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鹏程:

偶尔也去,但谈不上逛。逛须“若有意似无情”,东看看西摸摸,随性适意,可买可不买。现代社会,其实只有女人才做得到。男人去商场乃是办事型的,该买什么就买,买了或买不到就走,哪有心思闲逛?故被女人拖着去商场的,都一副生无可恋模样,令女人生气,指责男人不愿为她花钱。

我和多数男同胞相同,亦常以陪女人逛商场为畏途,因此也常被骂是远离了时尚、社会、生活、享受,只会窝在书房里当书呆子。

这讥讽,不敢反驳;但细细想来,我虽少逛了现代商场,对传统市场却很熟悉。

像我生长台湾台中市,其中各个市场我就都熟。第三市场、后火车站、国际戏院等处,通常晚上去,吞刀吐火、说拳卖药、猴蛇混杂,特别生猛,让人激动万分。有次还被拉去擦蛇药,逗鸡公蛇。蛇似大公鸡,后来再也没见过。查了许多书,科学家都说那是谣言,世上根本没这种蛇。没有?我明明见过摸过的,所以我从此就差点不再相信科学了。

灯红酒绿中,舞姬歌女混合着日本和上海欢场风格,更是令人激动,迷迷糊糊。

可是清早脑子里还模模糊糊记得昨夜在药店看见漂亮的妓女姐姐去找医生打针,医生撩起她裙摆,在白胖胖的臀上按了一下,肉弹起来,他再把针扎上。却就得起来,骑单车去第二市场,帮家里批发些糖果。有次刚好那里的爆竹店起火,炸起来的声浪把我震倒数米,然后火光四射,蘑菇云腾起天半,犹如广岛核爆。

最大、最好玩的是第一市场。自幼就随家父清晨去采购食材及各种店铺里要用的用料、用具,一耗两三个小时。

那本是城区的核心商圈,也是片风景区。台中本有柳川、梅川、麻园头溪,明治45年(1912年)总督佐久间左马太来参加神社镇座祭而巡视新盛溪,觉得河岸绿映青翠,媲美日本京都鸭川,便改称绿川。

我后来去日本京都,真有见到儿时绿川的错觉,可见当时“小京都”之称并不溢美。

只不过,江户遗风终随日本战败而逝去了,绿川东西街之间辟为第一市场,并延伸至火车站前后。市景烟尘,渐渐淹没了鸭川旧貌,精武路、练武路、干城营区的国军部队、眷村生活、逃难流民、乡郊打工仔、太保小流氓又形成了新的洪流,夹泥砂而俱下。

绿川、柳川依然柳丝裊空,但川上挤满了各种木造或铁皮的违建吊脚楼、克难屋,市场里的污水废水,汇流其中,常被讥为中市之癌。

但我们为了生活,总要亲近这又污浊又热闹的地方。来得久了,市场里一切人、理、物、事,我就再熟悉不过了。

在等待父亲杀鱼切肉谈事时,市场周边的庙宇、书摊、香铺、餐厅、服饰馆、家具行、五金店、红灯区、说书讲古、杂耍唱戏等市井民情,我都会趁机逛个遍。

这就是我的学校,我也喜欢这种气氛。一切都如刚打开蒸笼般热气腾腾、充满清新活力。

只是,有些角落仍然会让人狐疑或迷惘,或想到浮生若梦之类的事。因为红灯区烟花巷总是黯然神伤,沉沉在将醒未醒之间,雾散灯残,酒意阑珊,人皆去尽,偶有还几个小女孩在扫地,或回头笑笑“来坐喔”,新客什么时候来呢?

这样的市场经验,显然不是木兰诗“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那样,而是《东京梦华录》式的了。

烟火气、底层庶民生活,就这样濡染着我的童年、陶铸我的性格。那一切,又还成为我的“梦华”。因为九十年代后,绿川已成一溪恶水,政府只好加盖,掩住恶臭。

再回去时,绿川柳川又都整治了,变成公园、绿化带、观光景点、高级住宅,人人称好,得奖无数,可是我不认得了。魂萦旧梦,而梦早已走了。

尔后我成了无故乡的浪人,游踪虽然支离处处,每到一地一城,却总要去那里的市场重新感受一番。

市场总是有好吃的,胜却城中无数大馆子、新装潢和著名品牌。事实上,由于现代化、资本运作,饮食的味精越放越多,服装的布料越用越少,簇新的街区、宏伟的商场,越来越少了人情,也越来越违背物理,光怪陆离,竟然有时乏善可陈,没什么可逛。除非它变身为当代艺术中心,取代县市文艺场馆,否则就还不如传统市场鲜活有趣。所以我喜欢逛市场,也可能并不只是怀旧。

但怀旧或许仍是其中重要的线索,会勾着人再去探访市场。例如我去伦敦,就会去诺丁山(Notting Hill)。因为我看过朱莉亚罗伯茨、休格兰特演的电影《诺丁山》呀!去了才知道那里兜售的正是怀旧,它是世上最大的古董市场。

可是它不是最大的市场,主卖食品的博罗市场(Borough Market)才是。那里意大利、西班牙、土耳其什么餐都有,乃欧洲餐饮之大杂烩。所以我本来是想去那里吃斑马肉的。结果没吃到,但吃了鸵鸟汉堡、奶酪板烧苏格兰蛋、蓝莓酱灌心甜甜圈、墨鱼汁虾子酱等等,也觉得大快朵颐。

Stables Market那里的混搭非洲风格餐厅,才有鳄鱼肉、斑马肉等,故曾获评为伦敦最酷餐厅。

我在伦敦或其他外国城市,大抵也是如此。逛那些酷酷市场,绝不少于逛博物馆美术馆。

然而,相对来说,我更熟悉的书中世界却很少涉及市场。《东京梦华录》这些,其实只是偏门另类;正经、国史、诗文大家几乎都不暇齿及。

例如冯至《杜甫传》、洪业《杜甫》、朱东润《杜甫叙论》等现代著名传记谈杜甫,虽都强调杜的“诗史”地位,可是都偏于家国,不及市井。偶尔说到杜甫流寓四川,也只说他“但有故人供禄米,微躯此外更何求”,好似他从来不必去菜市场。

其实后唐冯贽编的《云仙杂记》就曾记载:“杜甫在蜀日,以七金买黄儿米半篮、细子鱼一串、笼桶衫、油巾。”可见杜甫生活与一般平民无异,也要上市场买什物的。

而且,市场对杜甫有特殊意义,与寻常老百姓还不一样。书说:杜甫十余岁,梦人令采文于康水。觉而问人,此水在二十里外,乃往求之。见峨冠童子告曰:「汝本文星典吏,天使汝下谪,为唐世文章海。九云诰已降,可于豆垄下取。」 甫依其言,果得一石,金字曰:「诗王本在陈芳国,九夜扪之麟篆熟,声振扶桑享天福。」⏤⏤意思是杜甫跟李白同样,属于谪仙人,有一代文宗的上天诰命。

可是,杜甫后来并没享到什么福,因为杜甫常去菜市场这等垢腻污秽之地,所以天降金字渐渐不灵光了:“后因佩入市,归而飞火入室,有声曰:邂逅秽吾,令汝文而不贵。”

这类故事,虽不为近代史家知晓,古人却应该是熟悉的,所以常远庖厨也远市场,古往今来,就没几首市场诗。

台湾诗史开拓较晚,倒是有几首,例如傅锡祺(1872-1946)《菜市》曰:“搜罗万有待而沽,予取予求应所需。笑解腰缠付牙侩,冯驩不用叹鱼无”“春韭秋菘各一区,客来论价掷青。箇中垄断常登者,罔利由讥贱丈夫”。

这是东墩吟社击钵的诗题,一时曾有多人共吟,颇显台湾特色。菜市,就是闽南语讲的传统市场。清代,多由露天的摊贩聚集而成,《台湾府志》载:「菜市,在宁南坊府学前,村里辇各种菜疏瓜等物集此;秉烛为市,尽辰而散。」谓凌晨开市,卖完才散。

日据以后始有公立市场。如今台北市西门町红楼剧场,其实就是台湾第一座示范性公有市场,明治41年(1908)建的,并不如它名称说的是剧场。现在只以剧场来夸饰古迹之高大上,稍有点失实。盖市场为尘俗之地的印象,至今犹存吧!

然而,人从尘垢来,莲花即在污泥中长成,何必讳言?古代知识分子太不接地气了,我们毋庸学他!

龚鹏程,1956年生于台北,台湾师范大学博士,当代著名学者和思想家。著作已出版一百八十多本。

办有大学、出版社、杂志社、书院等,并规划城市建设、主题园区等多处。讲学于世界各地。并在北京、上海、杭州、台北、巴黎、日本、澳门等地举办过书法展。现为中国孔子博物馆名誉馆长、美国龚鹏程基金会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