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884年六月,黄巢兵败被杀于山东泰山狼虎谷,轰轰烈烈持续十一年之久的唐末农民大起义至此结束了。然而,黄巢这一“巨寇”虽被“剿灭”,但唐廷所面临的残局却已无可收拾。
残局无可收拾
维持大唐中央的军事支柱已经彻底崩塌。由于神策军在战争中已被证明徒有虚名,遂使唐廷失去了唯一的直属武力。虽然入蜀后一度招募新军54都,每都千人,分隶左右神策军,算是又恢复了这支军队,但很快又在与藩镇的混战中损失殆尽,从此,唐廷已不再拥有真正意义的军队。
虽然在名义上,光启元年
(885)
唐僖宗从西川回到长安时,“国命所能制者”,尚有“河西、山南、剑南、岭南西道数十州”而已,但这时的藩镇,无论是官吏的任免、赋税的征发、军队的调动上,都是他们自己说了算。本来作为国家机器组成部分的藩镇此时已经变成地方权力的中心,肢解了大唐。
《残唐五代史演义传》中的唐僖宗像。来源/中国国家图书馆
观察当时的局势,“李昌符据凤翔,王重荣据蒲、陕,诸葛爽据河阳、洛阳,孟方立据邢、洺,李克用据太原、上党,朱全忠据汴、滑,秦宗权据许、蔡,时溥据徐、泗,朱瑄据郓、齐、曹、濮,王敬武据淄、青,高骈据淮南八州,秦彦据宣、歙,刘汉宏据浙东”……唐朝中央已经彻底丧失了对地方的控制。“大约郡将自擅,常赋殆绝,藩侯废置,不自朝廷,王业于是荡然”。以天下之广,惟见无数个分土而治的小朝廷罢了。这样一来,大唐天子就落到了跟东周天子差不多的地步,“王室日卑,号令不出国门”。不仅如此,唐廷甚至还要受制于关中强镇,史载:“自是朝廷动息皆禀于邠、岐,南、北司往往依附二镇以邀恩泽。”唐廷已沦落到听命于军阀王行瑜、李茂贞的地步,连一个二等藩镇都不如,哪里还有丝毫朝廷的体面。
日趋膨胀的藩镇势力,也不再满足于割据一隅。“藩镇相攻者,朝廷不复为之辨曲直,由是互相吞噬,惟力是视,皆无所察畏矣”。可见唐廷已沦落到何等可悲的地位。这个朝廷既不能行使行政权,又没有经济、军事力量,尽管在僖宗以后,还经历了昭宗、哀帝两代皇帝,实际上不过是各路藩镇
(军阀)
手中的一块遮羞布而已,随时都可以被抛进历史的垃圾箱。
唐祚终于公元907年,篡位者有个极为讽刺的名字——朱“全忠”。虽然民间向来有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的说法,对这位后梁开国皇帝倒是全不适用。此人一生有过好几个名字,通称“朱温”。然而,他既不忠于“大齐皇帝”黄巢,也从来没有忠于大唐天子,实在算得上是个“全不忠”。
这个朱温,一度参加了黄巢的起义军,逐渐升为大将,似乎是个英雄人物。可没几年,他就叛变投唐,摇身一变为农民军的死敌,做了唐朝的宣武军节度使,成为据有中州之地的一大藩镇。在唐末混战中,朱温在景福二年
(893)
攻破徐州;乾宁四年
(897)
攻破郓州。黄河中下游的地盘绝大部分都落到他手中。天佑元年
(904)
,已经成为中原最强大军阀的朱温强迫长安城内的皇室和民众全部迁往洛阳,彻底破坏长安的公私建筑,把材料浮渭水入黄河,运往洛阳。三年之后,朱温在屠杀大批公卿以后,上演了一幕禅让的丑剧,登上梁朝
(史称“后梁”)
皇位。唐朝从此名实俱亡。
然而,这位后梁太祖做不成曹丕,更成不了司马炎。河东仍有强敌李氏,河北方镇尚存,南方也已形成几个割据集团,所谓“后梁”,本质上不过是中原最大的一个“藩镇”而已。中国的历史,就此正式进入“五代十国”时期。
梁,晋,岐,卢龙等镇。来源/谭其骧《中国历史地图集》
兵强马壮者当为之
唐失其鹿,众人逐之。以对后梁
(朱温)
的顺逆看,东南的杨行密与钱镠就是两个典型例子。景福元年
(892)
,杨行密以江北的扬州为中心,据有江、淮之间光大领土。唐廷任他做淮南节度使。尽管这时距离他受唐朝封吴王还有十年之久,十国中的“吴”在事实上已经出现了。然而,朱温觊觎淮南土地,于897年出兵南下,他派庞师古屯兵清口,准备直取扬州。清口在今江苏淮阴以西,是泗水入淮之口,南北交通咽喉。由此而南,直趋扬州,地处大运河沿岸,无甚险阻。若庞师古一战而胜,淮南必将为朱家所有。朱温势将取尽东南的脂膏,用于北方的军阀混战。好在杨行密以寡击众
(三万人对七万人)
,彻底击溃北军,斩庞师古和将士一万多级,获得决定性胜利。朱温并吞南方的幻想从此破灭。相反,淮南则声威大震,杨行密地位得到巩固。他所建立的吴国,也成为南方最强大的割据政权,“隐然大邦”。由于强大的淮南政权
(后来又渡江发展到江西)
的存在,中原方面“仅横亘一线于雍、豫、兖、青之中,地狭力微,不足以逞志……不收淮南、江北之地,中国不成其中国,守不固、兵不强、食不裕”。从这个意义上说,“淮南之雄”杨行密不失为奠定五代十国南北割据的关键人物。
钱镠走的则是另一条路线。他成为杭州刺史后,开始拥有了自己的地盘,展开了与群雄逐鹿于江浙之间的战争。唐昭宗乾宁三年
(896)
,唐朝廷封钱镠为镇海、镇东两军节度使。这个藩镇后来也成为十国中国祚最长的吴越国。但钱镠及其后人对中原政权一直保持恭顺,就连“吴越王”的名号,也是朱温封的。毕竟有淮南作为屏障,天高皇帝远,五代诸政权也奈何不了他。
吴越武肃王钱镠画像。来源/浙江省博物馆藏
至于北方各路藩镇,也并未对后梁俯首听命。梁的前身是唐末大镇宣武,宣武朱全忠与河东李克用素为死敌,后梁建国时并未能够将河东镇消灭,故而终后梁一世,河东李克用、李存勖父子频频用兵与朱梁争锋。另外,北方的旧藩镇有卢龙
(以幽州、今北京为中心)
、镇定
(以镇州、今正定为中心)
、魏博
(以今大名东南的魏州为中心)
,即所谓的“河朔三镇”。自唐末以来,随着统治中心的东移以及河东、宣武两大集团势力的膨胀,河北藩镇早已不复往日割据称雄时的荣光,但依然可以在宣武与河东之间徘徊,结盟自保,尽力维持着“安史之乱”以后形成的“河朔故事”。节度使管辖一至几个州,还兼任所在州刺史,掌管本藩镇的军事、行政、经济大权,有权推荐州县官,召辟幕僚,俨然是个“土皇帝”。
在这种情况下,诸路藩镇对所谓朝廷
(本质上就是最强藩镇)
自然谈不上忠诚,一有机会就会萌发“彼可取而代之”的小心机。《旧五代史·安重荣传》记载了传主的一句名言“天子,兵强马壮者当为之,宁有种耶”,可谓将这种心态表露无遗。安重荣
(?-942)
出身于军伍,后来做到一个大镇的节度使
(成德节度使)
,可以说是五代时期的武人典型。他先是在石敬瑭只有兵不满万、地只有太原一处的情况下,押宝石敬瑭,和他一起反后唐末帝李从珂。接下来,安重荣目睹了石敬瑭靠兵变得践帝位
(为后晋高祖)
的事实,也滋长了谋权篡位之心。他指责石敬瑭对契丹
(辽)
,“诎中国以事外蕃”,聚集亡命之徒起兵造反——说起来,倒霉的李从珂就是安重荣跟石敬瑭在辽人帮助下赶下台的。他以此旗号反晋,颇为吊诡。最后安重荣兵败被杀,结束了此人“不是在造反,就是在准备造反的路上”这般离奇的政坛表演。
由跋扈转衰弱
实际上,短命的五代诸政权,无一不是走的强藩做大称帝的路线。对此自然免不得有人要问,这几位“太祖”“高祖”就不怕后来人有样学样么?
当然怕。
五代历史上有一个引人注目的现象,节度使多不久任。《全唐文》载,后晋高祖石敬瑭诏书曰:“边藩都护,三载一更,古之制也。”据此可推知,从制度上说,节度使的任期是三年,在实际操作中许多节度使甚至不满任期就会被调任。从理论上说,任期短暂可以让节度使无法在任所培植自己的势力,的确是削弱藩镇独立性的一个办法。问题在于,朝廷频繁移易节度使,明摆着是对节度使不信任,所以,节度使常常不奉诏受代,甚至以武力抗拒朝廷。譬如,石敬瑭以马全节为安远节度使,原节度使李金全不受代,投降南唐;后汉高祖刘知远徙邺都留守杜重威为归德镇节度使,杜重威不受命,干脆勾结契丹造反。顺便说一句,就是这位杜重威镇压了安重荣的“叛乱”。
清人绘后晋高祖石敬瑭像。来源/中国历史博物馆保管部编《中国历代名人画像谱》,海峡文艺出版社2003年
另一个手段是削弱藩镇的武力。当时,牙兵是节度使亲兵。他们世代继承,形成职业的军事集团,也是藩镇武装的核心力量。因此,五代的朝廷花了大力气对付牙兵,其中消灭牙兵最狠者是朱温和李嗣源
(后唐明宗)
。早在唐代天祐三年
(906)
正月,朱温就协助魏博节度使罗绍威诛杀魏博牙兵“凡八千家,婴孺无遗”。天成二年
(927)
,后唐诛杀从魏博派出的卢台戍军邺都奉节等九指挥,幸免者十无一二。唐明宗下令满门处斩乱兵家属三千五百家万余人。“魏之骄兵,于是而尽”。后汉时杜重威叛乱被平定后,刘知远也杀掉其牙将百余人之多。
当然,肉体消灭的做法过于残暴,也容易引发军将离心。后梁末帝在天雄
(魏博的军号)
节度使杨师厚
(?-915)
死后,决定把魏博六州分成两镇,把魏州的将士、府库一分为二,搬一半到相州
(今河南安阳)
,削弱节度使的力量,结果杨师厚的亲兵“银枪效节军”因惧生变,干脆投降了河东的李存勖。
更为温和但有效的削弱手段是收编,也就是把藩镇牙兵收编为中央禁军。后唐潞州留后李继韬被诛后,“麾下牙兵配从马直”,郭威
(日后的后周太祖)
就在其中。后晋天雄节度使范延光叛乱被平息后,“牙兵皆升为侍卫亲军”。
实际上,五代诸朝吸取了晚唐的教训,十分重视由朝廷直接掌握的禁军的建设。五代朝廷本是由强藩转变而来,“因其旧制”,禁军则是由原有藩镇亲兵组成,朱温的“厅子都”、李存勖的“银枪军”皆是如此。也正是因为禁军由藩镇军队演变而来,也保留了藩镇军队的一些恶劣习性。为了改进禁军的素质,提高禁军的战斗力,五代朝廷对禁军进行了整顿。譬如,朱温建国前后,两次整顿了禁军,建全了唐代已有的六军建制,并创建了侍卫亲军。其中,“龙虎军,亲兵之内,实冠爪牙”。后唐李嗣源即位后,大力整顿禁军,其最大贡献是建置了侍卫马军和侍卫步军。后周建立后,太祖郭威创建了殿前军。殿前军比侍卫亲军更为亲卫,在显德元年
(95)
三月的高平之战中,世宗柴荣就是依靠殿前军死战才扭转战局。周世宗对禁军进行了五代时期最为彻底的整顿,大规模地扩编殿前军,并选天下武艺超绝者补入殿前军;又实行“选练制”,一方面从藩镇军队中选拔骁勇者入禁军,一方面淘汰侍卫亲军中之老弱者,从而使殿前军更加精锐,成为天子手中抑制藩镇割据的强有力的军事筹码。
清人绘后周太祖郭威像。来源/中国历史博物馆保管部编《中国历代名人画像谱》,海峡文艺出版社2003年
在历史的轮回中,五代各政权都采取了措施在军事上加强中央权力,削弱节度使的职权。另一面,强藩巨镇则拼命反抗,窃地割据。要求加强中央集权与藩镇分散权力的矛盾斗争贯彻了五代始终,但五代十国藩镇由跋扈逐步走向衰落已成历史发展的趋势。当然,新的问题也随之浮出水面,如何保证禁军对朝廷的忠诚这一问题,只能留待北宋去作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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