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

苏玥成年以后,双亲先后去世。先离开的是父亲,那年她25岁。两年后,母亲也病逝了。

母亲临终前,跟苏玥坦白了她的身世。苏玥并非他们夫妻的亲生女儿,她生母是一个“失足少女”,当年生下她时才15岁。

母亲去世三个月后,苏玥萌生了一个想法,查出自己的真实身世,找到自己的根。

1

母亲仍然保留着当年儿童领养机构负责人的联系方式。苏玥很容易就联系上了她。

从负责人留存的送养人资料,苏玥查出当年将她送往领养机构的人,是她血缘上的外祖母,她留下的电话号码已无法找到她,所幸还留了一个大概的地址。

并不太远,是邻城郊区的一个小镇。

镇子不大,而且当年“15岁失足少女产子”的新闻在当地很轰动,年长一些的人都知道,苏玥没费多大的功夫就打听到了生母叔父家的具体住址。

那家人姓袁,是镇子尽头的一处小院落。院门敞开着,只有一个看起来快一百岁、牙齿掉光的瞎老人,在院里晒太阳。

苏玥搬了个小板凳坐在老人跟前,几句闲聊后,小心打听起当年的事。

老人看向苏玥的目光罩着厚重的阴翳,许是在黑暗中待得太久,她喜欢有人和她聊天,当年的事也记得很清楚,因为那个失足少女是她的孙女。

她叫袁景青。听到这个名字,苏玥愣了好一会儿,多好听的名字。

袁景青,原本该有与这个名字一样灿烂的人生,却被钉在了15岁的耻辱柱。

她被数学老师性侵,怀孕。那两年她父母正闹离婚,没人管她,外加老师的恐吓、自身的羞耻,袁景青不敢将自己的遭遇告诉任何人,对自己身体的变化也是懵懂不知,整个冬天她的肚子都藏在厚厚的羽绒服下,直到春暖花开的某一天,学校女厕传出新生儿的啼哭。

苏玥倒吸一口凉气,如坠冰窟。她没想到自己生母竟有这样的遭遇,而她,则是母亲受辱的产物。

袁景青15岁产女,像个重磅炸弹,立即在镇子上掀起滔天巨浪。

数学老师获罪入狱,孩子被送到领养机构,但这,只是悲剧的开始。

袁景青的事情,激促了父母婚姻的恶化,两人很快离婚,母亲远走他乡,将袁景青和这个烂摊子都留给了她父亲。

数学老师的老婆不服气,一口咬定是袁景青勾引她男人,隔三岔五带人堵门,要求袁父给她孤儿寡母一笔生活赔偿,又在当地大肆宣扬袁景青怎么勾引她丈夫,袁景青父女所到之处,都有人对他们指指点点……

终于,袁父不堪其辱,在一个宁静的午后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袁景青的叔父婶婶视她为败坏家风的耻辱,不愿收留她。

这时候,从小就疼她的奶奶站了出来。她保护孙女,拿出积蓄供她继续上学。可是,袁景青再也做不回原来那个女孩了。

她成了破鞋,她害死了自己的父亲,她是丧门星。

同学耻笑,乡邻嘲讽,更有些地痞听说了她这么个“荡妇”,时不时前来骚扰。

袁景青在镇子上待不下去了。她辍学,外出打工,四处流浪。

她感恩奶奶从小对她的照顾,每月都会给她寄生活费,还将自己的手机号告诉了她。

袁奶奶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上面写着一串数字,每当老人想念孙女,就会让人帮忙拨通她的电话。

苏玥很快记下这串数字。她突发奇想,蹲在老人身边,将她苍老、枯瘦如树皮的手放在自己脸庞。

老人摸她的额头、眼睛、嘴巴,慢慢地,她的手哆嗦起来,那空洞无光的眼窝聚满浑浊的泪水。

“青青,是你回来了吗?你回来看看奶奶呀,奶奶日子不多了……”老人恍惚的喃喃着。

苏玥眼窝红了,她转身跑出院子,直到很远,老人的呼唤都遥遥的传来。

苏玥坐进车里,想抽支烟定定神,可手指抖得连烟都夹不住,眼泪止不住的涌出来。

2

苏玥找朋友帮忙,根据手机定位,很快查到了袁景青的位置,原来她就在苏玥所在的城市,甚至相隔也仅有一小时的车程。

犹豫数日,苏玥终于决定鼓足勇气去见她。袁景青是她在这个世界最亲的人了,她们必须学会互相接纳,携手度过余下的人生。

是家装潢古香古色的面馆,楼上楼下两层,长木桌、宽木凳,敦实得很。

隔着宽敞厨间的透明玻璃望进去,有人在切卤味,有人挥着双手在扯面,锅子里冒着热气,袅绕氤氲着。

苏玥囫囵扫视一圈,堂子里有数座食客,几个二十来岁的服务生在收拾碗筷。

苏玥手心冒汗、喉咙发涩,既紧张又忐忑,她下意识地摸出一根烟点上。

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男人站在苏玥跟前,就是刚才在厨间扯面的那位,他叫卫槐。

“你好——”卫槐一板一眼的说,“我们店里禁止抽烟。”他抬手指了指墙上的告示牌。

“哦,抱歉。”苏玥连忙摁灭了烟,因心中紧张,她的动作显得有些慌乱。

卫槐不由细看了她一眼,声音和缓了些:“你需要点什么吗?”

苏玥神经质的绞着手,抬头看着卫槐:“你是这里的……”

卫槐笑笑:“老板。”

苏玥吞了口唾沫,迟疑半天,终于下定决心,:“你店里是不是有个叫袁景青的……中年女性?”

“袁景青?”卫槐偏头想了下,“是的,她在我店里做事,你是她的……”

“亲……亲戚。”苏玥竭力镇定。

“亲戚?”卫槐又笑,目光流露出探究的意味,“我还从没见过袁姨的亲戚来找她呢。”

苏玥不再说话。

卫槐又审视了苏玥片刻,才说:“要不你去二搂雅间坐坐,那比较安静,我去叫袁姨。”

十分钟后,卫槐出现在雅间门口。他往旁边一让,身后现出一个中年女人。

她身材干瘪,神色木讷,五官很秀气,细眉细眼,但面庞过分消瘦,颧骨突出,皮肤暗沉,短发紧紧在脑后绾着,看得人头皮发疼。

“请问你找我有什么事?”袁景青畏怯的打量苏玥,似乎惊诧竟有人会找她。苏玥不由觉得,只是因为她熟识的面馆老板在,她才愿意来见她。

之前许多时候,苏玥都琢磨过怎么开口说第一句话,但她也知道,不论怎么委婉,都会撕烂疮疤,重见血淋淋的伤痛,她选择简单的陈述事实:

“我叫苏玥,今年27岁,出生在春天。我母亲临终时告诉我,我是他们从领养机构抱养的,我查过了,我的生母姓……姓袁,叫袁景青。”

袁景青眼中闪过茫然,但也只一瞬,下一刻,那些真实发生过的往事,这些年她刻意忘记却往往在噩梦中攫住她的往事,桩桩件件,齐齐聚首,将她五花大绑,无所遁形。

她的眼睛慢慢睁大,布满惊恐,微张了嘴,呼吸似乎都停了。

卫槐看看苏玥,又看看袁景青,飞快的计算两人的年龄差,得出的结论,让他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苏玥试探着往前迈了一步,牙缝里艰难的挤出一句话:“我是你女儿……”

袁景青忽然揪住胸口,被窒息似的,她弓着身子猛往后退,脚下踉跄着。

卫槐长臂一揽,兜住她的肩,才没让她摔倒。

扶稳袁景青后,卫槐温和的问:“袁姨,你怎么了?”

袁景青目光涣散,她盯着卫槐看了好一会儿,才认出他来:“小卫,我……不舒服,我想请……请假。”

卫槐疑惑又探询的看了苏玥一眼,冲袁景青点头:“好,你回去休息吧。”

苏玥又往前迈了一步:“‘青青’是你的小名吗?我见到太婆了,她很想你。”

袁景青猛地顿住,浑身开始颤抖,片刻后,她胸腔里爆出一声凄楚的呜咽,她立即捂住嘴,大滴大滴的眼泪瞬间滑落。

卫槐安抚的按住袁景青的肩:“袁姨,我让小李送你回去。”同时他朝苏玥冷冷的摇头,示意她不要再刺激了。

3

苏玥在面馆挑了个座位,要了几瓶啤酒,慢慢喝着。

袁景青排斥自己,但和面馆老板相熟,要想了解她,苏玥明白,只能先从他这打听了。

卫槐似乎很明白自己的价值,理直气壮的让苏玥等着。

晚餐高峰已过,食客渐渐少了,卫槐这才摘掉腰间的白围裙,拿瓶啤酒走过来,坐下。

“要不要来碟花生米什么的?哦,对了——”卫槐伸出手,“我叫卫槐。”

苏玥瞥了一眼那只因常年揉面显得健硕有力的大手,没有回应。

“生意不错,老板都亲自上阵了。”她挤出一个生硬的笑,手指不时凑近嘴巴,喝了酒,她烟瘾犯了。

卫槐从容收回自己的手,丝毫不觉尴尬:“你要想抽烟,我们去天台聊。”

苏玥想了想,说:“好。”

天台被装潢成一个露天清吧,不过今晚没营业,没有酒客和喧嚣,只剩朦胧灯光、徐徐夜风和满天繁星。

苏玥点了一支烟,悠悠长长的吸了一口,透过烟雾,她发现坐对面的卫槐在审视自己。

“知道我为什么拦着你?”他开门见山的问,拉开啤酒盖,噗地一声,啤酒沫冒出来。

苏玥从这问话里听出了他的不满,她抬抬下巴:“为什么?”

“你不该这样莽撞,你吓着她了。”顿了顿,卫槐补充道,“袁姨在我家面馆做了有十年了,她就像我的长辈,我觉得自己还是有资格这么说的,你不会见怪吧?”

“你什么都不知道。”苏玥低声辩解,看着忽明忽暗的烟头,目光变得迷离。

她不是没想过先跟袁景青打个电话或发条信息,铺垫一下,但她有种直觉,袁景青若知道她来,一定会藏起来。今天见面时她的反应,让苏玥越发肯定了这个想法。

卫槐声音缓和下来,带着一种共情的体谅:“那段往事的内情我不清楚,但我知道袁姨年纪,你今天又突然过来找她,所以我应该能猜个大概。”

“别猜了,那与你无关。”苏玥苦笑,吸了吸鼻子:“这十年……她过得好吗?”

“袁姨是我爸开这家面馆时,招了第一批员工,也是做得最久的。袁姨勤快,节俭,但不爱说话,不喜欢和人打交道。前几年我接下这个面馆时,我爸还特别交代要好好对她。我一度琢磨着让她学习收银,这样轻松些,可她宁愿待在后厨洗碗,也不愿意站在人前。”

卫槐停了停,小心的补了一句,“也许这和她过去那段经历有关吧。”

苏玥咬着下唇:“她……一直是一个人?”

“可不是。”卫槐叹了口气,“她每天都按时上工、下工,几乎不休息,也没有朋友,不跟人来往。我给她放假,她也没地方去。以前我觉得奇怪,不过今天看到你,算是明白了些。”

苏玥又点了支烟。不过一小会儿,这已经是第五根烟了。

卫槐看着她,龇了一下牙,终究没忍住:“你有没有发觉自己的烟瘾有点大?”

苏玥无所谓的耸了一下肩,从养母去世,准确说,从知道自己身世,她的烟瘾陡增,有时一晚上能抽一包,抽的嘴里完是苦味。

抽烟的同时,苏玥小动作不断,不停扯着嘴上的干皮,还啃手指。

卫槐观察着她:“你看起来有些焦虑。”

苏玥自嘲的笑笑:“我想我知道她为什么这么排斥我?”

“说说看。”

苏玥一口气说下去:“她15岁生下我,而我,害得她家破人亡,害得她受尽嘲讽,害得亲人都不认她,害得她读不了书,害得她在当地待不下去,小小年纪就外出流浪,我是她的耻辱,我是她悲惨人生的根源,如果时间能够倒退,如果她当时懂一些妇科知识,我想她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把我……”

“打住,打住。”卫槐打断,“你在说什么呢?你有什么错?”

苏玥再度自嘲的苦笑:“难道不是这样吗?你没发现她看我的眼神,就像看见一堆肮脏的呕吐物?”

这个自暴自弃的比喻,让卫槐无比震惊,他迟疑了一下,还是伸出手,轻拍一下苏玥的手背:“不要胡思乱想,袁姨只是需要点时间来消化这件事。”

“袁姨,叫得多亲切。”苏玥鼻子里哼了一声,她飞快擦了擦眼角,站了起来,“我该走了。”

卫槐也站了起来:“方便的话,留个电话吧,袁姨如果想打给你。”

4

几天后,下午七点,苏玥刚走出写字楼,便接到袁景青的电话,她手忙脚乱摁了接听键,却是卫槐的声音。

“有没有时间,来面馆吃面。”卫槐说,声音中带着笑。

“她……愿意见我?”苏玥停了一下,她还没习惯叫袁景青“妈”。

“当然,是袁姨让我打给你的。”

还是二楼那个雅间,袁景青坐在桌边,经过这几日的自我调整,她知道自己不能再失控了,她必须从那段屈辱的往事中挣扎出来,接受女儿回到她生活中的事实。

苏玥出现在门口,袁景青慌乱的站了起来,看着苏玥坐下,她又才重新落座。

她的语气很小心:“那天我的反应有点……”

苏玥忽然很心疼她的这种小心,她打断:“没事的,卫槐说得对,是我的问题,我太鲁莽了。”

袁景青看着桌面,沉默许久,才说:“你的生日是四月十二日。”

她的声音很轻,像羽毛从空气中掠过,但这句话落进她自己和苏玥耳中,却像狂风刮过。

对她而言,是再现血淋淋的生产场面,是重温眼睁睁看着女儿被抱走的无助的悲痛。

对苏玥而言,是袁景青对她的承认,是她终于知道自己来到这个世界的确切时间。

母女相认,这句话就够了,深究其他的都是再一次的伤害。

经过一段惊心动魄的沉默,等自己的心绪平静了些,袁景青才再度开口,声音仍然很低很怯:“你见到……你太婆了?她身体还好吗?”

苏玥清了清有些哽咽的嗓子,说:“我上次去老家镇上查我的身世时遇到了她,她眼睛看不见了。她……她把我当成了你,还哭了。”

袁景青的声音平静而酸楚:“她每次给我打电话都会哭,说她想我了……我有二十多年没回去了,那年走了以后……就再没回去。”

苏玥脱口而出:“要不回去看看她?”

袁景青身体一缩,一脸惊愕,似乎被这个想法吓倒了。

苏玥又犹豫着说:“太婆的年纪很大了,万一哪一天……”她忽然意识到了袁景青的畏惧,大着胆子补了句,“我陪你回去。”

苏景青抬头,母女对视,她微蹙着眉,思考这个提议的可行性。

“这是个好主意。”卫槐端着两碗面站在门口,看上去清清爽爽的,像窗外澄澈的阳光,“我可以给你们当专职司机。”

袁景青迟疑着:“那……店里怎么办?”

“那没问题,我让我爸来挡两天。”卫槐说,目光朝苏玥溜。

苏玥假装没听见,也不看他,自顾自从托盘端了面放在袁景青面前,又拿了筷子端端正正摆在碗上,就差一句“妈,你吃面”了。

袁景青看着她,慢慢地,目光里透出些微的暖意、柔意,仿佛一个常年在冰天雪地跋涉的人,终于听到了春天的脚步声。

5

与二十多年前比,镇上的平房大多变成了小楼,但格局基本没变,还是袁景青记忆中的样子。

按照她的指路,卫槐很快将车开到了袁家的院子前。

下车时,袁景青才发现冷汗已经湿透了自己后背,双腿抖得跟筛糠似的,撑着车门半天站不起来。

苏玥呆了片刻,走过去伸出手,袁景青看着她,勉强一笑,撑着她手臂站起来。

灰扑扑的两层水泥楼,比镇上许多小楼破旧些,一只脖子里拴着铁链的大黄狗,凶恶地冲他们吼叫。

袁景青想起了什么,忽然冲卫槐和苏玥低声说:“小卫,你是我老板,苏玥是你的女朋友,如果他们问起,你们就这么说。我不想节外生枝。”

袁景青的心里,苏玥明白,她不想别人再对她们母女指指点点。

苏玥点头,她抬眼去瞧卫槐,他也正看着她。他绷着嘴鼓着眼,一副勉为其难的表情,让她想揍他。

一男一女从堂屋里走出来,男的个头瘦小,女的腰身肥胖,一张悍妇脸,他们是袁景青的叔父、婶婶。

袁婶站在屋檐下,兜着手,淡漠的看着。叔父往前走了几步,脸上慢慢显出认出袁景青的表情:“你是……是景青?”

袁景青看看身旁的苏玥和卫槐,似乎要再次确认他们在她跟前,给她壮胆。

她再转向叔父,淡淡的说:“是,叔父,我是景青,我回来看看奶奶。”

袁叔父有点小激动,张开双臂快步上前,似乎想握袁景青的手,但到跟前,手臂又无力的垂下,汹涌的往事隔开了叔侄亲情。他不错眼的看着袁景青,一径的点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声音带着些微哽咽。想来袁景青被逼出走的这些年,作为叔父的他,也不是全然的心安理得。

“是青青吗?是青青回来了吗……”堂屋传出老人孱弱的呼唤。

袁景青几步跨上台阶,迈进堂屋。苏玥和卫槐跟过去,他们被屋里浓重的异味差点熏了个跟头,但袁景青浑然不觉,她在床边坐下,看着干缩成一团像张皱巴巴的废报纸的老人,泪如雨下。

老人伸出枯手,在空气中乱抓,袁景青一把握住,放在自己脸上。

老人摸她的额头、眼睛、嘴巴,脸上慢慢显出生动的笑意:“是我的青青,我的青青回来了,我终于可以闭眼,去见我儿子了。”

袁景青听见奶奶提到自己爸爸,哭得更厉害,浑身颤抖。

苏玥走过去,手放在她的后背,轻轻拍了两下,袁景青回头看她,忽然抓住她的手,塞进老人的手里。

“这是谁啊?”老人摩挲着苏玥的手,喃喃着。

苏玥俯下身,把老人的手放在自己脸上,老人摸她的额头、眼睛、嘴巴,袁景青凑到老人耳边,抽噎着低声说:“奶奶,她是你的曾孙女,我带她来看你了,你还记得她吗?”

“是她,是她。”老人福至心灵般,几乎是开心的嚷道,“我见过她,我见过她,她是我的曾孙女,我认得……”

苏玥别过头,泪流满面,卫槐走过来,默默递给她一张纸巾。

“景青,那边茶泡好了,还有这两位客人,不知怎么称呼,你们过去喝点茶,吃点瓜子吧。”袁婶站在门口,目光在苏玥和卫槐身上转来转去。

6

苏玥和袁景青好好地给老人洗了个澡,给她剪头发、剪指甲,做按摩,又将堂屋彻彻底底打扫了一遍,开窗通风,做好这些,再将老人安置在床。

她靠着枕头,苍黑的面颊透着少许红晕,带着一种神秘的安详。晚饭时袁叔父端来的粥,她甚至也喝了两小口。

袁叔父也纳罕:“你奶奶已经十多天不吃东西了,看了医生,医生说她恐怕是时候到了。现在你一回来,你看你奶奶气色又好起来了。”

袁景青知道叔父没明说的一个词是“回光返照”,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紧握住老人的手。这许多年,她都未能在老人跟前尽孝,现在至少她会让她不带任何牵挂的离开。

顿了顿,袁叔父又说:“景青,我和你婶婶给你们收拾出了房间,你们一会儿也早点休息。”

“不用了。”袁景青很快的说,“我们住旅馆就好了。”

袁叔父搓着手,有些尴尬:“你……你这又何必呢?我知道你对你叔父婶婶有意见,可再怎么说也是一家人,回来了不在家里住,传出去不知别人又该怎么嚼舌根了。”

袁景青想了想,同意了。关于镇上人散布流言的厉害,她早就领教过了,如果他们住进旅馆,明早指不定又会传出什么来。这个节骨眼,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老人睡着了,袁景青轻掩了门走出来。苏玥在屋檐下的台阶坐着,双手抱着膝盖,夜色下看去,那么娇小的一团。

袁景青走过来,在她旁边坐下,她立即发现苏玥左手指间夹着根香烟,不由得微蹙了眉。

“小卫呢?”袁景青问。

“出去遛弯了,他说想看看这个镇子。”

“你怎么不一起去?”

苏玥撇着嘴,掸了掸烟灰:“我对这个镇子没有任何好奇,也没有任何好感。”

袁景青明白她的意思,顿了顿,才又问:“你坐这干嘛,早点去睡吧。”

“我看太婆这还有什么需要我能搭把手的,再说留你一人在这,我不放心。”从袁景青回到这个镇子,她刻意压制的畏惧、恐慌,苏玥全都看在眼里,她能想象到那段往事在母亲心里留下了多么大的阴影。

听苏玥这么说,袁景青心里趟过一层暖流,多年来,她一直像空中的树叶,被风刮到哪就停在哪,没有安全感,也没有归宿感。但自从苏玥找到她,通过这几日短暂的相处,她内心深处流浪狗一样的惶惑和不安,好像在慢慢消散。就如现在,如果没有苏玥和卫槐陪同,她一个人肯定没有勇气再踏进这个镇子的。

也许这就是神奇的母女血缘的力量,它让你知道,你此生不再是孤单一人,有人会依赖你,你也可以放心的依赖她。这种互相依赖的感觉,让人笃定,也会创造出安全感、归宿感。

袁景青的声音不自觉地柔和下来:“别担心,现在他们不敢把我怎样了。今晚我陪你太婆,你去睡吧,今天你也累一天了。还有……”袁景青咳嗽一声,又有些难为情了。毕竟42岁的她是第一次扮演母亲角色,而她的女儿一下子就27岁了,且人情世故看起来比她还老练许多,她经常有种时空错乱感,不知该把苏玥当大人,还是当孩子。

“还有什么?”苏玥望着母亲,目光晶亮。

“女孩子家不要抽这么多烟,对皮肤不好。”袁景青说。

苏玥微微一愣,随即将烟扔在地上。

“好,我记住了。”她说,头一歪,顺势靠在袁景青肩膀上,带点试探,带点撒娇,带点任性。

袁景青后背僵直,不知该如何反应,但女儿身体的温暖慢慢的渗透进她的皮肤,她那颗冷了多年的心,似乎也在一点点的暖过来。

“这么大人了,还像个小孩。”袁景青说,她都没意识到自己声音里的嗔怪。

“哪有当妈的这么说自己女儿。”苏玥说,双手干脆挽住袁景青的胳膊,更紧的靠着她。

母女俩就这么相互依偎,在淡薄月色中坐着。

哐啷——

院左侧的阴影中传来水盆打翻的声音,紧跟着是袁婶的“哎哟”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