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

1

“你还是回来吧。”

风大,呼呼地刮。肖仲明听不清,手机往耳朵上再压,“什么?”

“我说你回来吧。”声音高了。

“怎么了?”仲明放下左手里刚挑拣起的一条黄瓜,皱眉,不知孙凡为什么又变卦了——前晚才说好的不是?

“你女儿!”

仲明叹气,提到女儿就叹气。

十三岁的小姑娘,几天一个花样。

“说她几句房门拍得山响,补习班也不去了。”

“你理她干嘛。青春期,随她去。”

他嘴里安慰她,又略带着点不耐——每次孙凡来去也就是这么几句。

“不是我理她干嘛!而是……”孙凡滞住,像不知后面该“而是”一句什么。

忽地就来了气,“肖仲明你每次都这句话,这是屁话!我不理她怎么办?我也像你一样在外面不操心,躲清静,怎么随她去?真金白银交出去了,她不上……”

仲明头大,赶紧打断,“不是,那她为什么原因嘛?”

“就听我说了你加班,不回来过年。”

“我回去,她就去上?”仲明像说了个笑话给自己听,扑哧一声,“她什么时候那么惦记我?”

孙凡一下挂了电话,剩仲明莫名其妙杵在菜摊前。

“老板,黄瓜还要吗?”卖菜的问。

仲明回过神,“要,要。蒜苗也给我称半斤……”

“老板家哪里的?什么时候回去?”

“老板家不知道,我家苏北的。”

卖菜的见他幽默,逮住零星听来的半句,嘴就碎起来了,“怪不得要有人惦记。”

“是说我家孩子,姑娘。”仲明递根烟过去,解释。

“光姑娘啊?老婆怕也惦记得不轻。”卖菜的哈哈两声笑。

仲明跟着一起笑。这一大片工地生活区里,甭管卖菜的,还是开大排档、小卖部的,大多和仲明一样,老婆孩子留在家,自己出来打工挣钱养家。怎么说呢,都寂寞。寂寞得慌了,只能嘴上开开半荤不素的玩笑。

笑完,仲明像有点明白刚才孙凡为什么忽然挂电话了。

他是说的句自嘲话:女儿和自己没多话,他在家她都“相见不相识”的,更别说什么惦记了。

孙凡以为自己敲着鼓说她呢?

这女人,往四十奔着,面皮还薄得紧。

想到孙凡半怒半嗔的眼神,仲明不知怎么就有些燥热,连风咬在脸上也不觉得疼了。

要不……就回?

回的念头一来,心里又发空,好像愣是绕过了地上的一堆钱不去捡。

仲明上班的这片工地是个在建的大型园博园项目的一部分,省里主抓的重点工程,进度紧张,一层一层压下来,平日里没有假期,除非瓢泼大雨下刀子。

昨天下午,出了春节期间加班费用如何计算的正式通知。初一到初四每天六百五,初五到初十每天三百五。但有附加条件,要加班只能全程,你说你初五来,只赚那三百五一天的,不行,必须从初一开始才算。

大家都摇头,意思不合理了。

但条件老板定的,合不合理,近不近人情,头摇到最后还是有人愿意。仲明就是一个。

也犹豫了的。整一年,就回去过两趟,两趟还都匆匆忙忙……

他们这些常年在外的人,哪有不盼回去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可来去权衡,还是想留,就打电话和孙凡说了。

2

仲明在那边空落不定,这边孙凡在家就差癫狂。

昨晚接到仲明电话时,她还直愣愣的,“啊?过年呢!”

她这些天一有太阳就洗洗晒晒,收收捡捡,心里是盼着他人的。

“现在过年和平常日子也差不多,没那个气氛。”说着就给孙凡算加班账。

孙凡心里也跟着数字跑。大女儿刚交掉了补习班费用。等开春,娘家弟弟要结婚办喜事,礼要随,还不能少,那是自己看着带着长大的小弟。小女儿幼儿园学费要预交……当然还有外头的外债。

仲明干这十天,快五千块呢。

孙凡心里刚跑完一圈,仲明又说:“后面总有下雨天,到时我再回。要不等孩子有假你领过来也行。”算准了开口似的。

孙凡沉默半晌,抿抿嘴唇,“那你自己提前多买点菜,稍微弄得像过年的样子。”

“亏不着,这里好得很。”

孙凡眼泪就掉下来。

眼泪刚刚就有,窝在眼眶里。有点委屈,心疼自己——自己也是个女人哦。

可等仲明一大咧咧说好得很,孙凡又去心疼他,他也辛苦,也不是个机器,也是个男人……眼泪一下窝不住。那地方她看过照片,四周一片山,春夏景色不错,一片葱郁。可干活儿挣钱的人,哪有那闲心思管景色?又不是疗养去的。

早知道这样,给他寄点香肠咸肉去,现在快递都邮不到哪里了。

孙凡放了电话,干活儿就没了什么心性,心里乱糟糟的。难过,还有怨。怨又怨得无头无主,怨得说不出口,心里就更失落,想这日子怎么横竖攥不进手心,反还像被日子给攥住了,要东没东,要西没西。

一夜过来,心又平了——还不是为把过岔了的日子过到大路上?再撑撑。

吃早饭时,想着和女儿说一说,爸爸不回来过年,多赚些钱,为我们,为这个家……我们都要一起努力……

因势利导。是这个意思吧?学校老师提过这次。至少孙凡这么理解的。

谁知女儿反应激烈,碗一推,“他说赚钱你就信?

这什么话?

“不为赚钱谁愿在那四面荒山的地方灰头土脸地加班?”

女儿哼一声,“你眼里只有钱。”

“肖文文!你哼什么?你不知道钱,可你花钱最多!上周补习班刚交六千天上掉的?”

“又不是我要补,那我不去行了吧?”

孙凡气结,眼睛和嘴巴都圆了,“你怎么就听不懂人话?我说的不是钱的事,我说的是大人辛苦的事!从来不知道感恩,一点不给人省心!”

女儿不说话了,可嘴角的嘲讽更甚,起身回了房间。

孙凡就怕那样,如同拳头打在棉花上。

也不知道是从哪天,似乎就这半年,越来越不懂事,不贴心就算了,话都不好好说。有时说起混账话来,孙凡一点招架不过来。

到底欠她什么了?就因为小时候让她做了“留守儿童”?

孙凡一口气上窜下跳,生怕自己一个保不齐,变成疯婆娘,冲上去对着女儿紧闭的房门拼死踢上几脚……于是拿了电话就打给仲明——她总要有个出口,要有个同盟。

可仲明呢?也全不当回事!随她去?理她干嘛?

她倒想眼不见为净呢!她倒宁可自己也出去上班,换他回来伺候这个公主!

孙凡真觉得心力交瘁。

结婚干嘛,生孩子干嘛?!

3

肖仲明动手打肖文文那天,是初四。

小时候,仲明外婆总说正月里天天都是大日子,不能打不能吵,要不冲撞了菩萨。书上说一年之计在于春,在外婆那儿,一年之计在于正月了。

偏偏仲明就没忍得住。

事情起因小得不能再小。

肖婉婉爱吃黑胡椒牛肉粒,个子小,手短——才六岁,刚读中班——夹一颗吃力,孙凡就把盘子移到小女儿面前,肖文文的不高兴找到地方发挥了,“你们对我这么好过吗?”

孙凡说:“羞不羞啊,多大人了,还和妹妹吃醋。”

肖婉婉是个小人精,夹起一粒送到姐姐碗里,被肖文文一筷子拨到桌上。

仲明一下光火了。抓起桌边一本练习本,腾地站起身,一下抽到肖文文脸上,“你要干什么!你是唱大戏的?翻脸比翻书还快?刚才谁招你惹你了你要换这副面孔?你还要我们对你怎么好?你妈说话恨不得句句赔着你小心!”

问一句手里的书抽一下,肖文文肩膀歪一下又迅速正回来,刘胡兰似的,一脸无惧,给你打。

孙凡来拉,“仲明!你不能!”

肖婉婉也哭着扑过来抱大腿,“爸爸,爸爸,别打我姐姐了。”

仲明喘着粗气,“告诉你,我早就想揍你了。这家都给你折腾翻天了,不吃就滚。”

肖文文不滚,面无表情,一平一板地说:“不是你折腾翻天的吗?你有什么资格揍我,凭什么揍我?!”

仲明的心像被尖刀狠剜一圈,瞬时鲜血淋漓。

他活到三十八岁,经过风浪,滚过泥泞,可也没这么束手无策、惶恐不安过。

“肖文文!是你要爸爸回来过年,回来了你又这样!你说凭什么?就凭他是你爸,就凭他现在一心一意在为这个家努力付出!”

肖文文这下脸上生动了,俩眼珠朝上翻看着十一点钟方向,一抹似笑非笑挂在唇角。好一会儿,眼皮一落,“真傻。”她说。说的是孙凡。

说完回了房间,留给他们一个瘦削却强硬的背影。

窗外不停有烟花冲上天。肖婉婉边吃边掉眼泪,头埋到碗里。这孩子和姐姐个性截然不一样,乖巧,听话,懂事。

可肖文文小时候不也温顺乖巧么?那时他们夫妻都在外地上班,每次带了礼物回来给她,她不都娇羞羞的小模样,笑着,一朵花儿似的,“谢谢妈妈”“谢谢爸爸”?

和他们不亲吗?也亲啊。哪回要从家出门,她不是跳着蹦着哭闹着不肯他们走?奶奶不知道要花多少工夫连哄带骗,去街上坐摇摇车,去超市买棒棒糖,买毛绒玩具……才能平息。

后来渐渐大了,不闹了,临到他们要走,眼泪在眼睛里转,挤出笑来,“妈妈再见”“爸爸再见”……

不懂事吗?懂事得人心疼。

等她读五年级时,他们终于攒够了五十万。趁那个暑假回来,紧锣密鼓地开始看市里的学区房——肖文文就快初中了,初中不能还在乡下读。他们夫妻就吃了文化程度都不高的亏,攒这些钱不知比别人多用多少力、多花多长时间。

大夏天,跑断腿,房子看好了,交了五万定金。夫妻俩心里都有了着落,好似人生大事完成了一大半。

谁知麻烦接踵而来。一样、又来一样。

就这半学期,孙凡净被喊去学校“挨批”了。老师表示非常头疼,“其他各科老师对她都有意见。”头疼什么呢?作业不交,上课故意抬杠扰乱秩序,撒谎……

“不可能吧?”孙凡傻眼了,“我们家孩子不撒谎的,也不爱闹腾啊?”

老师说:“我不能栽赃她,对每个学生——不管什么家庭出来的——我都一视同仁。”

孙凡鼻子冒出细密的麻麻汗。回家只能骂肖文文。骂完改说软话好话,哄着,没起色。再骂,狠狠地骂。骂多了,小姑娘嚣张了,嘴皮子也利索了,顶起人来密不透风。

当然这还看心情,高兴才顶你,不高兴你说十句她一句没听着,一块白板脸朝你。

孙凡无计可施。

4

仲明坐在阳台上抽烟。

年二十九那天到家后,他一下高兴了,心里角角落落都高兴。年味再淡,有。淹城是座小城,禁放措施不严格,天一落黑,鞭炮声四起,放烟花的也多,“biu”一声冲上天,五彩缤纷。

肖婉婉背在仲明身上不下来,烟花一冲,她拍着手又叫又笑,肖文文也站在窗前一起看,孙凡在厨房里系着围裙忙做菜……仲明心里暖暖的,觉得还是回来对了。去他妈的五千块。

他想问问大女儿期末考试考得怎么样,却怕破坏了眼前气氛,一改口,问:“哪天开学?”

仲明不禁笑自己,似乎除了问成绩,就这句话问得多。

肖文文说过了正月十五,仲明就“哦”。“哦”完继续看烟花。

当晚,和孙凡亲热一番过后,自然地说起肖文文。

“成绩中等,二十几名吧。”孙凡告诉仲明,“现在我也不在意她成绩了,先把人学会了做,话学会了说才是要紧事……所以我要你回来一趟。钱紧,钱少,都由得它去,可这孩子不好好想想办法,接下去不知道要怎么办。”

“我看她还好。”仲明说。

“好不了三天就变着法子找茬儿。你在家待上几天就知道了……”孙凡一说,愁苦就泛上来,把留存的一点欢愉都盖没了。

仲明果然见识到了。要说刚才也不是一下光火,是有铺垫的。没谁碍着她,她找茬儿的触角忽地就伸了出来,脸说挂就挂。

可再怎么……自己也不该动手打她的。怎么会打她?!

仲明想不到,两年不到,自己给自己设下的“不冲动,不动手”的禁忌竟打破了,还是被女儿打破的。

肖文文准备读五年级的那个暑假,也就是看好了市里的学区房下了五万定金的那个暑假,仲明出事的。

仲明后来怎么想都有些回不过神,明明邀朋友饭局时还高高兴兴,带着点“炫耀”的高兴——比别人晚是晚点,可终于也是买上了房,算置下了产。

怎么一顿酒喝完,自己怎么就把人脑袋瓜给开了瓢?两句口舌之争,至于抡啤酒瓶子么?由乐生悲原来还可以这么过渡?过渡得只来得及眨眨眼?

福兮祸所依。“人生大事完成大半”变成了从头——理光头——再来。

仲明当时没想到孩子,只想对孙凡有个交代,“你要想离,就离,房子归你,借的赔偿款等我出来,我来。”

孙凡听了,倒不哭哭啼啼不理不睬了,“你交代后事?不就一年七个月吗?”

仲明后来再没去过那家店。仲明连酒也戒了。仲明还说要戒冲动,戒动手……

他这两年越来越像个一团和气的中年人,耐心比从前好得多,该低头低头,和谁都处得挺行,除了和女儿。

原来女儿心里看不起自己。你凭什么,你有什么资格……

话像糙石子磨着耳朵,仲明一窒,连烟都吸不进。

他久久地、一动不动地坐着。窗外楼下一点没变得沉寂,过年过年,都在外面跑呢。

孙凡泡了杯热茶过来。

“婉儿睡了?”仲明头没抬——他刚才竟红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