天夜晚,大雨如注,我们100人翻城墙而入,砍倒门军,放开城门,与“神兵”巷战。“神兵”最初还用肉身拼火器,战斗甚猛,终于倒下的越来越多,七八小时之后,我们攻占了桃源。残余“神兵”则退往原州一路。原州即所谓“后州符”之发源地,也即“神兵”的老窝。

从那时起,冯便升了湘西镇守使,驻常德大练嫡系队伍。

支持打日本洋行事件

1919年,五四运动兴起,全国反日风潮弥漫。这时,常德城里有一个日本洋行,老板高桥,即教冯日文的人。运动发展到了常德,学生们爱国热情高涨,砸毁了洋行。高桥哪肯示弱,立即打电报给日本政府,声称常德民变,将他的货物抢劫一空,要求向中国政府交涉赔赏25000元,并保证以后不再发生类似事情。

当时,冯在常德,他将常德县长薛笃弼叫到湘西镇守使署来,问薛,如何处理?薛说:“洋行是学生捣毁的,还有几十个商人和老百姓。我已经把为首的几个人抓了,叫他们赔偿。”

冯说:“不是这个办法。你先把这几个人都放了,马上找电报局长,把日本人那封电报扣下来。先把我们的电报发出去,再登他的。”薛照办不误。

冯叫薛发的电报,是以湘西镇守使冯玉祥、常德县长薛笃弼和常德县商会三者名义分别发给北京政府的。主要内容是,“常德因有人向日商洋行买货,争执价格,言语不通,打坏了几块玻璃,并未造成民变或抢劫事件,合行呈报”云云。这三个电报发完,再发日本人的电报。

日本政府接到高桥电报,即转日驻华使馆向北京外交部交涉。结果,我方拿出常德三封电报做证,说明不能负责。几经交涉,后来双方同意先电询一个在常德的美国牧师,查问真相。偏巧那个美国牧师与冯处得不错(美、日矛盾当然是根本原因),因此回电说,并无民变。于是日本使馆只好叫高桥自己就地交涉。

高桥先找到薛笃弼,口气已经软了,只要求赔偿1000元。薛心中有数,说:“我不当家,你还是找镇守使去。”于是高桥又来找冯。

冯说:“你是想暖和一晚上呢?还是想暖和十年八年?”高桥问:“此话怎讲?”冯说:“你买卖要做长,要做短,看你自己。我们若是赔了你1000元,老百姓气愤,不做你的生意,损失还不止1000元哩!”高桥仍然坚持无理要求,冯便问:“你来中国的时候,带了多少钱?”高桥说:“大约500元。”冯又问:“现在有多少?”高桥说:“大约有万把块钱。”冯说:“那就看你想不想做下去了。”高桥不甘心。冯气极了,把桌子一拍:“王八蛋!要钱不要脸!给我砍了!”吓得高桥抱头而去。

最后,一个钱也没有赔给高桥。

冯是怎样失去半个小指头的

冯盘踞湘西,与当时统治湖南的皖系军阀张敬尧产生了矛盾。其时,冯的老婆刘氏有一个堂弟,在张敬尧手下任团长,张就派他到常德来活动,冯部官兵称之为“刘二舅爷”。

刘二舅爷到了常德不久,即装精神病发作,冯请了一个在常德的美国医生,人称罗医生(中名似是罗感恩)来看病,冯陪着罗医生在榻前诊视。罗诊断后,说刘并没有发病,刘忽大骂说:“哪个要你洋鬼子来看病!”说着,就从被底抽出手枪,一枪打去,弹入罗脑,罗医生应声而倒。

刘随即对准冯开第二枪,冯把他手膀一挡,枪弹朝上飞去。刘的臂膀已被冯捉住,而枪犹在手,便把枪头朝下,对冯开第三枪。冯一躲,小指头一截已经被打下。这时卫士闻声入内,刘被当场抓获。

冯立即审问刘二舅爷,对他说:“我信耶稣,因此我爱仇敌。你只要说出那个叫你行刺的,我就放你。”及刘供出系张敬尧主使之后,冯说:“你去对张敬尧说吧!要打就打,要刺就刺。他有刺我之法,我有防他之心!”便把刘二舅爷放走了。

罗医生既死,冯令官兵送葬,并电告美驻华使馆,抚恤罗家属一万元。罗的家属知道冯是基督徒,便将抚恤金购一木制能活动拆卸之礼拜堂,从美国送到信阳,送给了冯。

刘走之后,冯把留了十多年的胡子剃了。我见他的样子发笑,他说:“你笑!我这是性命重生、再世为人咧!”

军队中的牧师

军队中设有牧师,在近代史上,除太平天国是特例外,冯玉祥可谓只此一家。

在1912年以前,冯只是个人信仰基督教,并没有推行到部队。冯对我们说:他在信教之前,有一个哥哥吃喝嫖赌,无恶不作。冯大恨,起下杀心要杀他。在动身赴他哥哥处之前,路过教堂,忽然听见牧师传教,正在宣传基督要爱仇敌的道理。冯听了以后,居然大彻大悟,放下杀刀,入了基督教。

1918年,冯到常德立下地盘之后,便开始在部队中大力推行基督教。起初,他聘请一些牧师到常德向全军讲道,来的牧师近自常德,远自汉口,中外都有。后来,便逐渐有了随军牧师,随着队伍扩大,大致上是一个旅一个牧师,最多时有七八人。这些固定下来向士兵说教的牧师则全是中国人,他们大多是由美以美会的刘廷芳博士介绍给冯,加以任用的。冯是在刘博士那里领洗的,所以两人关系特殊。

由此,部队里有了一套宣传宗教的仪式,凡官兵读经、祷告、唱诗、受洗、礼拜,都由牧师主持,大讲灵魂升天之说,我也是那时在常德入教的。

部队里凡信教的官兵,每人发给《圣经》一本,早上起来,先唱国歌,最初是唱老国歌:“中国雄立宇宙间……”开往北京后改唱“卿云烂兮”的“卿云歌”。接着,读一个小时书。吃饭、睡觉则唱圣诗、做祷告。每逢星期日,凡信教官兵必集合于操场(或旅部),由牧师主持做礼拜如仪。有时由冯主祷,冯也对我们讲道。他的讲道,注重“精神学”,即把中国的圣经贤传和许多封建道德观念与基督教义结合起来,而仍以前者为主。冯主持自编“三精神书”,即《爱国精神》《军纪精神》《道德精神》三本书。其内容分条,类似格言和箴言,规定官兵每人必须能背诵。至今若干条我还背得。例如:

死生有命,富贵在天。我不杀敌,敌必杀我。我不以死救国,则我必作敌之俘虏。杀敌与否可知。英雄本色,在枪林弹雨之下言笑自若,更易使人看出。战死在国,病死在家。荣辱之间,不可不别。受伤能笑而歌曰:“吾荣矣!吾荣矣!吾为国家受荣也!”

以上是爱国精神的几条。

军纪者,命脉也。人无命脉必死,军无命脉必败。金人有言:撼山易,撼岳家军难。中东战时,拾到日兵手记有云:日本军者,只知前进而不知后退者也。

这是《军纪精神》举例。

悔改上要用功夫。闻过必改。过则无惮改。过而能改,复于无过,善莫大焉。谦让不可少,谦受益,满招损,凡人能温良逊让,而人无不敬爱之者……革故鼎新,刮垢磨光。汤之盘铭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每夜就枕,必思一日所行之事。所行合理,则恬然安过。或有不合,即辗转不能成寐,思有以更其失。又虑始勤终怠也。

这是《道德精神》举例。这本书里还引了许多曾、颜、子路、墨子等的故事,而基督教的故事却很少。可以看出,不少是冯从一些理学家语录和《曾胡治兵语录》里搬过来的。

由于部队推行基督教,我们的生活中又增加了一个特色,那就是:冯部的军歌编得特别多(冯注重用军歌作为宣传武器,这一点也是当时别的军阀所不及的)。而差不多所有的军歌,都用赞美诗的调子来唱,每唱,以时音或军乐队伴奏。本文所引各歌,大都如此。因此,以圣诗调子来唱军歌,这也是中国军队中少见的奇事。

随军牧师制度一直推行到1926年。冯从苏联游历回来之后,便到处说宗教是文化侵略,取消了军队中的牧师,把他们送回了教会。

冯的用人

冯的用人和培养嫡系力量,有自己的一套办法。

冯部军官,最初大多为陆建章私人的,后来,冯才逐渐树立自己的力量。他招收新兵,不要营混子、兵油子,干过别的军队的也不要。他要的是农民、学生(民国5年叙府之战以后,冯派杨椿堂团长到河南招新兵一团,时我已升排长,随杨同去,冯特别交代新兵条件)。新兵入伍后,选拔其中较有文化水平的组成模范连,加以训练。模范连的工作,从1915年即已开始。我进模范连时,连长是韩占元、程希贤,但领导始终由冯自己抓。由模范连出来的,升任下级军官。排以上军官,则组成军官教导队(民国十二三年后改称教导团),再加以训练,这样逐步建成了自己的队伍。大约三年之后,冯终于把陆派的军官全部撤走。这些军官向他辞职,他说:“好,我庙小坐不下大神,请吧!”

冯的嫡系都是自己行伍里出身的人。冯对这些人是经过多次考验才提拔的。他在任营、团长时,时常于晚上穿一件兵士大衣,趁值岗士兵不在时,摸到空铺上和士兵睡在一起,听士兵们谈什么,所以他极能掌握下面的思想情况。在冯的部队中,公开明确所有官兵不许串营,不许与其他部队交往。在官兵之间则经常叫人汇报情况,官兵有连环保。这些工作,冯是抓得很紧的。

我记得冯当旅长的时候,补一个新兵,连营长也不当家。每个新兵都必须由冯亲自挑选。盘问了历史,检查了身体,合格才能补上。他当营长时,能说得上全营士兵的姓名和籍贯,他也不时地问连长,看连长对每个士兵的姓名、历史、优缺点能否答出,答不出的,立即罚跪,并且大训一通。

对于非嫡系的队伍,冯是极端不信任的。例如湘西之战中,湘省军阀部队中有个营长叫曾绍武,在常德之役率全营向冯投诚中,冯即派曾营做游击队。常德既定,冯立刻调曾为旅部副官,曾所属全营,调到常德师范学校后院点名以后,发饷遣散,同时收缴枪支。曾绍武当然也立不住脚,做了副官不久就辞职走了。

冯掌握地方政权以后,对追随他多年、信得过的佐官(军需、书记官、军法官、军医官等)或者同事,便安排做地方行政官。例如薛笃弼由军法官出任常德县长,军医官邓琢如出任澧县县长,书记官江粹青荐到甘肃任某县县长,与冯同充营团长的董世禄被派任天津市税局局长等,都是由这条用人原则来的。

大致说来,冯用人,一要追随多年,二要不畏劳苦,三要与冯部以外的军队无接触,四要绝对服从,能任责罚。在培养嫡系时,冯不但注意行伍出身,也很注意籍贯,他专用北方直、鲁、豫三省的人。现在可以数得出来的,山东人有杨桂堂、谷良友(曹州府)、赵登禹(菏泽)、宋哲元(乐陵)、石敬亭(济南);河南人有吉鸿昌(扶沟)、梁冠英(郾城)、李鸣钟(沈邱)、朱永和(郾城);河北人有韩复榘(霸县)、佟麟阁(高阳)、张之江(盐山)、鹿钟麟(定县)、孙良诚(天津)、刘汝明(大名)、刘郁芬(清苑)、孙连仲(雄县)、冯治安(景县);只有一个石友三是东三省人。当时中下级军官中,山东曹州府、河南归德府、河北景县的人尤多。上述这些人也莫不行伍出身。例如朱永和和我同时当兵。我当班长时,宋哲元做排长,冯治安、佟麟阁、张自忠都是班长,赵登禹和我算是曹州小同乡,那时还在当兵。

对于当兵的抓得这样紧,冯是自有其看法的。他对我们说过:“当兵,要知识简单才好,要是他比你高明,你管不了他。要找初生牛犊不怕虎的人,打起仗来不怕死。官长总得比兵强,中级军官要胜过下级,才能指挥得动。”这是他的总结。

冯也从历史上吸取了经验。他最怕部下倒他的戈。我随他11年,没有听他说过他哪一个上司的好话。因此他决不用非嫡系的人,凡陆军大学毕业派来的学生,冯只让他们当参谋,决不让当部队长,也永不让他们掌兵权。参谋长做事从不当家,冯对所有的事一向独断专行。邱冰、蒋鸿遇都做过他的参谋长,一次,蒋在做工作时效率较慢,冯就对他说:“参谋、参谋,你吃馍馍!”终于使蒋一气而走。

为了搜罗精锐保卫自己,冯自1916年起成立了手枪队。每人发一大刀,一支盒子枪,挑选掌握国术之人组成。我任班长时即在手枪队里。

冯培养嫡系的情况大致如此。但是,他重嫡系不等于重私人感情。冯在当兵时,有个同棚兄弟叫尤鹤亭的,后来不当兵了,在保定府说书,听说冯做了官,便跑到常德来向冯要官做。冯对他兑:“我学的是兵术战法,你说的是三国聊斋,怎么能做官?好吧,给你派一个勤务兵服侍,一个月拿60块,逢星期天,你给士兵讲一回书。讲关公岳飞聊斋,不要讲花天酒地,官不能给你做!”就这样,部队里除了牧师讲道外,又多了一个专职说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