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

1

手机铃声突兀地响了起来。

宋野伸手在乱糟糟的书包里摸索了半晌也没找到声源。

他皱眉爆了一句粗口,倒提着书包一阵粗暴地抖搂,里面的书本纸笔哗啦啦倒了一地,包括那个掉了漆的老年机。

举着手机,宋野的眉毛几乎要拧成疙瘩,他极不耐烦地摁了接听,“说。”

那头的李端还没说话,宋野就听见一阵嘈杂,明显是在打架,听起来还挺壮观,拳拳到肉,哭声震天,有人叫娘骂老子,有人求爷告奶奶,妥妥大场面。

他懒得搭理,就在他准备挂断的时候,李端的破锣嗓子在那头声嘶力竭地喊起来,“把手机还给我!还给我!”

接着就是一阵抢夺声和李端新鲜热乎的惨叫。

宋野毫不犹豫挂了电话。

母亲留给自己的那点钱,都快被这孙子惦记完了,他还得上大学,没点钱傍身哪行,难不成还真指望那个废物?

想到这,宋野觉得胸口憋闷得厉害,甩起书包就拐进了旁边的网吧。

小镇的冬天呵气成冰,宋野从网吧出来的时候,天上正纷纷扬扬飘着雪,他裹紧棉衣,几乎是怀着上坟一样沉重的心情回了那个所谓的“家”。

李端正在那个破沙发上瘫着,脸上五颜六色甚是精彩,一只胳膊折了软绵绵地垂在地上,嘴里嘶嘶地抽着冷气,从宋野的角度可以很清楚地看见李端肿得像猪头的脸和鼻孔里撅出来的几根鼻毛。

听见动静,李端把眼睛掰开一道缝,这微小的动作也牵动了伤口,他疼得龇牙咧嘴,“今天为什么不来救我?”

宋野抬头看了眼,半嘲半讽,“救你?算上这次,苦肉计你都用八回了,前面七次,四次还赌债,两次还酒钱,还有一次还嫖资,我说兄弟,坑蒙拐骗咱能不能有点新意?”

李端一口气差点提不上来,“你个小王八羔子,我是你爹!花你点钱怎么了?你的不是我的?!”

要进屋的宋野忽然停下步子,扭头定定看着李端,在那双清亮的眼睛注视下,李端一时竟有些畏缩。

“你是我爹?”宋野有些玩味地一笑,“那么爹,我想要最新款的阿迪,能变速的自行车,我想去龙翔滑雪,想去三亚跨年,爹,您能帮我实现吗?”

他冷笑着说完,也懒得装了,冷冰冰道:“远的不说,我不想住一开窗就是公共厕所的屋子,不想一天三回被房东堵着要钱,不想跟外面的流氓和野鸡有一毛钱关系,不想看你那比屎还臭的呕吐物,您能帮我实现吗?我他妈配吗?!所以,咱能不能别在这儿演什么父慈子孝了?要不是我妈死了,我一辈子也不想来栖云镇,一辈子也不想住这鸟笼子,一辈子也不想跟你有任何瓜葛!”

卧室门砰一声甩上了,李端怔怔地看着那扇门,血丝慢慢爬满了眼球。

2

宋青云,人如其名,是个一心想要飞黄腾达、平步青云的漂亮女人。可人生总是这样,心越是比天高,命就越是比纸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嫁给了丑矬穷李端。

两人的婚姻维系了一年多,李端当时在煤矿上班,下井十三天回来后,家里早已人去楼空,衣服还挂在橱子里,脏碗还泡在池子里,宋青云却不见了,一起消失的还有一张八千块的存折,那是1990年的八千块。

李端原本只是懒散市井不求上进,经此变故,突然像是变了个人,开始酗酒赌博,打架斗殴,工作很快就丢了,人变得更加暴躁病态,甚至债台高筑,后被一帮黑社会缠上,家里的门窗玻璃三五天就得换一茬新的,门前墙壁上常年挂着触目惊心的红油漆,总之他成了一个真正的废物。

他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了十几年,直到有一天接到一个电话。

栖云镇的火车站极小,他穿着漏了棉絮的破袄,顶着被冻出的两行鼻涕,跺着脚,哈着气,遥遥看见一个笔挺的少年出现在月台上。

15岁的少年穿着雪白的羽绒服,戴着亮黄的毛线帽,皮肤白皙,宽肩长腿,李端不想承认又不得不承认,这孩子随他妈。

宋野走近了,用鼻孔对着眼前瘦小的男人,“你是李端?”

口气冰冷,毫不客气。

他还记得母亲死之前紧紧攥着他的手,“虽然你爸抛弃了我们母子,但他毕竟是……你爸,他得对你负责。阿野别怕。”

宋青云其实混得相当失败,亲戚断绝,无朋无友,临死之际,遍寻一圈而不得,这才想起了李端。

宋野想,若不是母亲死了,省城实在无法立足,否则无论如何他也不会来找这种抛妻弃子的渣男。

因此,从一开始,宋野就认定李端没有本事、品性卑劣,是个三百六十度全死角的垃圾。

渐渐地,伴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份看不起慢慢变了味儿,宋野不再轻视李端了……他讨厌李端,对李端深恶痛绝,他认为没有爹也好过在垃圾堆里找爹,他疯狂期盼高考,考完了好赶紧离开这个破屋子,这个破镇子,这个废物李端。

他简直不明白,这种还需要别人照顾的巨婴有什么资格监护别人?一坨糊不上墙的烂泥也配让别人叫爹?爹有什么错,为什么要侮辱爹。

3

这是宋野来到栖云镇的第二年,昨晚的冲突在过去的一年间数见不鲜。

吵得最凶的那次,宋野推开窗户从二楼一跃而下,李端大骇,扑到窗前,只见宋野捂着受伤的腿,指着他的鼻子,“从今以后,这家里有你就没我宋野!”

后来失血晕厥的宋野被好心人送到了医院,李端赶来二话不说先抽了宋野一耳光,那是宋野生平第一次挨打。

宋野用舌头顶了顶腮帮子,漫不经心地笑笑,“李端,你还真把自己当爹了?”

李端倏然一愣,继而沉下脸色,色厉内荏道:“难道老子不是?”

宋野突然失笑,像是听到什么有趣的笑话,“哈哈,你别是以为跟女人睡一宿就能当爹吧李端?你四十大几了,别这么天真成吗?我活了这十五年,物质、情感、陪伴,你付出了哪一样?啊?你但凡是个男人,不干那些抛妻弃子的缺德事,我妈就不会操劳到病死,我也不会跟你在这个破镇子过得像个叫花子!”

李端看着笑得癫狂的宋野,慢慢低下了头。

他尝试着张了张嘴,却到底一个字也没说出来,他像个傻子一样戳在原地很久,才蓦然扭头,大步离开了医院。

宋野心想,有本事走了就别回来。

但他知道,李端肯定会回来的,这个窝囊废,人穷志短,全无半分骨气可言。

入了夜李端果然回来了,交了医药费,骑着破电瓶车载宋野回家。

爬坡的时候那车毫不意外地没了电,宋野冷冷摇了摇头,长腿一迈就要下车,李端摁住他,“你要是瘸了可别指望老子伺候你!”

接着二话不说开始推车上坡。

没电的车分外沉一些,更何况那车上还有个手长腿长的小伙子。

李端本来极瘦,此刻推着车就像一头推着磨的瘦驴,他肩胛贲起,衣服空荡荡地活像挂在一副骷髅上,他剧烈喘着粗气,每迈开一步都拼命往前弓着大腿,汗水沿着发际脖颈一路狼狈而下,在他的旧T恤上作了一幅歪七扭八的画。

宋野沉默地盯着那幅画,有一种情绪在他胸腔里发酵、膨胀,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于是恶声恶气道,“算了,放我下来。”

李端头也没回,气喘如牛,“给老子老实待着,看不起人是吧?老子以前是矿里的明星矿工,两篓煤左手提右手拎,你小子算个屁!”

那股情绪顷刻间荡然无存,宋野冷哼了一声,爱推推吧,他懒得搭理。

说不上为什么,很多年后,宋野还是会梦到那天晚上那条路,会梦到废物李端弓着腰缩着颈,吭哧吭哧推着那辆小破车,夜色浓稠,路灯昏黄,李端眼里布满血丝,额头青筋暴跳,一步,一步,缓慢但坚定地踏入夜色深处。

“兔崽子……”李端累极,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宋野勉强嗯了一声。

李端头也没回,气喘得像是要咽气,“下次,下次如果你觉得……觉得有我就没你……那……那你直说……你别跳楼……我……我走就是了……”

宋野一僵,李端不觉有异,依旧卖力推着车,突然他像是意识到什么,脚下一顿,干咳了一声,“你可别……别自作多情,老子是……舍不得……那医药费!”

宋野心里一哂,果然。

你看,这就是李端。

4

宋野常常在想,李端这人,真真是生得荒唐,过得窝囊。

巷口的麻将摊儿上,一帮人哄堂大笑嘲讽李端,李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地咧嘴一笑,“你们说得不错,我啊,确实是个窝囊废呀。”

王婶儿的面馆儿里,李端咬着一截铅笔在一个破本儿上写写画画,王婶儿纳闷李端这是猪鼻子插葱要装文化人了,李端嘿嘿一乐,“也就算算这些年欠的那些赌债,哎我说王婶儿,您行行好,多来勺浇头呗。”

打架被抓到派出所里,李端抱着民警低三下四涕泗横流,“我就是个废物,您高抬贵手放我一马,我错了,再也不敢了,您大人有大量……”

李端永远都是个怂包,一辈子做小伏低,连条狗都不如。

哪怕是和亲儿子冷战,也永远都是他先低头,坚持一天都难。

“你配做爹吗?”是昨夜宋野送给李端的最后一句话。

可今早李端还是给宋野买了早饭,往他面前一扔,装腔作势地皱着眉,“老子吃剩的。”

宋野也没好脸色,抓起包子抬手甩进垃圾桶,“今天有家长会,下午两点半。”

后面本来还有一句“爱去不去”,宋野到底忍了。

上午的课结束后,因为下午有家长会,学生统一放假半天,宋野打了会儿篮球,估摸着李端出门了,才和几个球友勾三搭四一起回家。

谁知刚出校门跨上自行车,宋野就和来人撞了个结实。

那人一声惊呼,宋野循声一望,只恨出门没看黄历,这位骑着破电瓶车,废了一只胳膊的中年猥琐男,不是李端又是谁。

宋野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在他嘴里,父亲工作体面、收入不菲、长相上乘、性格温善,这下好了,牛皮吹破,伪装败露,宋野尴尬得直冒虚汗。

哥儿几个七手八脚拽开宋野的自行车拉他起来,宋野连头也不敢抬,慌里慌张道,“没事没事,赶紧走吧。”

他的一颗心跳得跟擂鼓一样,他生怕李端下一句话就是“宋野,老子来给你开家长会了。”

果然,李端凑近,龇开一口黄牙,笑得像个流氓,宋野觉得呼吸困难,头皮发紧。

然后,他听见李端说——

“小伙子,你没事吧?”

宋野讶然抬头。

李端还是笑嘻嘻的表情,“实在对不住啊,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啊?要不要联系你家里人呀?”

宋野心里一块大石头骤然落了地。

可不知怎的,那一刻,宋野胸口的拥堵和难受,并不曾纾减。

5

进入高二下学期,高考的压力陡增。

一片兵荒马乱之中,宋野依旧优哉游哉,吊儿郎当不着四六,成绩差得惨绝人寰。

学校找李端谈了无数回,李端找宋野叨叨了无数次,然而宋野每每都能一句台词取胜,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我说李端,就你那德行,难不成你还指望你儿子考北大?”

每每此时,李端总会瞬间涨红了脸,气得哆嗦,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

有几次他甚至抄起了擀面杖,宋野便懒洋洋地轻蔑一笑,指着自个儿脑门说:“来啊,朝这儿打,打死了该抓抓,该烧烧,咱俩都落一清净。”

李端的擀面杖高高地扬起,等了很久,又无力地垂下,“你可以怨我,但你不能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

“前途?”宋野笑得无限讥讽,“自打和你在一起,那玩意儿我早就不想了。”

宋青云怕是临死都不知道,她找给宋野的爹其实是个废物,所谓的老实人也不过就是个孬种。

李端一贯嚣张跋扈的脸闪过一丝落寞,他勉强笑了笑,却比哭还难看,“那你……告诉老子,你怎么才肯好好学习?”

“这对你来说重要吗?只要我活着,就总有人给你养老送终,我活得好不好,你的棺材板都不会少。”

李端像是被蛰了一下,抽了根烟才终于缓过神来,他有些稚拙地从包里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仔仔细细展开,居然是一张补习班的宣传单,“去补课吧。”

宋野扫了眼,不咸不淡地说:“2980块,我妈留给我的钱,可早没了。”

李端脸上的肌肉微微抖了下,“这,这你不用管,老子有的是钱。”

窝囊废李端要出钱?不会吧?天上要下红雨了?

宋野心想,老子很震惊,但老子绝不信。

他起身抱起篮球就走,李端在身后吼道,“晚自习你不上了?!”

宋野转过身,笑得玩世不恭,“你家住海边啊,管这么宽?咱俩井水不犯河水才能相安无事,这道理你不会不明白吧?”

说罢,宋野拍着篮球拧身就走,球砸到了铁门上,咚一声巨响,李端微微皱了皱眉头,缓缓闭上了眼睛。

6

一场篮球结束,暮色四合,哥几个找了个酒吧,啤的白的整了一轮,个个都大着舌头,颠三倒四脚轻头重。

这边家里,桌上的菜都凉透了,李端直挺挺坐在桌前,手里摩挲着一张薄薄的纸,他盯着那张纸看了很久,直到眼睛干涩,才慢慢搁下,疲惫地搓了搓脸。

那是一张成绩单,三门主课,三门副科,宋野六门全都不及格。

他抬头看了眼表,掏出手机给宋野打电话。

电话很快就接了,却是一个陌生的声音,李端认真听了几句,脸色愀然大变,抓起电瓶车钥匙就往外冲。

酒吧里的男男女女扭得跟麻花一样,震耳欲聋的音乐闹腾得李端头昏脑涨,他在舞池里钻来钻去找了一圈,才在角落里找到醉得不省人事的宋野。

那些狐朋狗友早不见了。宋野头朝下趴在冰冷的地板上,衣服上鞋上都是呕吐后的秽物,几个酒吧的碎催木然地站在宋野边上,见到李端来,大喇喇一伸手,“六千六百六十六,刷卡还是现金?”

李端充耳不闻,架起宋野,声音急切,“宋野?!你听得见吗?兔崽子?!”

宋野迷迷糊糊转醒,眼前放大的是李端忧虑的脸,宋野含混地说着什么话,李端赶紧附耳过去,宋野舌头都捋不直,但那字字句句还是清晰地传到了李端耳朵里。

“你个怂包……你来干什么?你能干什么?”

宋野再醒来已是次日早上,隔壁王婶正从保温桶里往外倒豆浆,宋野揉了揉要炸开的脑门,“他呢?”

“谁?”王婶把豆浆递给宋野。

宋野嗓子干得冒火,“李端啊。”

难道昨晚酒吧看见李端是在做梦?

王婶一双眉毛差点挑到头发里,夸张地惊呼,“你指名道姓地叫你爹?”

宋野烦不胜烦地喝了一口豆浆,“又不是所有人都配当爹。”

这个中年女人有一肚子的零碎,此刻几乎发了怒,“你一直这么叫他?再说他怎么不配当爹?你这孩子,良心被狗吃了吗?”

这女人又不知道他家情况,在这撒什么泼,宋野甩开毯子就要起床,却不料被王婶一把搡回床上,“你知道我今早为什么来?”

“因为我等了半个多小时不见他人我才来的!”

宋野一脸心不在焉,“等他干什么?”

王婶先是一愣,随后震惊地拔高了声音,“你不知道?”

宋野这才察觉出一丝奇怪,“知道什么?”

“扫厕所啊!”王婶声音之大差点震出宋野的脑浆,“你家跟前那个公厕!李端一天扫三回,早中晚各一回,比给祖宗上坟还积极!这都好几个月了,冬天那旱厕冻成那样,恶心到没眼看,夏天一进去,那苍蝇就往脸上扑,别人骂他脑子有病,想当活雷锋,他什么也不辩解,我私下问他,他磨蹭半天才说是你受不了那味儿。”

王婶顿了顿,眼眶已经红了,“他说这厕所,只要他活着就肯定会天天扫,他雷打不动扫了几个月了,今天……我没听见动静……我不放心……”

宋野攥着杯子的手泛了白,怪不得最近他没闻到什么刺鼻的味儿,他记得他们吵得最凶的那天,他问李端,“住这种一开窗就是公厕的屋子,还不如睡茅坑边上,你到底算个什么爹?”

这几个月,李端似乎也没酗过一次酒……

7

宋野是在医院找到的李端。急性酒精中毒加颅脑外伤。

当时宋野被酒吧的人扣下,李端翻遍全身也没凑够那6666块,酒吧经理阴伶伶地指着一大瓶斯米诺,“要么给钱,要么就喝干。”

酒保暗暗咋舌,那种烈酒下去,不死也得躺半年。

下一秒,他倏然瞪大眼睛,惊得合不拢嘴,只见那个瘦弱矮小的中年男人,小心放下儿子,猛地一把夺过酒瓶,仰头咚咚咚开始往下灌酒。

经理也被这个不要命的喝法吓懵了,等回神过来,那人已经闷了那酒,一头栽倒,头磕在桌沿上,大量的血从额角涌出,甚至流进了眼睛里,说话间流出血泪来,说不出的诡异惊悚。

平时人五人六的经理此时受了大惊吓,尖着嗓子像个鸨母,“扔出去!抬出去!”

宋野跑到医院的时候,李端已经出气多进气少,脸上旧伤加新伤愣是找不见一块完好的皮肤,看见宋野时,李端肿成一条线的眼睛拼命睁得老大。

宋野附耳过去,听见李端微弱的声音说,“背我回去,现在……就背我回去。”

“你发什么疯?回去等死吗?”宋野没好气。

“你管老子?背老子回去!”李端急了,嘴唇剧烈抖动,每一哆嗦,嘴角都流出些血沫子来。

宋野忍无可忍,“你多大了?还怕住院?”

李端压低声音,卑微道:“算我求你了,背我回去成吗?”

宋野没见过这样的李端,他见过李端嚣张跋扈,见过李端逞凶斗狠,却没见过他切切哀求自己。

栖云镇又是一场大雪。

宋野背着李端走得高一脚低一脚。

过了很久,李端突然嘿嘿一笑,像是偷了腥的猫,“得亏你背我出来。”

宋野的回答是一声冷哼。

李端没有在意,吸了吸鼻子,宋野没回头也能想到他此刻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

李端笑着说:“老子才不傻,傻逼才住院,老子的钱又不是狗屙的,砸医院里他妈连个响儿都听不着,老子的钱得留着给你上大学!”

宋野脚底下突然一踉跄。

茫茫风雪,宋野举目望去,天地笼统,满眼肃杀,冷风似乎要钻进每一个毛孔,只有背上,因为李端的缘故,还有稀薄的温度。

“哎,我说阿野,咱俩以后能不能换个称呼?”李端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

宋野警惕地一瞪眼,“咋?想让我叫爹?你也配?”

李端脸色一白,却还是腆着脸笑着,“不是不是,你别误会,我是觉得,你这见天儿哎哎哎地叫着,总有些奇怪不是。”

“那你想怎样?”

“要不,嗯……以后……你叫我‘端哥’?”李端紧张地咽了下唾沫。

宋野表情一松,仍有些不情不愿地说:“行吧,我叫你端哥。”

“哎哎哎,”李端忙不迭应着,“我还叫你‘阿野’,哈哈,‘阿野’‘端哥’……‘端哥’‘阿野’……真好听啊。”

8

转学进来后,宋野常遭霸凌,这其实与李端有莫大的关系,李端街头巷尾臭名昭著,人们相信猫生猫,狗生狗,小偷儿子三只手,有爹如此,儿子能是什么好鸟。

这些事情宋野从未和李端交流过,他常年锻炼,从来不怕什么牛鬼蛇神,当年在繁华的省城,野哥也都是有名有号的人物。

把那些带头的刺儿头修理了几次后,宋野在学校开始顺风顺水。

可这世上,总有强龙难压地头蛇的故事。

这天下了晚自习,宋野出了校门就觉得有人尾随,可几次回头都发现没人,他觉得自己有些疑心病了,跨上自行车正要扬长而去,一股剧痛就在他的后脑勺炸了开来。

有那么几秒钟,宋野听见自己脑子嗡嗡乱叫,眼前一片血雾。

他摇了摇头,回神过来时,面前已经站了一排满身鸡零狗碎,头发染得五颜六色的小混混。

宋野摇摇晃晃站直,为首的流氓笑呵呵走近,“你小子狗胆包天啊,竟敢招惹陈飞?”

哦,原来才被宋野卸了膀子的人,叫陈飞。

那混混顶着一口黄牙,一口烟喷在宋野脸上,宋野嫌恶地往后一躲,混混旁边的狗腿子已经一耳光抽在了宋野脸上。

宋野眯眼舔了舔嘴角,一腔怒火陡然窜到了头顶,他长腿一蹬,那混混已经应声飞了出去,捂着肚子栽了个四脚朝天。

“我靠!你丫活腻了!”混混们气得嗷嗷叫,有人甚至抽出了武器,衬着雪色,寒光闪闪。

“老子灭了你!”众人叫嚣着冲了上来。

宋野眼里都是血光,红着眼就要往前冲,却不期被一道大力猛地往后一扽!

“阿野!”

宋野回头一看,正是李端。

“你来凑什么热闹?!”宋野气得头顶冒烟,挥开李端就往前冲。

“这么拼不是办法!”对方有十几号人,李端一边扯着宋野,一边急头白脸地大吼,“上梯子!”

事发地是个逼仄的巷子,不远处的院墙外好巧不巧立着一个电力检修的梯子。

李端极瘦,他几乎是连拽带咬地拖着那些混混,而后他猛地推了宋野一把,力气之大险些让宋野栽个跟头,“快!上梯子!”

宋野反应极快,扶正梯子三两下就攀到了墙头,伸手喊道:“端哥,把手给我!”

说话间李端又挨了结结实实几拳,他像个破麻袋一样被那些年轻力壮的小伙子甩起来又摔下去,他嘴里都是血,却还是死死拖着冲在最前面的混混,嘴里鲜血淋漓地喊:“阿野,快跑!”

宋野不管不顾地吼道:“把手给我!”

你看,李端真的是个三百六十度全死角的废物,他用尽了全部力气,为首的黄毛还是越过他冲到了梯子边。

一声闷叫传到了宋野耳中,他猛地抬头一看,李端的脸又肿成了猪头,他死死抱着黄毛,黄毛一棍子抽在李端背上。

但李端还是挣扎着爬了起来,用尽吃奶的劲儿端起梯子用力戳向宋野,宋野反应不及,仰面栽进了墙后的院子里。

见状,李端龇着全是血的牙哈哈笑起来,那墙头怎么着也有两米,要是没有梯子,谁能追上我家阿野?

李端撂下梯子,一屁股坐在上头,哼哧哼哧喘着粗气,拳打脚踢很快招呼上来,他没有护着脑袋或是肚子,而是死死抱着那只梯子,笑出了眼泪。

9

隔着墙,宋野听见混混在骂,李端在笑,拳拳到肉的声音诡异又惊悚,他试了几次想要翻墙,却是摔了一嘴又一嘴的泥。

他像个无头苍蝇一样撞了半晌,终于找见了院门,他飞奔而出,一跤摔了好远。

他听见自己心擂如鼓,李端会死吗?会吧,小流氓可是有刀的。

李端死了你会开心吗?会的,这种废物死了最好。

可是,你怎么哭了呢?

对啊,我怎么哭了呢?

对!天太冷了,是天太冷了。

老子才不会为这种废物哭。

宋野花了很长时间才七拐八拐找到事发地,混混们早已散了,李端不知所踪。

不知道流了多少血,那血被冻成冰碴子,突兀且醒目。

那梯子还躺在路上,冰面上一个“血人”的轮廓清晰完整地印在上头,那人的体温融化了冰面,那人的血又填满了体温形成的凹面,宋野突然觉得眼睛疼得厉害。

不知道过了多久,宋野陡然惊醒,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四下空荡荡的,只有隆冬的风卷着雪扑面而来,“李端!”

宋野的声音被呼号的北风吹散干净。

“李端!”宋野一边跑一边喊,他不知道跑了多久,喊了多久,只知道不具名的咸涩液体在脸上冻结又化开,化开又冻结。

“端哥!你答应我一声!”宋野跑累了,瘫在冰面上,眼眶酸得厉害,“端哥,你答应我一声……”

疾风怒号,在呼啸风声中宋野神奇地听到耳旁传来一个微弱声音,“阿野……”

宋野心脏猛跳,骤然扭头,看见一个狭窄的小巷口伸出来一条腿和一只带血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