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龚先生,大家都夸您“博通三教、淹贯四部、兼涉九流”,可是太驳杂了,不知宗旨。您到底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龚鹏程:廿年前出版《云起楼诗》时,颜崑阳替我写序,已说我驳杂,像陆贾董仲舒。我自己取法乎上,却还想上追先秦。希望能如孔子那样删述六经、行教天下。述,是传承;删,就有选择和创造性转化。行教则是行道,想改善社会。

但我不喜欢悲苦型的担荷跋涉。佛家舍身喂虎、耶稣殉己救人、墨子摩顶放踵,我都做不到。避世独善,骑牛出关;或超然放逸,乘桴浮海,也不行。我是驻世翱翔的大鹏鸟,要逍遥于人间世,以齐物论为养生主。

哈哈,你要笑我夸诞得没边了吧!其实取法乎上,仅得乎中,我只是努力学着,看看最终能不能融合孔子庄子,而成为老子那样的“博大真人”。

问:志向远大没问题,问题是做不做得到。博大并不容易,须把驳杂之物融合提升起来,还要应付现代专业化的质疑。您何以选择这么一条路?很少人像您这样搞的。

龚鹏程:现今强调专业、推崇专家,所以没人这么做,也不认同。可是我这样才是对的,因为生命本来就整全不可割裂。

我也没选择要这样,自然而然就表现为这样。反而现在大家分疆划域,各自瓜分豆剖着占据地盘,我觉得这才是人为的造作,乃技术工人之思维。

工匠以专技谋衣食,当然没什么不可以,但能做人、做学问吗?中文系的教授,听不听西洋音乐、读不读西方小说、要不要懂现代经济?书嘛,比如《史记》,若不研究政治、经济、社会、天文、地理,如何看天官书、河渠书、礼书、食货志?。

博大与专精,也不是知识问题,而是活与死之分。活的学问,跟活人一样,只能是血脉贯通、肢窍整全的。

活的学问,也才能真正精深。因为心活,又有其他各种“支援意识”协调辅助,故随便弄弄,往往就比专家强。

这点我最有经验了,哈哈,我常去各专业领域放炮,其城池都不牢靠,一轰就倒,所以谁也别自诩其专业性有多强。可惜大家不自反省,反而说我炫学、不厚道,又不肯深耕,放一炮就走。坐井观天,还不肯出来,真没办法!

问:那您为什么要放一炮就走,不肯深耕?又为什么要去人家专业场子捣乱?

龚鹏程:我不是孙悟空,并不想大闹天宫。本来“劳者自歌,非求倾听”,是听到歌声的专家们不高兴了,说我冒犯了权威、违背了该领域的共识,才逼我出来答辩。有时我觉得他们的共识只是“一犬吠影,百犬吠声”之结果,也会不得不辩。

这就涉及典范(paradigm)之问题了。现代学术典范,是五四以后建立的,我关注它如何建立,也想知道它们现在还适不适用。

这几乎成为我过去四十年的一个“基源问题”,许多行为都由此展开。到各领域去质疑旧典范、试构新模型。文学方面,总结为我的《中国文学史》,跟胡适、王国维、鲁迅、刘大杰他们建立的旧典范迥然不同。思想方面,我《汉代思潮》《唐代思潮》《晚明思潮》《近代思潮与人物》,也是要除旧布新的。社会方面,《游的精神文化史论》《侠的精神文化史论》,同样是要打破费孝通以来的乡土中国范式,故从游士、游侠、游艺、游民、乡约、里社、会党等处着眼,谓水土相激才是我国社会实况,而长老礼俗统治、差序化格局云云皆不适用。中西比较方面,前辈学者多甚浮泛,如梁漱溟的向前向后说,钱穆的海洋商业文明大陆农耕文明说等;我《传统文化十五讲》另由言、象、数、字、体气、饮食、男女、封建、道术、天人、王官等处做细致些的比较文化分析。

凡此等等,辩的,主要是该学门的问题设定、基本资料与解题方法,而非细节。新蓝图新方法建立了、新材料提供了,后面有人跟着做即可,我自然就不必在那儿恋栈。最多示例地写些文章,结集成本书就好了,学问不必也不可能一个人做完。山谷诗曰:“痴儿了却公家事,快阁东西倚晚晴”,我还得去玩呢!

问:话虽如此,每个领域都不小,典范也是几代人费心建立的,您又好像从前并不做这个,一上来就说你们都错了,谁能服气?

龚鹏程:是,我太憨直了,不懂得处世之道。

但学术嘛,本来就要不断推陈出新;替前辈们拾遗补缺,更是我们的责任。我不是他们的竞争者,是替他们服务的。

现在这方面风气颇不如古代。清朝王鸣盛死时,把《蛾术篇》托付给迮鹤寿,结果迮大肆批其错误、补其缺漏、出言过分者则稍圆其说,家属深表感谢。现在却没人来谢谢我。

而其实现代学术这一百年很是可怜。所谓大师,铁布衫上多是破洞,我们应努力拾遗补缺。

如经学,康有为就很粗,章太炎也不深,逼得黄侃只好另拜刘师培为师,想学经学。二君却早死,其他人更无经学工夫。罗振玉是文字学、陈援庵是史学、陈寅恪是西方汉学、汤用彤是印度学,熊十力论六经,则学生徐复观牟宗三都要跳出来反对,钱锺书更根本外行。文学,胡适不懂整个主流的东西;鲁迅讲小说而居然不懂戏,谈三国、水浒、西游、红楼都把戏撇开了;王国维说“二重证据”,谈戏曲却只有纸上之考证;钱锺书只知诗,且是唐宋以后之诗,汉魏六朝都不能置喙;《管锥篇》倒确实是管锥蠡测,可惜推崇他的人偏要说它如何如何是大海;徐复观不懂书法,只由庄子和绘画去说中国艺术精神。宗教,更是现代学术开创诸公的短板或盲点,佛道就已经很陌生了,还不要说民间信仰和教派。

后来学术不断分科,毛病越来越严重,还比不上前辈们呢!哲学系不讲文学、史学系不讲哲学。像现在研究魏晋的,大谈老庄玄学、破除礼教,煞有介事,而其实完全没常识。不晓得魏晋是门第社会,最重礼教,是要经学礼法传家的;玄学更不指老庄,只是说一种谈学问的方法,用此方法可以谈经、说史、论人物。研究晚明的人,又动不动就说当时文学深受王阳明影响,情欲大盛。这不搞笑吗?懂不懂一点哲学呀?

专业造成的狭隘,如此可怕,所以我才要提倡通博。略补旧缺失、探索新未来。

问:您这有点唯知识论。读了许多书的“两脚书橱”书呆子也很多!做学问,书固然要念,见识才是关键。何况谁也不能读尽天下书,您以此英雄欺人,我就不服。在我看,思想的火花,反而常会被堆砌的知识盖住。文学人,重灵机,尤其不必用书本撑肠拄肚,严羽早就说过:诗有别材,非关学也。

龚鹏程:说得好!说得好!创作当然以才气优先,但“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也不是骗人的。就是严羽也说写诗要多读书、多穷理,方能“极其至”。

做学问,又与创作不同,知识结构尽量不要有缺口、知识上尽量不出错,乃是其基础。如何在此基础上综合提炼之,发挥其见识、驰骋其才华,再看个人之手段。

所以我强调的其实是思想,而非知识。只因现在大家连知识都还常欠缺,故我八十年代起就提倡“文化.文学.美学”综合研究,近年在大陆也出版了《有文化的文学课》《有知识的文学课》等书。强调打开文化视域对理解文学的好处,既要多识草木鸟兽虫鱼,读《兰亭序》和李白、李商隐、李贺、苏东坡也须懂点道教。

龚鹏程,1956年生于台北,台湾师范大学博士,当代著名学者和思想家。著作已出版一百八十多本。

办有大学、出版社、杂志社、书院等,并规划城市建设、主题园区等多处。讲学于世界各地。并在北京、上海、杭州、台北、巴黎、日本、澳门等地举办过书法展。现为中国孔子博物馆名誉馆长、美国龚鹏程基金会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