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多从小听妈妈说过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要不说这闺女没良心呢,胖啊,从还在我肚子里的时候就跟我们家易宝争营养,现在长成这么个傻憨样,也不知道嫁不嫁的出去。”
是,易多和易宝是龙凤胎,同一天从妈的肚子里出来。易宝先出生,见着是个带把儿的,妈躺在床上脸还白着也露出了笑。但还没完,肚子里还有一个。生易宝的时候易多妈用完了劲儿,易多个头又大,废了好一番力气,差点大出血,才把这第二个生出来。
生完之后易多妈昏了半天。醒来之后就看到两个襁褓里的娃儿在细弱地哭。一个健壮,是易多,女孩儿,一个瘦小,是易宝,男孩儿。易多妈当时就沉了脸:“要不说女娃儿都没良心,还在肚子里就差点要了我的命!我说怀着的时候怎么那么爱饿呢,就这赔钱货闹的,把她哥挤兑得这么瘦,作孽!”
易多的不受欢迎,从刚出生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光从名字就可见一斑。易宝易宝,那是家里的宝,易多,那就是个多余的东西。妈每叫一次易宝的名,就是在叫他一回宝贝,而每叫一次易多,则都是在提醒她,她是个多么不该来到世界的存在。
小时候,易多还不太懂事。虽然隐隐约约能感觉到爸妈待自己和哥哥是不同的,但是具体的原因,她也不清楚。他们同一天出生,但每回过生日,戴着帽子吃蛋糕的永远都只有哥哥,她则只能在边上吃些前天晚上的残羹冷炙。有一年她实在是馋着了。那年生日,易宝蛋糕吃不完,学着电视里聚会的那些人一样,把蛋糕放在盘子里往爸妈脸上扣。妈被弄得一脸狼藉还是在笑,不管自己,先把易宝的手擦干净:“我们易宝就是能耐,学着国外的人搞这些东西呢!以后啊,肯定是有大出息!”
晚上,易宝和爸妈都睡觉了,易多还睡不着。她悄悄从床上下来,月光透过窗子,照着桌上被易宝拍过脸的蛋糕,已经成一团浆糊了,却仍在散发着甜香。真香啊。易多走过去,咽了咽口水。妈说过,不准她偷吃家里的东西,但这些蛋糕都这样了,之前也听妈说过,不要了,明天再扔,她吃一些,应该也没什么关系吧?
易多走过去,小心地用食指蘸了一点奶油。真软。蛋糕这东西,她常见,但一次也没吃过,妈不让她吃。“还在我肚子里就那么爱抢食,现在不管管,还得了?!”妈总这么说。易多听不明白,只知道妈不让她吃,而哥哥的东西,却总是吃不完。易多抬起手,那一点指尖的甜香就碰到了嘴唇。真软,像雪,像云,一下就化开。原本易多只想吃一口,免得第二天被妈发现这蛋糕被动过,但毕竟人小,尝了一口就再忍不住,又是一口,又是一口。渐渐地,她嚼东西的动作越来越快,整个稀烂的蛋糕也马上将要见了底,突然,灯亮了。
易多被突如其来的光线刺得有些睁不开眼,好半天才缓过来,就看到易宝正傻站在客厅里。他应该是起来喝水的。易多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被发现了,嘴都不顾擦,手还是脏的,就赶紧跑回自己的床上。
而直到这时,易宝尖锐的叫声,才后知后觉地响起来。
“爸!妈!易多偷吃我的东西!她偷吃我的蛋糕!”
那天,易多是被爸妈从床上揪下来的。很多细节她已经不记得,只记得那天晚上白炽灯的刺眼的光。看不清神色的爸妈把她从被子里拖出来,她手上脸上的奶油弄得那床旧被子哪里都是。爸的巴掌落下来了,很疼,她好像在哀求着哭。易宝兴奋的声音在边上助兴一般地响:“要你偷吃!要你偷吃!妈妈都说了,你是赔钱货!我不要的也不给你吃!你真恶心!”
是从那天起,妈妈跟别人说起易多时,又多了一份说辞:“肚子里的毛病就是改不掉,我们易宝吃个蛋糕,她还要抢过去,吃一大半!”
而同样的,也是从那天开始,易多开始变得沉默寡言。她循规蹈矩,再也不会做任何一丁点儿“出格”的事情。
她才六岁,但已经学会了克制。
内向阴郁的孩子当然更不惹人爱。易宝在家无法无天像个霸王,把爸妈哄得好开心。易多妈一见着易宝,脸就笑成了一朵花儿。转眼再瞧见易多,那张脸就瞬间拉下来,好像看见的不是女儿,而是一滩垃圾,一坨粪便。有时易多自己都想不明白,她妈的脸怎么能这么快变换成两种颜色。易多被拖到了七岁才上一年级,开学的第二周班里春游,老师让每个孩子都回去准备一些食物,等到去玩的时候拿出来一起吃。易多带来了两个馒头。从包里掏出来的时候被同桌看见了,同桌的小姑娘说:“你怎么带这个呀?光馒头不好吃。”说着,那小姑娘就从小书包里拿出了一个盒子,打开,那股熟悉的甜香卷过来,是蛋糕。
甜香的蛋糕伴随着的是被狠狠揍过的记忆。几乎是看到那块蛋糕的一瞬间,易多浑身的皮肤就紧绷起来。一年以前的疼痛好像在这一刻又重新席卷了她,她双眼通红地看着蛋糕,同桌问她:“你怎么了?”
易多抬起手来,啪的一声把蛋糕扣在同桌手上。
同桌开始哇哇大哭,老师找过来。小姑娘被易多欺负地上气不接下气,易多还是恍惚的。老师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做?”易多喃喃地念出来:“不能吃蛋糕,女孩不能吃蛋糕。”
老师是在春游后的第二天去易多家做家访的。爸不在,只有妈和两个孩子。正是吃饭的点,妈忙着往易宝碗里夹菜,排骨、牛肉,堆得碗里满满的,易宝都不乐意吃,摔着筷子使性:“你这样我怎么吃啊!烦人!”易多妈哄着他喂。易多拿着个馒头在一边啃,没有菜。老师进门的时候易多正在吃馒头,满嘴都是屑。易多妈招呼老师:“老师来啦!吃饭了吗?要不要一起吃点?”
老师的目光在易宝和易多的身上分别停了一下,说:“不用,我吃过了。”然后蹲下身来,问易多:“易多怎么不去吃菜呢?”
易多妈脸上的神色有一瞬间的尴尬。易多不说话。老师继续问:“是易多不愿意吃肉吗?”易多像个木头人一样又咬了一口馒头,不吭声,只鼓着腮帮子使劲地嚼。易多妈过来拉老师:“哎呀,易多就这么个性子,阴森森的,也不知道随了谁。昨天春游的馒头没吃完,别浪费了,她自己要吃的,我也拦不住。”
说着说着,易多妈的话越来越多:“你是不知道啊,老师,易多这孩子,从小就不让人省心!肚子里就挤兑她哥哥,她哥出生的时候,大腿都没她胳膊粗!去年过生日,吃个蛋糕,她还要抢,我们仨加起来都没她吃得多。这孩子就是个坏种,骨子里头就不是个事儿……”
易多像个小木头人一样站在角落里。衣服是旧的,领口处已经磨破了,没缝,一点干瘦的皮肤露在外面。馒头的碎屑掉下来,她冷漠又狼狈,真如个怪物一般矗立在那里。
老师的喉咙滚动了一下,似乎是想说什么,但最后又什么都没说。只在走之前,摸了摸易多的头。随后,她转过头,对易多妈说:“易多家长,这次来,也是有件事想要跟您说。学校新出了一个福利,就是孩子可以中午和晚上在学校里吃饭,这样方便统一吃饭时间,孩子不会饿着,营养也丰富。”
易多妈的脸色几乎是在一瞬间就变了:‘吃饭?那得多少钱?’
老师低下头,易多的手攥紧了自己的衣角。
老师抿了抿嘴,飞快地抬手擦了一下眼睛,等抬起头来还是笑着的:“不花钱,就是福利,您要愿意,以后易多的饭啊,学校就包了。”
第二天中午,易多就被老师叫进办公室里。午休时间,其他老师们也去休息了,偌大的办公室,只有易多和老师两个人。易多瘦瘦的,整个人嶙峋地裹在破烂的衣服里,袖子上还有她上午擤的鼻涕。老师却不嫌脏,只把她的手抓过来,把她带到凳子上。易多正面对着的桌子上,有一盒香喷喷的饭菜。辣椒炒肉、西红柿鸡蛋,红的绿的,被摆成一个个整齐的小格子,散着腾腾的热气,正在向她招手。
易多吸了吸鼻子,抬头看向老师。
老师笑着把筷子放到她的手里,又从抽屉里拿出一盒牛奶:“吃吧,以后你的午饭晚饭,都到办公室里来吃,昨天我跟你妈妈说过的。”
易多不动。老师歪着头看她,去哄:“怎么不吃呀?上了一上午课不累吗?”
易多还是不动。半晌,她说:“你骗了她。”
老师没反应过来,易多又说了一遍:“你骗了她,学校没有福利食物。”
老师的眼一下有些红。她的嘴唇抖动了一下,似乎是笑,又似乎是哭。“是,老师骗了她。”她把易多抱起来,让她坐在自己的腿上:“那这,以后就是老师和易多的小秘密,好不好?易多要记住,女孩可以吃蛋糕,也可以吃肉,我们易多要多吃一些,长得壮壮的,高高的。”
易多的喉咙也动了一下。她的睫毛低垂下来,很长。过了会儿,她说:“可我不能白吃你的东西。”
老师拉起她的手,把插了吸管的牛奶放到她面前:“那你也要长大了才能报答我呀。你好好吃饭,好好学习,以后有本事了,再来给饭给老师吃好不好?那时候,老师已经变成一个老太婆啦,自己做不了饭,就靠易多了。”
易多抬头,看着老师的眼睛。老师朝她笑了笑。易多突然低下头来,把饭盒一把拉到自己跟前,狼吞虎咽。
老师背过脸去,悄悄抹了抹将要出来的泪。
易多十九岁那年,考上了东大,并且拿到了学费全免的资格。那是当地最好的学校。老师已经五十多岁了,快要退休,两鬓添上白发。易多拿了录取通知书去看她,她坐在那张十多年前就坐着的椅子上,带上老花镜,把通知书往远放了放,辨认清楚上面的字,笑容溢了出来:“东大啊!不错嘛!不过我记得,以前你老说想考远些,怎么现在倒在本地念起大学来了?”
空气微热,但不燥人,很温柔,像老师的柔软又粗糙了的手。易多坐在办公桌上,小腿晃荡。歪过头,她看向她的脸,笑容也漾开,就像以前每次,她对她渐渐熟识后的撒娇:“东大近嘛。”她说:“您不是说以后您做饭不方便,让我做给您吃的吗?我来履行承诺,不好呀?”
老师转过头来,看向她。四目交汇。七月的风吹过,老式的办公室里,窗帘在呼啦啦地响。一如十二年前的风——那些年,那些月,每个正午和黄昏,她们都在这里,方寸之地,宁静柔和,岁月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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