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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那天上午,一个老汉牵着一匹枣红马,马上骑着一身红妆披着红盖头的女儿,径直来到我们村一座干栏前。

随着几只炮仗和一串鞭炮炸响,新郎戴着大红花从干栏里飞出来。他来到马匹跟前,躬身对着老汉叫了声“爸”。

老汉点点头,指了指马背上的女儿说:“闺女,这是你男人,这是你家,今后好好过活,爹回去了。”

新郎将抽泣的新娘扶下马,背她走上门前的木梯,进屋,拜堂。随着几只炮仗和一串鞭炮炸响,一场婚礼宣告结束。

这个新娘是我的奶奶。大喜之日,没有大花轿,没有唢呐,没有伴娘,没有迎亲队伍,这门亲事并非两情相悦。也不是看在彩礼的份上,因为那份彩礼薄得可怜----两箩筐梨、九斤大米和三只公鸡。据奶奶回忆说,彩礼还是爷爷从左邻右舍借来的,直到她过门三年后才还清。

时隔多年,当我追问奶奶为何应许这门亲事时,她说他爹给的理由很简单:爷爷是孤儿,在那个活着不易的年代,奶奶嫁过去后做得多少就收获多少,不必承担太多生存压力。

那是民国三十六年(1947年)十月,距离新中国成立还有整整两年时间。奶奶暗地里较劲,婚后很少来我们家,直到两年后才生下伯父。

爷爷父母早逝,由一个姑姑抚养成人,替他张罗婚姻。从某种意义上说,那个姑婆就是爷爷的母亲。1990年秋天,姑婆去世时,爷爷亲手给她扎了一座花圈,山里人不曾见过,争相前来围观,啧啧赞叹,轰动一时。爷爷生前多次说过,姑婆是他一生最敬重的人,没有姑婆就没有他,更谈不上繁衍生息。令人不解的是,爷爷并非都对姑婆孝顺,在一些小事情上有时自私得近乎冷酷。

奶奶曾转述一件往事,说某次姑婆冒雨挑水,由于腿受伤,挑到门前时爬不上木梯,就叫爷爷搭把手,不料爷爷竟然一声不吭,冷漠地看着。以至于后来奶奶跟姑婆抱怨爷爷无情时,姑婆打趣说:“他的冷血是天生的,对我这个长辈都这样,何况对你?”

木刻成舟,奶奶笑着怼姑婆:“知道他是这样的人,当初你还敢去跟我爹提亲?这不是想拉我入坑吗?”

姑婆说:“我看不出来你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再说女人不都是这样吗?忍忍一辈子就过去了。不满时就多想想你的七个孩子,他不爱你,还有孩子们。”

奶奶长叹一声,说:“这或许就是我的命吧。”

2

“我死后,你们千万别把我跟他葬在一起,不然我会来烦扰你们的。”

这句话奶奶挂在嘴边20多年,话里的他不是别人,而是跟她共同生了7个孩子的爷爷。

在桂西南乡村,丈夫如果先于妻子离世,按习俗妻子不仅要披麻戴孝,还要吃素。可爷爷离世时,奶奶跟前来探望她的亲友有说有笑,仿佛走的是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不用你们安慰,‘那个麻风’死了,我才不会悲伤,你们拿来什么好吃的,都给我端上来,我照吃不误,还要放开手脚大吃大喝!”

亲友们听了,破涕为笑。

爷爷和奶奶共有7个孩子,上世纪80年代末,新婚不久的小叔罹患癌症,不治身亡。

当时我7岁,接二连三的不幸把家里熬成一锅粥:小叔病死,奶奶时常恸哭;小婶出走时,跟奶奶争夺一床棉被,奶奶被甩在地上哭得像个孩子;分家时,爷爷分给伯父,奶奶分给爸爸,爷爷对此颇有微词,经常借题发脾气。

一个名叫阿明的远亲老爷爷不知何时挨着我家束了一间茅舍。我家建新房时,占用到他的房址,过后他便顺理成章地入住。

一天傍晚,对小叔病逝依然耿耿于怀的爷爷又挑起口角,他数落小叔生病时奶奶不在身边守护,接着又扯到分家的话题上来。两个老人由骂架升级为打架的导火索,则是爷爷污蔑奶奶和阿明有暧昧关系,“你和阿远有奸情,所以才不让我跟老二住在一起!”

爷爷无中生有,一句谩骂玷污了奶奶60年的清白,气急败坏的她弓着背跑过去跟爷爷理论,指着他说:“你胡言乱语,小心遭天谴!”

性格火爆的爷爷没等奶奶走近,便迎上来打了奶奶一拳。奶奶倒地,恸哭声响彻全村。丧子之痛加丈夫打骂,让仍沉溺悲伤中的奶奶哭号到夜深人静才消停。

3

从那天起,爷爷的名字在奶奶嘴里变成“那个麻风”。

“那个麻风”,意思不是爷爷患了麻风病,而是毒如麻风。奶奶还撂下一句狠话,“除非我比他早死,不然他死时,我一定会笑着吃大鱼大肉。”

在我的记忆中,奶奶和爷爷从那天起几乎没有来往,寥寥无几的对话发生在看不惯爷爷言行时,奶奶朝他瞪眼吼叫。爷爷总不回应,面无表情地走过。

山里人分家不分情。逢年过节或有亲朋好友来访时,我家跟伯父家仍聚在一起吃饭。只是,任凭子女和亲友出面劝解,奶奶死活不愿再和爷爷同桌。每当爷爷到我们家吃饭时,奶奶为了避免外人说闲话,起初会出门溜达,等到散席再回来吃。日子久了,奶奶干脆自己在炉边另架饭桌。

就这样,直到两个老人先后离世,一张饭桌只要有爷爷,便没有奶奶。这也成为我们村一个公开的秘密。

其实爷爷并非孤儿,上面还有个哥哥阿海。不幸的是,阿海18岁当民兵追赶土匪时,被流弹击中,不久便死了。

孤苦伶仃的爷爷经常被一些蛮横的乡亲欺压,有个叫天荣的壮汉,凭借身高体壮,冷不防会抓住年幼的爷爷,揪住他的衣领,像拎起鸭子似的威吓:“你服不服?”爷爷双脚扑腾却不沾地,只得眼噙泪花喊服了,天荣乐得哈哈大笑。

多次受辱后,爷爷毅然拿出口粮拜师学武。当天荣又想故技重施时,爷爷突然出拳扫在天荣脸上,天荣顿时捂着眼睛,疼得倒地翻滚,从此再也不敢欺压。爷爷骨头硬,性格坚,从不欺压人,但绝不允许别人欺负自己。用他的话说,从小就懂得保护自己,要想不被人欺负,就得拥有一身坚硬的盔甲。

相比那时的我们家,同住一个村子的奶奶家境要优渥得多。她父母双全,有两个姐姐,六畜兴旺。奶奶说过,要不是父母包办,她不会嫁给爷爷,还说对他的臭脾气早有耳闻。让奶奶想不到的是,她的姐姐招了一个上门女婿,那个男的不仅骂得难听,还会动手打人。她的侄女后来也嫁给了一个既会动口也会动手的男人。

4

爷爷离世后,我对他当家时的往事饶有兴趣,但奶奶讲述时始终点到为止。

最为津津乐道的谈资是,爷爷曾经跟一个亲戚到邻乡集市去买靛蓝,由于不会说普通话,叫不出靛蓝的学名,两人便问卖主“黑不溜秋几多钱”,唾沫横飞半天,卖家仍不知所云;还有一次,爷爷跟那个亲戚去邻乡集市买小狗,由于不知道当地话怎么称呼小狗,便对着卖主叨叨 “咛咛几多钱”,在本地方言里,咛咛有男性生殖器的意思。这是奶奶聊起爷爷时最开心的时候,每次都笑得前合后仰。

奶奶说爷爷大男子主义强烈,耕田犁地归来,只顾吧嗒吧嗒坐在那里抽水烟,把整个家务活都甩给她。由于孩子多,有时忙不过来,奶奶舂米时就抱一个背一个。雨雪天气里,奶奶背孩子去挑水,爷爷非但不帮忙,连正眼都不瞧。有时奶奶兼顾不过来,爷爷就会骂骂咧咧。在他看来,男人就该干男人的事,比如耕田犁地喂马劈柴,至于煮饭挑水扫地是女人的事,绝不掺乎。

我猜测有些东西会传染,伯父跟伯母后来的关系逐渐恶化,两人经常吵架,甚至问候彼此的祖宗,尽管还没到反目的地步,但我已经看不出来他们之间还剩下多少爱情了。偶尔,我的母亲跟父亲起口角时,母亲嘴里也会蹦出奶奶当年对爷爷说的类似绝情话。每当这时候,我总是担忧和害怕,总觉得这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是冥冥注定的。

爷爷离世时,有人问奶奶是不是已经释怀了,她没有正面回答,只淡淡地说老天有眼,吃苦的人都会活得更长久。事实是,爷爷过了60岁后就不再下地干活了,而奶奶80多岁了还上山捡柴火。

有人迎合地数落爷爷几句,并好奇地追问他们当年谈恋爱时会说些什么。奶奶淡淡地说,每个时代都有嫁娶习俗,他们也没什么特别的。她比别人不幸,是因为遇到了一个不会体贴自己的男人,“我们三姐妹都是这样的命,一辈子活在男人的脏话和拳头下。”

事实上,我见过很多乡亲都不善于表达感情,老夫老妻更是把感情掩藏得严严实实,从不轻易在人前表露,坚硬得像两块岩石。

爷爷死后,我注意到一个细节:当我们无意中提到爷爷时,奶奶不再随口叫“那个麻风”,而改口成“你们的爷爷”。

妹妹还偷偷告诉我一件事,爷爷卧床不起的那年冬天,奶奶曾让堂妹拿一条新秋裤给爷爷穿,并千叮万嘱她别说漏了嘴。尽管如此,奶奶仍没有放下那句让我们始终记得并敬畏的话——“我死后,你们千万别把我跟他葬在一起,不然我会来烦扰你们的。”

一年前,奶奶去世,比爷爷晚走了整整7年。他们在那个世界里是相逢一笑泯恩仇,还是依然反目成仇?

不久前,我们给爷爷捡骨头,重新安葬。未来的某一天,我们也会给奶奶捡骨头,重新安葬,但肯定不敢把她跟爷爷安葬在一起。

很多人不解一句谩骂为何能导致奶奶和爷爷老死不相往来,奶奶恨恨地说:“我跟‘那个麻风’结为夫妻40多年,吵架次数成百上千,但都没有那次那么无情,那么赤裸裸,那么不要脸。”她说自己的心被爷爷那句“不穿衣服的话”给骂死了。

我猛然记得一件事,那是2000年,一个表姐跟一个邻村男孩谈恋爱未婚先孕,过后被甩了,奶奶听说后愤愤不平,脱口而出:“现在的女孩怎么这么随便,换成我,那个男孩婚前一点味道也别想闻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