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九年腊月二十六，天空昏沉，寒风砭骨，阳光黯淡，十天前下的雪尚未完全融化，街道角落依然有雪泛着淡淡的光。顾庄街上，却热闹非凡，这天有两户人家结婚，高音喇叭不停地播放着戏曲，看热闹的人说说笑笑，络绎不绝。眼看要过年了，村民闲了，学生放假了，打工的人陆续回来了，平日冷静寂寥的村庄，一下子人声鼎沸，看新媳妇儿成了大家难得的乐趣。
牛柏河的婚礼，令人格外瞩目，牛柏河二十三岁，娶的是东董村的李向秋。牛柏河家是村里为数不多的万元户，他是独生子，他爹牛太平爱面子，喜欢排场，因此结婚搞得庄严隆重。牛家是村里大姓，本家有四百多人，纷纷过去帮忙。牛太平笑容满脸，不断给人递烟，忙得不亦乐乎。牛太平今年五十二，老婆死七年了，也不考虑续弦，含辛茹苦把牛柏河养大，只想早点给儿子娶上媳妇儿，抱上孙子，然后含饴弄孙，安度晚年。
牛太平家在顾庄南地，有两处院子南北紧挨着，北边院子，当做儿子的婚房，南边院子只有两间屋，剩下是搭建的五间牛棚。牛太平是靠养牛发家的，是三里五村有名的养牛大户。他有两件宝，一个是独子牛柏河，一个是养的牛。儿子可以为他传宗接代，牛可以给他带来财运。他已经盘算好了，儿子结婚后住北院，他跟牛住南院，不跟儿子儿媳纠缠在一起，省得生闲气。牛太平是精明人，知道年轻人想法不一样，一个锅吃饭，分两个院子来住，是最好的选择。
其实，牛柏河和李向秋通过媒人介绍定亲才五个月，按说，他们需要观察一两年方能结婚，但顾庄下年要重新分地了，牛太平想着，儿子早点结婚，早点生孩子，还能多分两个人的地，不然的话，一等又是五年，太吃亏了。两个人的地，可是五亩多咧，精于算账的牛太平能不着急？牛太平再三解释，最终李家还是同意了。毕竟李家通过打听和观察，认可了牛氏父子人品，能多分几亩地，还不是为女儿好。唯一吃亏的是女儿出门后，女婿走亲戚提礼轻了。
按照这边规矩，八月十五，新女婿去丈人家需要提烧鸡，如果姑娘没过门，烧鸡至少十二只，多的还有提十六只的。一旦结了婚，烧鸡骤减到两只。牛太平担心亲家有这个顾虑，就把彩礼提高了六百。李家见牛家出手阔绰，也不好意思推三阻四了，在媒人周旋下，很快定了结婚日子。为了招待宾朋，牛太平豁出去了，含泪杀了一头猪，还有一头牛。这头牛他养七年了，生了几个牛犊，也算鞠躬尽瘁了。
当天，李向秋穿一身红，显得特别喜庆。她一米六五，身材健硕，圆脸蛋，皮肤黝黑，一看就是实实在在的农村姑娘。牛太平当初相中这个儿媳妇，就是看中李向秋的个子和人品，一般儿女身高都随娘，当娘的排场，儿女都不会太差，再有一点，李向秋憨厚朴实，是过日子女人，这是牛太平最满意的。
别人在闹洞房的时候，牛太平并没有闲着，一边把下桌菜盛盆里给本家送过去，一边把剩余的食材归拢到配房里。都忙活完了，牛太平在院里向婚房里瞅，发现大家还围拢着逗儿子儿媳，他笑了笑，蹲在角落里抽烟。今天，是牛太平开心的日子，他心里念叨着，孩他娘，咱儿结婚了，我的使命快完成了，你在九泉之下也该放心了。
大家闹腾后，逐渐散去，牛柏河对他爹道，爹，你忙几天了，也肯定累了，早点回去休息吧！牛太平点点头，让儿子插上院门，才浑身疲惫回去了。临睡前，牛太平到牛棚看了看，昏黄灯光下，牛都安静地卧在地上反刍着，还抬头眼神平和地看看牛太平。牛棚并不冷，因为牛太平在地上铺了麦秸，在周围用玉米杆遮挡得严严实实。
欢喜之余，牛太平也有隐忧，现在计划生育政策愈加严苛，一对夫妻只准生一个孩，他嘴上不说，但心里是渴望有个孙子的。或许，这是所有老人的心愿吧。他知道此时儿子儿媳肯定在欢愉着，也许，种子已经播下了，究竟是男是女，谁也不知道，谁也决定不了，只能听天由命了。一时间，牛太平患得患失起来，过了许久才沉沉睡去。
刚过了年，顾文材喊牛柏河去满洲里打工。牛柏河新婚燕尔，自然不愿动身，李向秋也是情意绵绵，不舍得和丈夫分开，但作为男人，农闲季节总是待在家里守着老婆，会被人笑话的，牛柏河不情愿地打工走了。李向秋在娘家住几天后，回来了。有些活，牛太平不愿让儿媳动手，自己能干就干了，除非给牛铡草，牛太平一个人干不了。好在李向秋是农村姑娘，这种眼见的活都会干，帮不少忙。
通过相处，牛太平越来越觉得儿媳妇真不错，不但把家里收拾的井井有条，还知冷知热，特别懂事，孝顺。牛太平心想，再有个孙子，这个家就圆满了，自己这辈子的使命也算完成了。几个月后，李向秋的肚子没动静，牛太平有些泄气，想着儿子肯定没种上，可又一想，时间长着咧，自己太着急了。这年收麦季节，牛柏河打工回来了，在家待了二十天，麦子收完，又匆匆忙忙打工走了。到了中秋节，牛柏河没回来，但李向秋有反应了，已经怀孕了。牛太平不知该咋办，只会给儿媳钱，让她想吃啥就去买。
李向秋笑道，爹，女人怀孩子，多普通的事啊，哪有恁金贵，家常便饭就行了，放心吧，不影响给你生个大胖孙子。牛太平听了，感到浑身舒畅，只有他清楚，他多么渴望有个孙子呀，有了孙子，不但对列祖列宗有了交代，就是自己心里也有了寄托。随着时间流逝，李向秋的肚子渐渐挺起来了。牛太平高兴之余，突然担心起来，究竟儿媳肚里怀得是孙子还是孙女呢？
一天，牛太平在街上碰见堂姐牛兰桂回娘家，不免闲聊几句。牛兰桂比牛太平大两岁，嫁到岳村一晃三十多年了。谈到儿媳怀孕的事，牛太平忧心忡忡。牛兰桂道，计划生育是国家政策，咱们平民百姓改变不了。牛太平叹气道，这世道，只让生一个孩子，桂姐，你说万一生个孙女该咋办呢！牛兰桂道，要我说呀，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只要生个女娃，就躲出去，啥时候生男娃再回来，计生办能咋？还能把孩子活活打死了，是不是？
牛太平道，不是没想过，可家里还有几头牛咧，他们逮不着人，还不把牛都牵走了？牛兰桂唏嘘道，这也是个问题呀。两人陷入沉默，过了片刻，牛兰桂突然道，太平，我看这样吧，男娃就不说了，要是生个女娃，干脆送人算了。我突然想起来，俺邻居有个远房亲戚，在市里咧，好像不能生孩子，一直想抱养一个，问我好长时间了。你要是生个孙女，不如给人家，好歹在市里生活，总比在农村强。牛太平犹豫道，以后再说吧，不着急。
这次谈话，无疑给牛太平打开了一扇窗，心想，真到这种地步，也是没办法中的办法。来年春天，牛柏河没去打工，在家陪老婆。李向秋顺利产下一个女娃，整个家里死气沉沉，谁都没笑模样。牛柏河垂头丧气，低头不语，饭也懒得做。牛太平面沉似水，闷头抽烟，觉得整个世界都是灰暗的。最后，牛太平想起堂姐的话，狠心道，柏河，要不把孩子送出去吧。
牛柏河愣道，爹，啥意思？牛太平把堂姐的话说了，牛柏河听后，马上摇头道，不行，肯定不行，自己的亲骨肉，我和向秋咋舍得呀！牛太平急道，我的亲孙女咧，我也舍不得，可咱有啥法啊？小胳膊根本拧不过大腿，你不会让咱家断子绝孙吧？那样的话，咱爷俩都没脸见列祖列宗。牛柏河不言语了，最后低声道，爹，就是我同意了，向秋也不会同意。牛太平见儿子态度松动了，小声道，只能先斩后奏，把孩子送出去，再对她说。
牛柏河只得同意了，牛太平当天去了岳村找堂姐。牛兰桂冷静道，事不宜迟，今天晚上抱过来吧，但是丑话必须说前面，人家愿意出五百块钱，前提是这事谁都不准提，你也不要打听，只当没这个孙女，行不行？牛太平哀求道，桂姐，我可以不认，但孩子落到哪，我总可以知道吧？牛兰桂摇头道，太平，这是规矩，人家有顾虑，也是可以理解的。牛太平哭丧着脸道，好，桂姐，我不问，但是钱，我不要，我不是卖孙女咧，只要求他们以后对俺孙女好点就行了。
当天晚上，牛柏河趁着李向秋上厕所时候，把闺女抱给他爹。牛太平二话不说，扭头就走。刚离开家没几步，院里就传来李向秋撕心裂肺哭喊声，牛太平怕儿媳追过来，小跑起来。到了岳村，把孙女递给堂姐时，他的眼泪潸潸而下。随后他掏出一千块钱递过去道，桂姐，这点钱给对方吧，希望他们对孩子好一点，甭受委屈。牛兰桂道，你放心吧，太平，你回去吧，人家都等着咧，你不走，人家不来。
李向秋之后怀了龙凤胎，生下一双儿女，全家沉浸在莫大喜悦之中。李向秋在闺女被送走后，精神恍惚许久，常常偷偷流泪，直到龙凤胎出生，才算从阴影里走出来。牛柏河也唉声叹气过。但不像老婆那么伤感，自从老婆生了龙凤胎后，他的心情瞬间云开雾散，干活有了动力，浑身有劲。岁月如水，十年过去了，这些年来，牛太平始终良心不安，他私下问过堂姐几次，想知道孙女的情况。
牛兰桂讳莫如深，安慰道，我也不知道孩子咋样，听说当天就被抱市里了。太平，好兄弟，甭想了，孩子在市里肯定比咱过得好。牛太平见堂姐含糊其辞，不想细谈，也不好意思再问。心想，只要孩子生活在市里，肯定不会受罪，总比在农村强万倍。牛太平这样想着，不停地安慰自己，希望得到心安。这件事情，成了牛太平和儿子儿媳共同守护的秘密，谁都不愿意提起，就像没有发生过一样。
牛太平给孙子起名牛有源，经常带着他玩耍。牛有源天性活泼，调皮捣蛋，被一家人视若珍宝。牛太平已经不养牛了，养黄牛奔小康的年代过去了，现在家家都买了四轮车或者三轮车，犁地碾场，比黄牛好用还省事。牛有源更是对车产生浓厚兴趣，读小学四年级时，就会开着四轮车犁地。最初，牛太平担心孙子出事，坚决不同意。
牛柏河笑道，爹，甭管了，有源开车稳当着呢，比我还强咧。牛太平见孙子开车有模有样，稳如泰山的样子，不由自豪地笑了。但牛有源十五岁时，还是开车出事了。当时牛柏河带儿子去卖粮食，粮食顺利卖完后，牛柏河给儿子买了两个火烧吃。牛有源一手开三轮车，一手吃火烧。火烧热的好吃，牛柏河买的就是刚出炉的火烧。
牛有源大口咬火烧，肉馅滚烫，一下子烧了他的嘴。牛有源顿时手忙脚乱，没把控好方向，瞬间向路边骑车的母女撞过去。悲剧就这样发生了，造成两伤。骑车的妇女还好些，只是身上多处擦伤，而她的闺女惨遭车轮碾过，没拉到卫生院就没气了。牛有源吓得面色苍白六神无主，牛柏河怕吓坏儿子，努力安慰着他，不让他看现场惨状。
交警过去后，很快调查清楚了，受伤的是赵庄钱树福的老婆，死的是他女儿。鉴于牛有源年龄小，又是粗心大意，交警建议私了。为了得到钱家的谅解，牛柏河全家四处托人说情。最后通过顾庄田权福的丈母娘小枣说和，对方才同意十万块钱解决。十万块钱啊，这可不是小数目，李向秋禁不住骂道，一个十几岁小姑娘，凭啥要这么多钱？他们这是讹人咧，是强盗。牛柏河也觉得太多了，满腔怨气。
小枣劝道，你们想想，谁家养个孩子都不容易，人家闺女十七，马上要谈婚论嫁了，突然没了，能不心疼嘛。对你们明说吧，好在这个闺女还是抱养的，不受待见，要是亲闺女的话，你们出多少钱人家都不会同意。李向秋骂道，抱养的，还这么心黑，一家都是什么人呀！小枣叹气道，咱现在不是理亏嘛，怎么说人家死人了。说实话，这个闺女也是命苦，原来钱树福两口不会生养，想抱个养老闺女，对这个闺女还好，谁知道他们几年后突然生个儿子。对闺女也不好了，现在闺女没了，咱能说啥呀！
李向秋恨恨道，我看干脆找律师打官司吧，说一千，道一万，我是不愿当冤大头。牛太平叹息道，还是算了吧，毕竟人家死人了，只要钱能少点，直接解决吧。牛柏河想想也是，就托小枣继续沟通。小枣摇摇头，无奈道，好吧，再试试，我可不敢打包票。最后，经过小枣两边努力说和，对方终于同意八万块钱解决。牛柏河东拼西凑，终于凑齐八万块钱，总算了解了。这事过了许久，李向秋还恨恨不平，觉得被人讹诈了，吃了亏。
一转眼，又是几年过去了，牛有源都结了婚。岁月不饶人，牛太平已经七十出头了，感到浑身乏力，提不起精神。他隐约有种预感，觉得自己活不了多久了，他不愿对儿子儿媳提起，怕他们担心。对于送出去的孙女，他始终耿耿于怀。这天阳光很好，他去找堂姐，希望堂姐能告诉他孙女的下落。牛兰桂身体倒是很好，精神头十足，见到牛太平过来了，非要给他包饺子。
牛太平有气无力道，桂姐，恁兄弟啥都吃不下，估计时日不多了，恁兄弟只想求求你，告诉我孙女的下落吧。你放心，我不会认她的，不会扰乱她的生活。牛兰桂禁不住叹气道，这么多年了，看来你还是放不下呀。牛太平苦笑道，毕竟是亲孙女。牛兰桂思忖道，说真的，我也不知道她的下落，但我听说她大学毕业了，在市里结了婚，生活的很好，其他情况就不知道了。
牛太平惨笑道，这就好啊，我就是死了也安心了。牛太平说着，起身要走，牛兰桂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说话。牛太平骑车走了，牛兰桂送他到门口，望着牛太平摇摇晃晃的背影，牛兰桂突然泪流雨下，心里念道，兄弟，原谅恁姐吧，恁姐不该骗你，但事情的真相绝对不能告诉你，因为谁都接受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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