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对于历史的评价,总容易陷入“左右横跳”式的“二极管”思维:最早东林党都是“正人君子”,这也是最“正统”的“文脉传承”;后来大家发现这群人只是嘴上说说道德,贪污腐败祸国殃民这些事一样没少干,还不给国家缴税,于是一杆子打到,魏忠贤这种死人渣成为了公忠体国的象征;再后来因为阉党实在太烂了,那些龌龊事根本洗不白,东林党又重新获得了吹捧……
对于东林党魁、士人领袖、江南大儒钱谦益的评价,也是如此。开始公知掌握话语权的时候,对这些投降派和带路党是非常宽容的,再加上钱谦益确实文化水平很高,那时候他的评价可以说是与黄宗羲顾炎武王夫之等人并列的——并称为明末最重要的文化人物之一。
然而互联网发达之后,钱谦益这个人因为屁股太不干净了,所以“水太凉”“头太痒”这些并未经过严谨考证的事迹,以“病毒段子”的方式广为传播,成为了讽刺士大夫双标、心口不一、软骨头的绝佳案例。
但是,钱谦益当然并不是一无是处的,他能成为东林党魁、士林领袖,其个人肯定是有很高的文化修养和魅力的。汪精卫身上都能找到一些闪光点呢,更何况钱谦益的投降行为距离我们太远,我们很难对那个时候的带路党带入自己的仇恨。
再加上钱谦益确实有不少口头上、书面上的“抗清行为”,所以舆论又一次“物极必反”,钱谦益写的那几封信就被吹捧为“忍辱负重”“大明卧底”“东林007”。
毫无疑问,历史是复杂的多面体,以上任何一种立场都是不客观、不全面的。而伟大的唯物辩证法告诉我们:评价历史人物,要抓住主要矛盾。
钱谦益最恶劣的影响,还不是水太凉、头太痒这种故事,而是他作为士林领袖、东林党魁、江南人望——带头开南京城门投降了。不仅仅带头投降,还带头为满清的招降文书署名,作为士林领袖、东林党魁、江南人望,这无异于为主动为满清政权认证了合法性。
所以钱谦益的带头投降和招降行为,在士大夫和文化人群体中的震动,可类比于吴三桂献出了山海关——这里钱谦益献出的,是“忠孝礼义”在士人心中的“关口”,很难衡量其带来的恶劣影响有多严重。
所以“水太凉”“头太痒”就算出自于当时人们的笔记、文集,也可以看成是对钱谦益投降行为的不满与编排,就像很多关于羞辱洪承畴的“段子”一样出自于当时的笔记、文集,并不能一律斥之为“野史”。
满清攻占南京之后,向南明统治的其他区域都发布了官方文书,一方面招降各地,另一方面是要证明满清政权的合法性和正统性。而带头签署这文书的,是钱谦益和赵之龙,赵之龙是勋贵——“以忻城伯镇南京”,主管南京的军事防务,他跟钱谦益可以说是一文一武两个投降的代表了。考虑到赵之龙的文化水平,这份招降的文书大概率也是出自钱谦益的手笔。
所以说这种官方的、公开的、签名的投降文书,其恶劣影响可比“水太凉”“头太痒”的段子恶劣多了。或许普通老百姓不能理解其恶劣程度,“水太凉”这种通俗易懂的故事才会流传这么广。
关键是东林党喜欢吹自己,什么正人君子、道德文章、声声入耳事事关心,到头来以士人领袖的身份带头投降,签着你名字的投降文书传遍了大半个中国,这算什么事?被东林党和复社黑出翔的“大昏君”弘光帝,被俘之后的表现是这样的:“弘光恨,啮田雄项肉,流血渍衣……言毕,呜咽流涕……清以弓弦勒令自尽,崩年四十。”
弘光帝虽然废物且窝囊,但是到死没给清朝帮一点忙。那个时候南明虽然皇帝没了,但至少还有着大江以南半壁江山,钱谦益以士人领袖的身份广发劝降文书,影响过于恶劣,实在配不上东林党和复社之流自我标榜的名声。
所以说不要洗钱谦益,就算怕死不殉国,他也有很多选择。当时东林和复社成员,非暴力不合作的人也很多,削发为僧隐居山林的人也很多,用脚投票去找反清根据地的人也很多,但是钱谦益他偏偏选择带头开城门,跪在文官第一排,还写了劝降文书,还当了清朝的官。我们看看这篇文书的措辞有多恶心:
自辽金元以来,由朔漠入主中国者,虽以有道伐无道,靡不弃奸而构衅,问罪以称兵。曾有以讨贼兴师,以救援奋义,逐我中国不共戴天之贼,报我先帝不瞑目之仇,雪耻除凶,高出千古,如大清者乎。
靖南(黄得功)复役,谁为一旅之师,故主(福王)来归,弥崇三恪之礼,凡我藩镇督抚,谁非忠臣,谁非孝子,识天命之有归,知大事之已去,投诚归命,保全亿万生灵,此仁人志士之所为,为大丈夫可以自决矣!
翻译一下:带清跟辽金元不一样,他是为我们大明报仇雪恨了,泥腿子农民军才是“中国不共戴天之贼”,大清高出千古!大明没有天命了,你们还想反抗的赶紧投降吧,还能保全中国亿万生灵!
大家都知道大汉奸汪精卫,他最臭名昭著的就是一篇署名的电报,被称之为“艳电”,简直跟钱谦益的劝降文书一模一样:
钱谦益说带清入关是为了找 “闯贼”报大明的仇,汪精卫说日本人来是要消灭“红色共党”;钱谦益说为了亿万生灵赶紧投降吧,汪精卫说为了中国人不再流血赶紧放弃抵抗吧;钱谦益招降的时候中国还剩半壁江山,汪精卫投敌的时候中国也还剩着半壁江山……《艳电》原文:
今倭国政府既已阐明,当以日德意防共协定之精神缔结中日防共协定,则此种顾虑,可以消除。防共目的在防止共产国际之扰乱与阴谋……中国抗战之目的,在求国家之生存独立,抗战年余,创巨痛深,倘犹能以合于正义之和平而结束战事,则国家之生存独立可保,即抗战之目的已达……
所以钱谦益的行为跟汪精卫有何不同!他凭什么有好名声,他不配!水太凉、头太痒这种故事仅仅是传播度高,远远不能让人民理解钱谦益投降之恶劣,远远不能表达那篇投降文书之恶毒,远远不够让对钱谦益的评价回归到客观水平。
再说钱谦益写的那些有反清内容的信,近几年就因为这些笔头上的东西,钱谦益都被吹成“大明卧底007”了。但一个永远无法解释的事实:当时大明朝依然有大片国土,全国抗清运动烽烟遍地,抗清部队最近的时候离钱谦益不过百余里,真的是两条腿就能跑到。
——然而钱谦益一没有肉体投奔大明,二没有公开表达抗清立场,三没有亲自组织抗清运动。钱谦益的状态,真就应了本文题目那句话——我同事抗清,就等于我抗清了,我对他们以(不能公开的)口头上的支持。
当然。,真要说他写那些信没有用,那也是故意黑了,当时各地抗清运动信息交流不通畅,钱谦益以其士人领袖的身份,还是给各地抗清运动互通了不少信息的。然而问题在于,你跑到抗清根据地,一样能写信啊。你非要深入敌后那么危险的地方写信吗?现在有些人吹什么“冒着杀头的风险”写信,那为什么不“冒着杀头的风险”参加抗清运动呢?
鲁监国和张煌言就在浙江舟山,孙可望、李定国打到过湖南和广东,金声桓、王得仁在江西的反清运动声势浩大,郑成功最近的时候打到过南京城下,占领镇江都好几个月了……你钱谦益这么思念大明,为什么不用脚投票亲自参加抗清运动呢?说到底还是后者的风险更大,东林领袖还是惜命,他不配后世的好名声。
钱谦益写信的动机,也未必如“大明卧底007”吹得那么伟光正。由以下四点具体分析:
第一,钱谦益的抗清行为,很大部分是对分赃不均的失望。钱谦益在投降的时候是礼部尚书,结果清廷只给了他个礼部侍郎的官,他就称病回家,但也一直卷入各种各样的风波。
就像吴三桂最后反清,还是因为三藩被裁撤。钱谦益当礼部侍郎的时候不写信,编修《明史》的时候不写信,辞官回家后疯狂给南明政要写信表忠心,可以说明部分问题。
更广义来说,钱谦益作为江南大儒、士人领袖,对于大清对“文化人”的态度,是不满意的。按照宋明两代历史来看,皇帝是谁无所谓,士大夫文官才是国家真正的主人。钱谦益投降的时候,肯定盘算着满清是异族,最后还不是靠我们“江南大儒”来维系统治,所以麻溜地投降了。
当时有人写诗讽刺他:“钱公出处好胸襟,山斗才名天下闻。国破从新朝北阙,官高依旧老东林。”其实就道破了背后的“秘密”——县长是谁不要紧,反正我一定要当县长夫人。当时那些满口“仁义道德”“仗义死节”结果麻溜投降的士大夫们,其实都是这种心态。
结果满清太野蛮了,人家不按套路出牌,杀江南大儒如杀鸡——从此妈妈再也不用担心东南沿海的税收不上来啦!所以钱谦益开始写信,也是屁股决定脑袋的题中之意。
第二,这种事情就是改朝换代非常常见的两头下注。做一个不恰当的类比,当年傅作义投降了之后还天天往台湾写信,话里话外阴阳怪气说什么“思念故国”。结果等到了抗美援朝我们打出国威之后,傅作义彻底服气了,找主席坦白,说他忽然想起来,在绥远老家的某某地方埋了两万吨军火,真是年纪大了记性太差了不好意思啊……主席说,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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