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简陋的病床上,苏元春苟延残喘。
眼看昔日虎虎生威的广西提督变成眼前的风烛残年,幕僚两眼一热,低声道:“老爷,可有释怀不了的事?”
“租广州湾……”苏元春猛咳几声,“遍遭唾骂,有口难辩,罪有应得!”
1899年5月9日,苏元春主持广西边防建设完工,奉命进京陛见,受到在紫禁城骑马的礼遇,显赫一时。彼时,已占领越南的法国人野心不死,又将目光瞄准华南。他们深知广州湾(今广东湛江港)是个天然良港,便强行“租借”。正在京城的苏元春,被任命为钦差大臣,同法国人谈判。清政府一味满足法国的野心,反复强调“可了则了”。谈判桌上,苏元春没有多少底牌可打,遂于1899年11月16日与法国签订《广州湾租界条约》,将大好河山租借给法国,面积达广州湾的10多倍,租借期为99年。
“这人啊,乐极生悲!”苏元春长叹。
“弱国无外交。广州湾被租借,根子在朝廷。老爷不必太自责。”幕僚赶紧劝慰。
“丧权辱国岂能云淡风轻?苏某人作为当事者,此生注定被钉在耻辱柱上。两腿一蹬,罢了罢了。”苏元春猛咳,再度昏迷过去。
苏元春的命运急转直下,始于五年前。
2
1903年4月20日,夜,广西边陲小城龙州,湿热裹人。
提督衙门里,苏元春被一场噩梦惊醒。
梦中,他的耳边传来:“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苏元春因克扣兵饷,纵匪殃民,罪大恶极,秋后问斩!”
董姓幕僚听到动静,敲门进屋,拨亮了红烛,问:“老爷怎么了?”
苏元春摸了摸自己的脑袋,说:“我还以为这项上人头不在了呢,原来只是一场梦。”
幕僚看着提督大人汗涔涔的脸,知道他近来受困于“克扣兵饷、纵匪殃民”的流言,安慰道:“朝廷每年划拨给广西边防多少银饷,皇上心里没底吗?老爷拿那些银饷干什么,皇上不会派人来巡视吗?广西匪乱岂是提督一人之过?”
苏元春赶制止幕僚的抱怨,直言“现在大清国皇上也做不了主”。官场如战场,苏元春知道流言蜚语的背后肯定有人在搞鬼。他叫幕僚打开窗户。凉风灌进屋子,红烛摇曳。
“现在几更天了?”
“夜半三更,离天亮还早着呢,老爷。”
“你去睡吧,我自己把事情捋一捋。”
幕僚随手又拔高了烛心,便转身关门出去了。
夜深人静,孤灯独影。苏元春倚墙闭目静坐,半生往事浮现。
3
1844年2月8日,广西永安州(今蒙山)团总苏保德家张灯结彩、人声鼎沸。原来,苏家新添一名男丁。苏保德此前已生了个男娃,名叫苏元璋,这老二春季出生,故取名苏元春,有“一元复始,春光万丈”之意。
可团总夫人对这位二公子的到来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兴奋,她一直想要个女儿。当时可能还没有“女儿是母亲贴心棉袄”的说法,但她厌倦了丈夫弄枪使棒、刀光剑影的生活。时逢乱世,“生男埋没随百草,生女犹得嫁比邻”的古诗句更让她心存恐惧。
相比夫人的妇人之见,苏保德则笑得合不拢嘴。身为团总,他当然明白“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的道理。
苏元春五六岁时,整天看见父亲操练兵马,带兵打仗,便对军人有一种天生的向往。
一日,苏元春扯住父亲的裤腿,说:“爹,我想习武。”
“哦?”苏保德说,“你为何想习武?”
“带兵打仗,杀敌报国!”
“有志气!”苏保德听了喜道。过后便教苏元璋、苏元春兄弟俩弯弓射箭、立马横刀。
自古两碗水难端平,苏保德尤其疼爱苏元春。他记得在元春生日的酒席上,一位老先生看了他的生辰八字后,捋捋白须说:“二公子气度不凡,日后必成大器……”
苏保德不迷信,但苏元春确实小小年纪就胆识过人。当然,他也不会因此冷落苏元璋,毕竟手心手背都是肉。
1851年,广西爆发了太平天国农民起义。太平军从桂平一路挥师向北,所向披靡。在一次混战中,苏保德被太平军杀害。苏家从此衰落。
苏元春11岁那年,哥哥苏元璋加入天地会。无依无靠的苏元春沦落街头,因偷窃被官府追捕,只得投奔哥哥。
天地会遭到镇压后,苏元春与哥哥苏元璋、堂弟苏元瑞率百余人投奔湘军。从此,苏元春的人生再也没有回头路。他随湘军转战江西东南部,围剿太平军和天地会余部。因战功卓著,升任参将。
贵州爆发苗民起义时,苏元春奉命率兵镇压,因功相继擢升副将、总兵。
1871年,27岁的苏元春获记名提督。7年后调回湖南永州驻防。
1883年12月,中法战争爆发。次年4月,苏元春奉命率领2400名防军开赴广西,出关援越抗法。同年6月,40岁的他被任命为广西提督,统领在越南越南北圻的桂军。
不久。苏元春协助冯子材指挥抗法战斗,在镇南关大捷中毙敌上千。因功获赏太子少保、二等轻车都尉。
随着中法战争结束,越南沦为法国殖民地。清政府与强敌为邻,犹如芒刺在背,遂命苏元春为广西提督兼任广西边防督办。
当时,董姓幕僚见苏元春心事重重,忍不住问:“法夷已被赶出国门,老爷为何仍闷闷不乐?”
“强敌在侧,焉能安睡?”苏元春说,“在我看来,功名利禄都是可以用血肉之肌换来的,不值得大书特书;只有修筑广西边防,让法夷不敢再越过雷池半步,才是我最大的心愿。”
苏元春雷厉风行,说干就干。在他担任广西提督兼广西边防督办的近20年里,先将广西提督府从柳州移至龙州,接着修筑了龙州城西北的小连城和凭祥东郊的大连城,然后修复了被炮火摧毁的镇南关,修筑了水口、平而两关,以振国门。
其中,苏元春修建的大、小连城,因工程宏伟、防事坚固,有“北有长城、南有连城”的说法。
更为人称道的是,苏元春在千里中越边境线上修建了165座炮台和碉台、109处关隘、66个关卡,构成庞大宏伟的军事防御体系,有“乌鸦飞不过,老鼠钻不进”之称。
在提督任上,苏元春结束了广西有边无防的历史,个人威望达到巅峰,大有功盖广西巡抚王之春之势。朝野不少人甚至预言:“苏元春在广西边境动静挺大,仕途大有可观!”
董姓幕僚也会在苏元春耳边试探口风,但他云淡风轻:“在其位,谋其政,如是而已。”
让苏元春始料未及的是,自己劳苦功高的背后杀机四伏。
4
某天深夜,广西巡抚衙门王之春的书房里。王之春和御史周树模在灯下交头接耳,嘀嘀咕咕着什么。
两人会谈前,原本有个下人站在旁边看茶的,后来被王之春叫出去了,还叫他带上门。
随后,周树模说了一会,王之春频频点头;王之春说了一会,周树模频频点点头。如此反复,两人聊到下半夜才结束。至于两人聊些什么内容,只有天知道。
早些年,在广西边防建设问题上,提督苏元春曾与巡抚王之春产生分歧。
对于这位顶头上司,苏元春向来敬重。就算办事有分歧,也就事论事,从不胡搅蛮缠。因为苏元春明白,同为大清官员,他们的所作所为都是为皇上、皇太后分忧。
不久,苏元春才知道自己摊上大事了。
王之春参他:“日久玩忽,侈然自大,顿易初衷。营不足额,勇多乌合,通匪济匪,弊难枚举,游匪之乱,苏始酿之。”
周树模参他:“广西游匪猖撅,皆因广西提督苏元春所部各营,与匪为之……”
起初,苏元春深信身正不怕影子斜,做好了接受审查的准备。
不料,朝廷竟然对王之春、周树模的奏报信以为真,还任命两广总督、有“官屠”之称的岑春煊查办苏元春。
岑春煊本是广西西林人,跟苏元春是老乡。照理“亲不亲,故乡人”,但苏元春与岑春煊向来不和,这回落在他手里,真是凶多吉少了。
果然,岑春煊趁机诬告苏元春“克扣兵饷,纵匪殃民。”
看到凭祥大连城白玉洞里有“明月与天分一半”的诗句,岑春煊更是当成诬告苏元春欲与清王朝平分天下的罪证。
可苏元春仍觉得自己无愧于朝廷,深信皇上是个明事理的主,皇太后也是个明白人。
直到1903年4月23日,董姓幕僚急匆匆给苏元春呈上一份电报,上写:“从速来京陛见”。
董姓幕僚:“大人,去还是不去?”
苏元春:“此话怎讲?”
董姓幕僚:“您身在广西,皇太后也得让三分;您若离开广西,便形同鱼儿离开了水。”
苏元春听了,轻轻点头。他站起来,在屋子里转了几圈,说:“我若不去,就是默认了克扣兵饷、纵匪殃民、反叛朝廷的事实;我若去了,还有辩白的机会。”
董姓幕僚说:“大人别忘了,岑春煊现在可是慈禧太后身边的红人,就怕有些事情说不清。”
“哼!”苏元春说,“我担任广西提督和边防督办19年来,光明磊落,你就别再劝了,明天我就进京面帝。”
谁料风尘仆仆的苏元春刚抵达京城,就被控制了。
原来慈禧太后听信谗言,下令对他“夺职逮讯”,交由刑部审讯。
1903年9月15日,59岁的苏元春被刑部以“克扣兵晌,纵匪殃民”等罪名,判处死刑,秋后问斩。
苏元春从功臣沦为阶下囚,一时间朝野震动,众说纷纭。后人有诗云:
南国城门夷难开,
谁料大清已崩坏。
奉诏进京求公道,
策马一去回不来。
5
原来,苏元春当年修筑广西边防需白银54.5万两。可清王朝对外连连割地赔款,对内长期用兵,国库早已空虚。
苏元春多次上表朝廷请求划拨工程款项,10万银两才姗姗来迟。朝廷过后下令广东、湖南、湖北一起筹钱修筑广西边防,以抵挡盘踞越南的法国人,可那三省自顾不暇,始终都没有兑现。
肩挑固边重担,苏元春无处哭穷,只好四处借工程款——借龙州县收放局4万两;借两任广西巡抚张联桂、史念祖2万两;借广东一名富商2万两。
为了筹工程款,苏元春不惜把自己历年节余的薪俸垫支,还卖掉了两处私宅。
可边防工程就像一个无底洞,最后他只好降低边防军的伙食标准,挪用4 万多两军费修筑炮台。
对此,幕僚曾劝他三思:“大人,挪用军费,罪责可不小,仔细有人说闲话。”
苏元春:“我挪用军费是为了修筑国防,倘若国门不保,再多的银两也保不了命。今后若朝廷追责,我苏某担着。”
当时的广西边防,财力不逮,人力亦不足。苏元春征得朝廷同意,从中法战争后被裁减到社会上的游勇中,临时招抚10营,充实到边防建设队伍中。
苏元春还鼓励边防官兵将亲属迁往边疆,拨款营造住房。此举既使亲人团聚,又能解决边疆开发所需劳动力问题。此外又在南疆开煤矿,加强对汛督办工作,开辟贸易市场,组织捐资设立同风书院,发展边疆文教事业。
6
秋后问斩日日逼近,尘世活路越来越短。清廷对苏元春进行最后的审判。
劾官:“苏元春,你历时十五年,花费数十万两白银,进口130门大炮,修筑了一条固若金汤的国防工程,却不曾发一枚炮弹,如此看来,岂不是太劳民伤财?”
苏元春:“假如没有那些大炮蹲守,谁敢保证虎视眈眈的法国人不会越雷池?南疆人民能酣睡吗?”
劾官:“那克扣兵饷是怎么回事?”
苏元春:“如此浩大工程,花费人力、财力、物力是巨大的。我也曾奏请朝廷拨款,可拨下的款子实在微不足道,邻省的援款又是空头支票,无奈之下我只能采取边军施工,就地取材,捐俸节支,动用存饷等办法。”
劾官:“既然没钱,你为何将‘保元宫’整饰得如蓬莱仙境一般?”
苏元春:“为了使长期戍边的将士有个舒适的环境,安心守边。”
劾官:“题诗‘明月与天分一半’又是怎么回事?”
苏元春:“纯属感言,别无它意。”
苏元春请求刑部,愿用自己的薪俸,抵偿一部分所谓的“克扣兵饷”,并多次申诉自己一家对清王朝 “忠贞不二”,甚至不惜搬出父亲被太平军残杀的往事。
慈禧念其诚恳,责令刑部再次审查。结果,刑部查明苏元春“克扣兵饷”的罪名同事实出入太大,改判苏元春发配新疆迪化(今乌鲁木齐)。
法国总统听说苏元春下狱,电告法驻华公使照会清王朝,愿意为苏元春垫付10多万所谓克扣的饷银,还说苏元春在广西守边数十几年,与法国友好相处,请予保释。
权倾朝野的慈禧听说后,惊讶不已。她也想看看苏元春到底会不会为了保命而求助法国人。
当董姓幕僚兴冲冲地跟苏元春说起这根救命稻草时,却被他义正词严拒绝了:“法夷是我们的仇敌,怎能指望仇敌相助呢?头颅可断,绝不苟且偷生!”
7
60岁那年,苏元春踏上了漫漫的新疆服刑路。
戈壁千里,荒无人烟,前路茫茫。西行路上,苏元春多次感慨:“老夫曾经剑指上万雄兵、扼守千里中越边境,奈何到头来身边只有一个幕僚,以及一个朋友送的侍妾……”
董姓幕僚和王氏侍妾听了,看着日渐苍老的提督大人,面面相觑,无言应对。
在新疆服刑的日子里,虽然山高路远,苏元春还常常挂念广西局势。后人有诗云:
提督大人转身去,
南国匪盗关不住;
平民百姓陷水火,
皇帝太后空叫屈。
地方官在呈给清王朝的匪情报告中说:岑春煊任两广总督后,弹劾罢职两广的官吏,上到巡抚、提督,下至典史、哨官达200多人。两广匪祸迭起,根源在于岑春煊把治匪能人都整垮了。
慈禧太后知道众怨难平,当即指派新上任的两广总督张人骏对重大案件进行复查。
经张人骏明查暗访,苏元春一案真相大白:苏元春当年建设广西边防,因公挪用军费和招抚游勇入营,根本构不成犯罪。他既没有“中饱私囊,克扣军饷”,也没有“纵匪殃民 ”。实属冤案。
1908年8月9日,苏元春64岁。清王朝下令将其无罪释放,此时他已离开广西4年多。后人有诗云:
玉门关外春风度,
万里忽收无罪书。
人间自有公义在,
胸怀家国德不孤。
苏元春吩咐侍妾整理行装,不日即南下返乡。期间不幸感染风寒,旧日枪伤复发,病倒在床。
苏元春浊泪纵横:“看来,我这身骨头注定回不了家啦。”
侍妾:“老爷别说傻话,您现在不是一个人。有我,还有小儿苏承赐。”
“苏承赐,好名字!只是跟着我,让你们娘俩受罪了。还好,现在要南归了……”
不久,贫病交加的苏元春,病逝于迪化,终年65岁。
苏元春一生为官40 年,从镇压太平天国,镇压贵州苗民起义,到中法战争和建设广西边防,始终对清王朝忠诚不二,屡立奇功。谁想到病逝后,家里却穷得没钱殓葬呢。
新疆布政使王树枏同情苏元春的遭遇,个人出资为他治丧。
随后,侍妾王氏携幼子苏承赐,披麻戴孝一路扶枢南下,将苏元春的遗体安葬在贵州省镇远县。
1909年2月,一道圣旨姗姗来迟——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已故广西提督苏元春官复原职,其生平战功交付国史馆立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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