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时隔多年,阿辉仍然清晰地记得母亲跟他告别的情景。
那是七月里的一天,烈日炎炎,门前田野上飘来阵阵稻香,饱满的谷子压低枝头,颜色正由青转黄,过不了多久就到收割时节。
吃过早饭,母亲化了淡妆,穿上那件久违的红衣裳,又给阿辉换上一身新衣服,摸了摸他的头说:“辉仔,在家乖乖的,太阳下山前妈妈就回来,到时给你带饼干和糖果。”
阿辉点点头,伸手抱了抱母亲,站在门前目送那一抹红消失在村口的道路尽头。
父亲阿山是一名公务员,母亲阿秀勤劳能干,奶奶身体健康,阿辉聪明伶俐,这原本是一个令人羡慕的的四口之家。可惜在阿山病逝后,一切变得支离破碎。
阿山走了,三十出头的阿秀陷入巨大的悲痛中。整整一个月,每天的清晨和黄昏,她都会坐在门口望着村前的道路发呆,似乎在等待出远门的丈夫归来。
“阿山你好残忍,今年的稻田是你耕耘的,你半途撒手离去,留我一人独自面对。这季稻谷我不想收了,因为割完稻谷你的印记就没了。”她喃喃自语。
阿辉靠在一旁,尽管不完全明白母亲的话,他默默祈盼自己快点长大,耕田犁地,喂马劈柴,为母亲分忧解难。
那年的时光冗长而缓慢,尽管阿秀千般抵触,收稻的时节仍如期而至。割稻,扬粒,运粮,晒谷,她起早贪黑,累得像头驴。年过六旬的婆婆也挽起裤脚下田,屁大的阿辉照着大人有样学样。
“辉仔真能干!”母亲说,眼角闪着泪花。
阿辉说:“妈妈,明年我一定能做得更多,到时你就坐在田埂上歇着。”
奶奶听了那对母子的对话,别过脸去,将头埋得低低的,试图以“刷刷”的割稻声掩盖愁容。白发人送黑发人,她比谁都心痛,只是不敢表露,因为怕阿秀更悲痛。隐忍久了,那些悲伤便成了奶奶脸上的沟沟壑壑和老人斑。
家里的活,起初还有热心的左邻右舍帮忙,可农忙时节人们也分身乏术。幸亏阿秀能干,她学耕田,学犁地,学赶马,男人见了这股劲头都得自愧弗如。她还是跟以前一样勤劳,不同的是比以前更沉默了。
婆婆忍不住了,跟阿秀说:“只要你愿意,再找个汉子上门吧。实在不行外嫁也可以,只求你别把阿辉带走,他是我们家唯一的香火啦。”
阿秀听了婆婆的话,突然涕泗滂沱,说:“婆婆,我不想离开这个家,只是我无法一个人面对这一切。我感觉阿山无处不在,可他又处处不在,我一直在飘。”
陆续有媒人上门跟阿秀提亲,有的愿意入赘,有的娶过去填房,可她都不心动。奶奶说阿秀,咱再好也是守寡的,差不多就行了。
阿秀说不是这个原因,我已无法跟另外一个男人下田了。她说家里的每一寸土地都铭刻自己跟阿山的足迹,不想让一个外来人践踏,除非哪天自己也死了。
阿山跟阿秀青梅竹马,一起玩捉迷藏,一起读书,阿山初中毕业去当兵,阿秀送他去,阿山转业阿秀接他回。每年的农忙时节,阿山都会请假回家搭把手。故乡流传着他们太多的故事,说他们夫唱妇随,恩恩爱爱,值得永久讲述,谁知道阿山半途走了呢。
婆婆说:“阿山是我的儿子,他走了我比谁都难过,可日子还得过下去,总不能死了一个就陪葬一个。辉仔是阿山的种,好比一棵幼苗,正在抽芽长条,需要你来呵护他。”
婆婆的道理,阿秀明白,她何尝不是孤儿出身呢。双亲走得早,阿山的母亲看见阿秀可怜,时常接济。阿秀成长时,阿山的母亲手把手教她女红,教她农活,教她怎么做贤妻良母,还有意将她跟阿山撮合成一对。那时,她常跟阿秀说:“孩子别见外,在大娘这里就像在家里。”
乡亲们都说要是没了阿山娘,阿秀应该会变成傻大妞。还说阿山的母亲对阿秀来说,既是母亲又是婆婆。
2
那天下午,阿辉放牛归来就去村口坐等母亲,每看见一个赶圩归来的人就问,可惜人们都摇头说没看见。
天黑了母亲没有回家,阿辉不肯吃饭,奶奶也不吃,祖孙俩打好饭菜,守着孤灯,度过了漫长的一个夜晚。
三天,七天,一个月,半年,一年,阿秀依然没有回家,就像断了尾巴的蜻蜓。阿辉哭了,奶奶也哭了。阿辉哭妈妈为什么不回家,奶奶则接受不了阿秀离家出走。
阿辉时年六岁,半夜睡醒经常哭喊找妈妈,奶奶轻轻拍他的屁股说:“辉仔乖,妈妈就在一个地方,辉仔长大后就去找她。”
辉仔追问奶奶那个地方在哪里,奶奶说是一个遥远的地方,辉仔说奶奶带我去,奶奶说我不识字去不了,辉仔要好好读书,将来去接妈妈回家。
阿辉相信奶奶的话,认定妈妈真的在远方等她。祖孙俩相互搀扶度日,含辛茹苦。
到了读书年龄,奶奶送阿辉上学,说:“乖孙,好好读书呀,将来走得远远的,才能找到妈妈。”
学费是奶奶一分一角一元攒起来的,要么来自卖掉的稻谷,要么来自卖掉的鸡鸭猪,要么来自山上的土特产。
小学六年,阿辉忠诚老实,刻苦上进,由于偏科语文,数学孱弱,他好比长短腿赛跑,在小升初考试时被挡在了初中门外。
阿辉永远也忘不了数学考试的那个下午,窗外噼里啪啦下着雨,雨滴飞溅到试题上,湿了,一如他潮湿的心。填空题、选择题、应用题,争相跳出来羞辱他,他的头脑一片空白,坐在考场里手足无措,一心盼望考试的钟声敲响,然后逃离这个煎熬的地方。
成绩放榜了,阿飞毫无悬念地落第。他耸拉着脑袋回到家,有气无力。
奶奶问:“考砸了吗?”
阿辉点点头:“砸了,数学一塌糊涂。”说时眼前又浮现奶奶弓身田里劳作的情景,心里一阵悲凉。
奶奶说:“不碍事,明年再来。”
阿辉的心脏一紧,说:““奶奶,我不想读书了,今后老老实实下田干活吧。”
奶奶说:“不行!就算不吃不喝我也要供你多读点书。”
阿辉说:“你越来越老了,我不忍心让你背负太多。”
奶奶说:“你不想让我衰老,就乖乖读书去,别忘了还要找回你妈!”
那年的秋收,阿辉觉得比往年都艰辛和漫长,曾经迷恋的稻香也变得索然寡味。他头一回体会到失败的刻骨铭心。
3
金秋过后,在奶奶的驱使下,阿辉来到镇上的中心小学复读。
虽然离家不到十公里,但在开学第一天,他居然落泪了,因为想奶奶。在他看来,眼前这巴掌大的校园是那么的陌生,虽然一出校门就到街上,虽然每隔三天就有乡亲来赶圩。可他时常想起奶奶弓身稻田劳作的情景,脑海经常闪现奶奶坐在门口的瘦小身影。
阿辉咬咬牙坚持下来了,这可是他证明自己的机会,容不得再有半点闪失。如果这一道坎迈不过去,奶奶会失望,自己也会绝望。奶奶为了凑齐他的复读学费和生活费,几乎掏光了一年的积蓄,不仅卖光了鸡鸭,还卖了两头猪。
因为是毕业班,阿辉每两个星期才能回家一次。每次奶奶总会给他准备一点好吃的,比如包羊角粽。她说:“辉仔,晓得你在学堂里辛苦,我特意包了几个粽子,带去学校吃。”
回到学校,阿辉解开用稻草捆绑的羊角粽,剥掉竹叶,蹲在墙角默默地吃,周围一片安宁。吃完粽子,他将稻草和竹叶放进包里,保存起来,等到下一次回家时再放进火炉里烧。
看着稻草和竹叶幻化成几缕青烟,阿辉志得意满:“这可是奶奶包的粽子,只有将稻草和竹叶拿回家烧,才是它们最好的归宿。”
复读的第一个学期期考,阿辉考得不错,不过他想转回村里的小学就读了。
奶奶听说后,矢口反对:“你好不容易才迈出第一步,大胆朝前走,别往回退缩了。”
寒假补课,奶奶刚好有事去姑妈家,就顺路送阿辉回镇上小学。
天下小雨,奶奶穿着水鞋,肩挑一些行李,深一脚浅一脚。一路上,祖孙俩逢山说山,涉水话水。期间,他们看见一条青蛇快速渡河。蛇像离弦之箭一样敏捷,左右泛起两道波纹。
来到校门口,奶奶说:“辉仔,就送你到这吧,在学校要好好的。”
刹那间,阿辉有一种想哭的冲动。他站在原地,目送奶奶远去。视野里看不见奶奶了,他又跑上教学楼楼顶,望向远方,寻觅那伛偻的身影。
经过一年的洗礼,阿辉在第二次小升初考试时,以全镇第二名的成绩考上了初中,一时成为村里的美谈。那是中国实行九年义务教育的前夕,尤其难能可贵,颇有霞光晚照的意味。
人生很漫长,关键就几步。回顾阿辉四十年,那次复读成功,无疑是一次重要的淬炼,影响到后面的上初中,考高中和读大学。假如那年选择放弃或者再次失败,也许就没有后面的故事了。
4
填报初中志愿时,阿辉本可以去县中,但他放弃了,因为舍不得奶奶。镇中升学率虽低,但他相信只要有毅力,也可以从山里走向山外。
镇中和镇中心小学就隔着一条河,这是阿辉心里欢喜的,因为每个星期都能回家。
跟往常一样,奶奶每次都会给阿辉捎一点好吃的,理由是学生吃苦,而她的辉仔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阿辉返校时,包里总是鼓囊囊的,有时是肉,有时是粽子,有时是糯米饭。
一如既往的,每当阿辉吃完了馈赠,周末都会把包装的稻草和竹叶带回家,丢到火炉里,看着它们幻化成几缕青烟。
初中三年,阿辉顺风顺水,中考时他不负众望考了个好成绩。不过他没有去市里读重点高中,而是选择在县里读普通高中,理由还是离家更近。
尽管前途未卜,乡亲们每次碰见阿辉奶奶,都夸她养了一个好孙子,这辈子再苦再难也值得了。奶奶则笑眯眯的。
高中时代,每当阿辉刚放完月假回到学校,就会想家。实在无法排遣时,他会试探地问同样来自农村的同学:你想家吗。
同学说不想,才从家里来,没什么好想的。又说家乡闭塞,一到晚上乌漆抹黑,没什么好依恋的。可阿辉不是这样,他会想昨天这个时候我在家干什么,奶奶跟我在说些什么。还有家乡的稻田,笼里的鸡鸭,圈里的猪,栏里的牛……
上高中后,阿辉每个月才能回家一次。刚开始他非常不习惯,夜里睡不着时经常趴在窗户上远眺家乡的方向,想象家里的奶奶和草木。
每次放月假回家,奶奶依然给阿辉带好吃的东西,每次他都将稻草和竹叶保存得好好的,这已经成了他的习惯。
奶奶知道阿辉的这个秘密后,笑他舍不得家乡的草木,这辈子注定走不远。
阿辉说:“走不远就走不远,反正我也想呆在您身边。”
高考时有惊无险,阿辉决定去北方读大学。他想走出去看一看,再回来。唯一放不下的就是年迈的奶奶。
奶奶笑着说:“别担心,我幼时丧父,中年丧偶,老年丧子,磕磕绊绊都走过来了,我这辈子就像稻田,割了一茬又生一茬,没那么容易死死!”
大学时代,阿辉每个学期回家一次,由于路途遥远,加上火车站票,苦不堪言。每次返校,奶奶都给他捎很多东西在路上吃。他仍会将包裹食物的稻草和竹叶保存好,等到放假时再带回家烧。
在阿辉的心里,家乡的稻草和竹叶就像宝贝似的,半路丢弃就等于丢掉奶奶的心意,他狠不下心。
时光如梭,奶奶终究日渐衰老。稻田已让给邻居帮种收,圈里的鸡和鸭少养了,猪不养了,水牛则自己老死在栏里。
毕业时,阿辉毅然回到省城工作,因为离家近。虽然工作繁忙,但他每逢长假都回家探望奶奶。
奶奶虽然老了,可阿辉每次从家里带回的东西,却比以前多了,有时是一只鸡、一斤腊肉,有时是一桶山茶油,甚至几把青菜。奶奶说家里的东西好吃,阿辉在外面买不到原汁原味的食物。每当阿辉将奶奶捎的东西带回城里,家里就弥漫家乡的味道,那是稻草的味道,奶奶的味道,这一切让他仿佛回到故乡般自在。
5
阿辉在省城站稳了脚跟,买了房,成了家。当他想把奶奶接到省城一起过时,奶奶却摇头了,说自己这辈子从没出过大山,没离开过土地,进了城肯定迷路和眩晕。
渐渐的,阿辉步入中年,事业、生活四平八稳。可惜奶奶却老了,年前一场大病袭来,奶奶像一株枯树般倒下,享年87岁。那座砖木混合老屋没了人烟的熏陶,不久也在一场暴风雨中坍塌。
睡不着的夜里,阿辉回首曾经走过的路,难免会因遗憾而长吁短叹,但他牢记奶奶的话:“辉仔耳朵小而硬,属于老鼠耳朵,这辈子不愁吃喝不愁穿,只是不会有很大的出息。”于是心如止水,稳步前行。
阿辉决定回家乡建一座新房子,杀鸡宰羊,敲锣打鼓,叫道公将奶奶的灵魂请进去。因为他知道,自己走得再远,也摆脱不了那几根稻草的牵绊。
不久前,阿辉收到一则好消息:一个老乡在外省打工时意外碰见母亲阿秀。阿秀头发花白,第一句话就是问阿辉过得好不好。老乡说阿辉挺好,大学毕业,在省城工作,已结婚成家,可惜你的婆婆走了。阿秀听了,当街又笑又哭,旁若无人。
得知母亲音讯,阿辉胸口一阵抽搐,泪如雨下。他终究恨不起母亲。
正值七月,故乡的稻田由青变黄,再过一段时间又迎来收获的季节。阿辉一家很快就在那座新房子里团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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