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阿姐,我怕……”
曳池旁栏杆后躲着的两人,小心翼翼的挤在一起,华丽的栏杆和长青的松柏把他们的身影遮的严严实实。显得越发瘦弱。
听到这话,萃苾眼睛一瞪,随手,巴掌便拍到了起恒的头上,起恒头一歪,嘴巴委屈的瘪着,满脸都是不乐意。
萃苾掰过起恒的头,语气坚定,神色谨慎:“起恒,如果不这样做,我们就没有赏赐,就没有过冬的棉衣和棉被,我们会冻死的,皇宫的冬天很冷,我们会像母妃一样冻死的。”
起恒紧握着手里做工粗糙不值得几个钱的钗子,低着头,雪花飘落在起恒的睫毛上,亮晶晶的。过了好一会,起恒才说:“那……这是最后一次了,阿姐。”
“嗯,最后一次。”
这是多少个最后一次?萃苾记不清。萃苾只是吸了吸通红的鼻子,张大嘴巴呵出热气为起恒暖了暖手。萃苾比起恒还要委屈难过,如果能有一点办法,她是不会让起恒这么……这么委屈难过的。
母妃还没死的时候,就算太监克扣,冲着那个位分,每月还能留下一点少的可怜的份银。自从母妃生病终日不再清醒以后,那些少的可怜的份银也没了,为了给母妃治病,为了她们俩能活下去,她们不得不像今天一样,这么虚假、卑微地讨好别人、奉承别人。
贞妃是新进宫的妃子,父亲是尚书,爷爷是丞相,哥哥是将军,满门荣光,又何况贞妃倾城之貌,因此很得皇上宠爱,多次透露想要封她为后,只要哄的贞妃开心,得到贞妃重视,以后的日子会好过很多。
只要起恒装作不小心撞了贞妃,然后惊讶的夸赞贞妃的美貌,并把手里准备送给阿姐当做礼物的钗子送给贞妃,讨得贞妃欢心,那么,起恒便会得到赏赐。
这是第一步。
萃苾躲在栏杆后,看着不远处发生的一幕,明明是按照预想发展的,明明已经得到了想要的,可为什么还是想哭呢?
萃苾抬头,眨巴了几下酸疼干涩的眼睛,想着要快点回去,把前几日绣好的锦帕交给管事嬷嬷,换了钱,就可以买一些起恒最喜欢吃的绿豆糕。
曳池旁的地很滑,结了薄薄的一层冰。萃苾的鞋袜早已被雪染湿,此刻只觉得四肢冰冷,一个不小心,便摔倒在地。
萃苾揉着摔疼的膝盖,忽然闻到一股冷冷清清的香,她不知道这是什么香,只知道这香太过冷清,沁的心肺都是凉凉的。
萃苾慌忙抬头,四下寻找,终于在栏杆那头看见了那身飘逸的过于单薄的白衣,与自己的父皇并肩走在她这一辈子也无法企及的阳光里。
画都画不出来的美。
“墨染……”萃苾也只能如此,小声缓慢的呢喃。
这个名字有魔力,仿佛呢喃的够多了,便会化成糖,给她温暖。
萃苾想,如果那个人能够抱抱自己,像她这样深情的喊她的名字,她死了都愿意。
2
萃苾第一次见到墨染的时候她还很小,那时起恒还不懂事,看见别的皇子公主在一起吃新上供的桃子,吵着闹着要吃,萃苾心疼的,恨不得变成桃子让起恒吃了。
萃苾想起她被分配到御林苑打扫时,曾看见过那里有一大片桃园。萃苾想她就摘一个,就一个,一半给起恒,一半给母妃。
可是萃苾翻遍整个桃园,也没看见一个熟透的桃子。萃苾失望的抬头,想着回去如何给起恒解释,却看见围墙的另一边,也是桃林。
萃苾满头大汗的现在墨染面前时,心里想的只是不连累母妃和起恒。她大声喊:“是我想要偷桃子,给别人没关系!”
“桃子还没熟。”
“骗人!”萃苾想着起恒可怜巴巴的眼神,想着,无论如何也要拿一个回去,可她看见满园都是青涩的桃子时,整张脸都皱在了一起。
她想起教她刺绣的嬷嬷给她说过的话,在这宫里,人越软弱,越被人欺负。萃苾回头狠狠瞪了墨染一眼,慌忙抬腿就走。
墨染却叫住了她,声音清冷地对她说:“盘子里有新上供的。”
萃苾红着脸抱着桃子站在观星殿的围墙外,鼻中似乎还萦绕着那缕清冷香气。萃苾狠狠吸了一口,转身就跑。
从那以后,萃苾天天都去那个围墙,每天,都有新鲜水嫩的桃子在围墙下。有时,萃苾会在放桃子的地方留下一些自己做的小玩意。墨染每次都不会拿走。
直到树上再也没了桃子,围墙下也没了桃子。
萃苾把最后一个桃子的桃核种在了围墙下,每日都去浇水。每日都盼望着能再见到他。
年复一年又一年,萃苾及笄这年发生了很多事。
祭祀典礼上,萃苾远远的看见了他,一身白衣,飘逸而单薄,身量比三年前长开了些许,但还是清瘦,只是脸庞,越发清冷惊艳了。萃苾慌忙地吸着鼻子,隔着那么远,她还是能闻见那股香。
隆冬之时,母妃冻死了,为了给姐弟俩准备过冬的棉衣,母妃拼命地求人。当刺绣嬷嬷把母妃背回来时,母妃已经被敏贵妃罚在鹅毛大雪中跪了两个多时辰,已经冻的脸色发紫。母妃还是没熬过那天,萃苾和起恒穿着母妃拼死求来的棉衣跪在床边,所有的棉被都盖在母妃一个人身上,显得母妃越发瘦小。母妃抖着声音,一个字一个字的在唱婚嫁曲。
除夕那天晚上,到处都是红彤彤的。萃苾把母妃的一缕头发埋在了那棵桃树下,并在光秃秃的树枝上绑上了一张红纸,红纸上,歪歪扭扭地写着母妃唱的婚嫁曲。
合巹缝春月,芳菲斗丽华。鸾生锁竹叶,凤管合娇花。天上双星并,人间两玉夸。
第二天,萃苾再去看时,红纸已经不见,只是树下放了一颗桃核。
萃苾突然眼睛干涩,喉咙紧的发疼。
那个春节他刚被封上国师,她却早已不再是公主。他将成为所有人心中神的使徒,无情无欲高高在上孤独清冷的一个人活一辈子。无情地斩断所有人的奢望。
又是一年。
3
萃苾不知怎地,突然想起这些往事。惹得她的心抽抽的疼。萃苾告诉自己,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便再也不能放弃了。坏事她来做,她来接受谩骂和惩罚,她只愿起恒,一生荣华。
当父皇身边的喜公公要她去承乾殿时,萃苾已经做好了准备。不过一死。
敏贵妃进宫八年,好不容易怀有身孕,自是极其宝贝,只要她成功生下皇子。她便能联合朝堂大臣,立她为后。贞妃自是不能眼看着后位飞走,她用母妃的死做引子,用起恒的前程做筹码,告诉她,只要她能让敏贵妃小产。她便保起恒能引起父皇的重视,并给他皇子身份。
这是第二步。
萃苾这是第一次踏进承乾殿。雕廊画柱,金光闪闪。连母妃是谁都不知道的父皇,要向她问罪了。
萃苾低着头跪在冰冷的汉白玉地砖上,不知道是害怕还是太冷,萃苾止不住的发抖。她不知道周围都有谁。她只能听见敏贵妃尖利的声音大喊:“就是这个贱婢,就是她受了贞妃的指使要来害我的孩子!皇上,你要为我们的孩子做主啊!”
“你血口喷人!臣妾没有!皇上明察啊!”
“都住口!你说!是不是你推的敏贵妃!”皇上被两人吵的头昏脑胀,连声音也更加严厉。
萃苾越发难过,可她不得不承认。
“不是她。”一道声音响起。依旧是清冷干净。
周围都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着这个极具天赋的国师。墨染对皇上微微弯了下腰,接着说:“不是她,臣亲眼所见。”
一瞬间,所有的委屈都融进周围的空气,缠着萃苾,压着她喘不过气。她看着立在父皇身边高高在上像神一般的墨染,眼里蓄满了泪。被所有人冤枉,她只感到难过,为什么有人为她澄清,她却越发委屈了呢?
不是她,真的不是她。她是准备要去推敏贵妃,替母妃报仇,但是在那之前,是敏贵妃身边的玉儿犯了错,敏贵妃伸手打她时,不小心踩了裙摆,自己滚下了阶梯。是敏贵妃想用这个死去的孩子扳倒威胁最大的贞妃,所以才找来萃苾,筹码和贞妃的一样。
无论父皇问什么,她都只能答是,两边不得罪,两边都讨好,无论是谁倒下了,她都是赢家。
萃苾突然感觉自己卑鄙无耻。自己这阴毒黑暗的心,活该得不到墨染的凝视。
出了承乾殿,萃苾看着走在前的墨染,她就想,再看一会,就一会儿。却不知不觉,跟着他走过了御林苑,走过了桃园,走到了围墙。
这时墨染才扭头对她说:“只要公主放手,我便让小皇子坐上至尊之位。”
“为……为什么?”萃苾的声音有些发抖。她竟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这不是公主希望的吗?是不相信臣吗?”墨染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冷,可萃苾还是听出了些许暖意。
这不就是自己希望的吗?自己怎么会不相信他。他的一句话能让贞妃斗了许久都斗不倒的敏贵妃打入冷宫。她只是有些自卑,有些……不敢相信罢了。
“为什么?”萃苾还是问。
墨染没有回答她,只是看了她一眼之后转身就走,雪白衣袍映着皑皑白雪划出的弧度真美,美的刺伤了萃苾的眼睛,萃苾捂着眼睛蹲在地上哭了起来,连同今天的委屈,把这一生所有的难过都哭了出来。原来墨染什么都知道。她的计划,她的想法,她的阴暗和委屈他都知道。可他还是愿意帮她,像神一般的他还是愿意救赎像蝼蚁一般的她。
萃苾想,这个人愿意相信她,是她战胜所有困难的理由。
4
不下雪的这天,萃苾又来到了观星塔。
观星塔是国师观星卜天之处,是整个京城最高的地方。外人没有资格进入,自从发现后门可以从外打开之后,萃苾经常会来这。这里很安静,可以望见大半个京城。有时候还可以远远的看见那一角雪白的衣袍。
今天是个好日子。好多人家都在娶亲,街道整条整条都是红彤彤的。观星塔太高了,萃苾扒着栏杆往下看,整个身子都出去了大半。萃苾只是向往,向往那些繁华热闹。
突然有一双手,把她拉了回来。萃苾扭头一看,是墨染。
“公主不该来这,很危险。”
“我,我在这丢了一样东西,我来找找。”
“丢了什么?”
丢了什么?是那年的桃核红纸?还是自己的单纯无忧?她只有沉默。墨染也不说话,他只是看着那些红彤彤的街道。
吉时已到,四面八方都吹起唢呐。好多人在唱婚嫁曲。人很多,声音很大。观星塔那么高那么远的地方都听的一清二楚。
合巹缝春月,芳菲斗丽华。鸾生锁竹叶,凤管合娇花。天上双星并,人间两玉夸。
热热闹闹的唱了好久,萃苾看着眼前人的侧颜,眸中星光点点,若再无忧愁与牵绊,他们,能否在一起?
一阵冷风吹来,碎雪飘进萃苾的脖颈,萃苾缩了缩脖子,断了思绪,奢望太多,老天爷都看不下去的。
“公主请回吧。”墨染说完,转身想走。
“等等!”萃苾突然有种预感,有些话今天不说,就再也没有机会了:“为什么……我们不能在一起?”
墨染停下脚步,一向无情无欲的他竟有些心疼,大概是因为身后的女子太过可怜,可说出的话,却还是清冷:“公主不是最清楚吗?”
“我不是公主!别叫我公主!”她是萃苾,从出生起便注定了的身份。萃苾,罪婢,她的存在,只是父皇酒后犯下的错误。既然是错误,为什么不改正,还要再犯第二次!
萃苾在眼泪落下之前慌张地从墨染身边跑了出去,她很清楚,他们都清楚,他是国师,一辈子不能娶妻,注定孤独终老,即使不得宠她也是公主,除非指婚,一辈子也嫁不了,永远做不了主。
墨染看着萃苾慌忙逃去的背影,嘴角泛起一丝苦笑,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红纸,红纸有些晕染,却还是看得清里面的字,是一首婚嫁曲,写的很认真。
墨染看着脚下的京城,婚嫁曲越唱越响,越唱越欢快,竟有些刺耳。
千不该万不该,他们都不该动了对彼此的心思。
5
萃苾对着水面照了好久,等到自己眼睛不红了才进房。起恒穿着一身华贵的新衣服,欢欢喜喜地跑出来,看见萃苾就往她身上扑:“阿姐,阿姐,我给你说啊,贞妃娘娘去跟父皇求情,要把我养在她膝下,以后就有先生教我读书啦!我们就有大宫殿住啦!”
萃苾把起恒从身上扒下来,问他:“怎么会这么突然?”
“我听采儿姐姐说,好像是国师找了贞妃娘娘……哎呀,不说这个了,阿姐我给你说啊……”
耳边是起恒喋喋不休的声音,听的萃苾鼻子有些酸,墨染,每当我决定放弃你时,你却总让我割舍不下。
起恒发现了萃苾的不对劲,问她:“阿姐,你怎么了?眼睛怎么红了?”
萃苾慌忙吸了吸鼻子,眨了眨眼睛,扯出一个大笑:“我没事,阿姐只是高兴。跟在娘娘身边要时刻小心,不要惹娘娘不开心,要好好读书,要得到父皇的重视,还有千万不要吃辣,你一吃辣,会咳嗽……”
“阿姐!”起恒打断萃苾的话:“不是还有阿姐在身边吗?
“阿姐就不去了。””
“阿姐不去我也不去!我不叫贞妃娘娘母妃了,我不要读书了,我不要讨父皇欢心了……”
“啪!”萃苾一巴掌拍向起恒:“起恒你已经八岁了,你能承担了,你要让阿姐的苦心白费吗?难道你还想为了吃饭去求人吗?你想冻死在大雪中吗?你想让母妃死不瞑目是吗?”
起恒抱住气的浑身发抖的萃苾,眼里的委屈看的萃苾越发心疼:“阿姐对不起。”
萃苾蹲下身,泛红的右手不住的发抖,她揉着起恒的头,揉着起恒的脸:“是阿姐没用,是阿姐的错……阿姐不该说这么重的话,阿姐不该打你……疼不疼?”
起恒一把抱住萃苾,“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起恒,对不起,阿姐不能去,阿姐去了只能引起贞妃的厌恶,只能拉你的后腿,只会让别人看不起你。起恒不要哭,不要怕,阿姐一直会保护你。
墨染,你看,我用尽心思的计划,一步一步搭成的登天梯,你毫不费力就可以做到。
墨染,我前天看到一句古诗,桃林漆画如朱缠,对视瞳孔如墨染。我一下就想到了你。
墨染,终于就剩我一个人了,我好难过。
墨染,我好冷。
墨染,你要多穿些衣服。你的手好凉。
墨染……我想把起恒要回来……
萃苾蹲在地上,双手抱着自己,终于忍不住,大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