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万人民币,如果坐吃山空,花光需要多久?

柳艮的答案是:两年。

八月十二日中元节,城市里人人烧纸,空气里到处悬浮着烟尘的味道。他安静地坐在我面前,佝偻着腰披头散发,形如一只消瘦的龙虾,他掏出一支烟,叼起,颤抖着点燃,然后用力吸了一口,沙哑着说道:“我现在常常想,如果两年前没修那条高速公路,或者高速公路没从我家穿过,又或者我没有拿到那么一大笔拆迁款,我估计啊,我大概也不会沦落到现在这个地步。所以说一夜暴富也不一定是什么好事,有多少能耐赚多少钱,没那个能耐,再多钱也留不住。”

他向前探了探身子,左手向着眼前的桌子指了指。

桌上放着一个手机,还有一个信封。信封里是钞票,手机上是照片。照片上的中年男人大腹便便,不光脑门油光锃亮,而且还是秃头。

这一整个早上,在我们第一次碰面中,柳艮一直都在和我讲自己和这个秃头的事。

一切都始于二十五岁。那一年城西甜水井村拆迁,人人都发了财,三百万拆迁款让柳艮一下子昏了头,不光让他成了本地人常说的“暴发户”,也让他受够了服装厂保安的工作。他辞了职,想要自己做点生意,可是他对做生意又一窍不通,担心上当,怕赔了本钱,最后计划只停留在了想象阶段。想来想去,就把自己想成了无业游民。

不过无业游民也没什么丢人的,反正村子里的年轻人几乎都辞了职,全都是无业游民。一个人好吃懒惰叫游手好闲,一群人好吃懒惰那就叫闲云野鹤。上班有什么意思呢,不如一起,一起喝,然后再一起嫖,一起赌。特别是赌,仿佛着了魔一般。城郊的地下室赌场里,昏黄的灯光犹如古罗马斗兽场里的残阳,开牌的一瞬既分输赢,也是和运势的一场殊死决斗。柳艮成宿成宿地耗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盯着荷官的十根手指,和运势苦苦决斗了快两年,最后还是败下阵来,之前的富贵就像一场过眼云烟,云烟散尽,他一败涂地,又变得一穷二白。

服气肯定是不会服气的。就算是倒霉,怎么可能倒霉了两年呢?他怀疑赌场捣鬼,但是捣鬼也没什么办法。他没钱了,连入场一探究竟的资格都没有。继续上班吗?朋友,不要开玩笑,要上多久班才能再赚三百万出来?一辈子,不对,两辈子还有可能。

很幸运,天无绝人之路,抑或说是柳艮自以为天无绝人之路的。一个晚上,他在村里的麻将馆里厮混时,牌桌上遇上了这个秃子。秃子是城里人,不是本村人,当然这并无所谓,因为麻将馆里很多人都不是本村人。外来的和尚好念经,外来的秃子也是见多识广的,秃子告诉他,地下赌场都是骗人的,现在赌博谁还去地下赌场啊,上网啊。

上网?上什么网?

赌博网!

就不怕被骗吗?

秃子淡定得很,他说怕什么怕,那是正规赌场、正规网站、正规的性感荷官、正规的在线发牌,谁会在乎这仨瓜俩枣的?人生是一场赌局,既有输,又有赢,输了不用怕,哪有人吃饭不放盐,哪有人赌博不输钱?

说起话来头头是道,这秃子可真是个哲学家啊!轮盘赌,百家乐,说起话来眉飞色舞,嘴里的黑话连绵不绝,就跟浪荡的小曲一样,听得柳艮浑身燥热、抓心挠肺的。他果然听话,回家,上网,投注,一气呵成。头几天小有起色,赢了万八千的小钱,就以为自己是赌神转世,想要继续大杀四方,结果运势急转直下,又仿佛被散财童子附了体,开始一直输,不停地输,最后一点钱也输光了。他当然咽不下这口气,发誓要翻身,可是山穷水尽了,哪里还有钱让他翻身呢?

对了,还有网贷呢。“一经受理,立马到账”——广告标语像个霓虹灯一样,在网站上最醒目的位置上跳来跳去,跳得人心里直痒痒。先借两万试试,还真到账了。可惜太少了,色子转上几转,半点水花还没见到,“呼啦”一下就没了。那……就再来五万,不,干脆豁出去了,直接三十万。

他红了眼,不为别的,就为跟自己的命运较劲。

可结果一样,三十万无非浮云,无非过眼云烟。

输了。说没就没。

转眼之间,多了几十万的债务,还想继续,却借不出来,提示他该还钱了。这回柳艮才算彻底傻眼,怎么办?别想了,跑路吧。可车票还没买好,秃子就率先找上门来了。秃子一笑,说自己是在网上放高利贷的。搞了半天,柳艮在网上借钱,就是跟秃子借钱,跑路当然是可以的,秃子说只要二一添作五,连本带利六十万,钱一到账,随便柳艮跑路。柳艮肠子都快要悔青了,好家伙,原来这外来的秃子不光见多识广,还吃人不吐骨头呢。

跑是跑不掉了,秃子跟个凶神恶煞一样,一帮人堵在家门口。柳艮不得不卖了车,又和亲戚朋友凑了一凑,总算凑出了一个数字。钱是还了,然而转眼之间,又开始后悔。他想,凭什么要付这么多钱,要付这么多利息呢?

他拨打电话,想找秃子理论,结果发现电话永远也打不通了。他这才想到自己很可能被秃子坑了。他决定要把这秃子找回来。茫茫人海,犹如大浪淘沙,放眼一望,四下里的中年男人全是一水儿的秃子。这么一个普普通通的秃子又能到哪里去找呢?

思来想去,他只好去找私家侦探。

也就是我。

喝了一瓶水,抽了四根烟,故事跌跌撞撞地讲完了。柳艮伸出一只手,手指抵着桌上那个厚厚的信封,轻轻向前一推,一把推到我面前,“周述大侦探,外面说您厉害,是人是鬼都能找到。拜托帮帮我,我知道您一定能把这个秃子找出来。放心,之后必有重谢。”

我扫了一眼信封的厚度,差不多两万块钱的样子。对我而言,这可不是一笔小钱。动心肯定是动心的,不过冷静下来想一想,总感觉有一些讲不通的地方。

首先就是柳艮上门的缘故。城市里有那么多侦探,我既没和他打过交道,朋友之间也并无交集,况且一个在城西,一个在城北,明明是素昧平生的两个人,到底有什么理由让他一定舍近求远,非找我不可呢?

我向后靠了靠,说出自己的疑问,柳艮马上愣了一下,挠了挠耳朵,过了一阵子才回答:“我就实话实说了。我不是没有找过其他侦探,但他们不行,找了很久,一点进展也没有,到头来根本什么也找不到。他们自己主动取消了委托。后来呢,后来也是听别人,听一个朋友说,他在别的地方打听到有一个叫周述的侦探什么事情都能解决,让我一定要找您。这不,我不就上门了吗?”

结结巴巴地说完这些话,柳艮一动不动,似乎在等待我的反应。然而我根本没有任何反应,沉默了数秒,他就略显尴尬地扭过头去,向窗外张望了几下,然后才回过头,又继续说:“您,还有什么想了解的吗?”

当然,还有另一个疑问。我清了清嗓子,不动声色地回答:“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找侦探,完全可以找警察,对不对?我们这些人哪有警察叔叔专业?和人家比起来,我们就跟在过家家一样。你那么希望找到那个秃子,为什么不报警?”

听我一说,柳艮愣了一下,随即摆摆手,“这是赌债,赌债怎么好麻烦警察呢?弄不好人没找到,我先吃不了兜着走了。”

“就这原因?”

“就这原因。”

他十分用力地点了点头,一副千真万确的样子。但是在我听来,整件事情没有隐情才是见了鬼了,否则根本没法解释为什么他不敢让警察知道秃子的事情,也没法解释其他侦探为什么会唯恐避之不及。

这件事大概十分棘手,搞不好我就要惹上一身骚。我不得不把目光从那两万块钱上挪开,尽管于心不忍,也不得不咬着后槽牙,起身,伸出手掌,手指对着门口的方向。这是送客,要让柳艮另请高明的暗示。

柳艮却不吃这套。他犹如被栓了千斤坠一般,重重地坐在沙发上,只飞快地把手机掏了出来,滑动几下,右手托着,毕恭毕敬地递到了我面前,“周侦探,这就是那个秃子,您看一看再说嘛。”

轻轻地随意一瞥,却已经足够撼动我心中的执念。

照片虽然只是一个侧影,但也足够我辨识出来。这个人我认识。柳艮叫他“秃子”,也有人叫他“罗夏”,但我更习惯于他的另一个名字:

姚启

虽然我没再见过姚启那一伙人,但是江湖之上,处处都是关于他的传说。我知道他不光在医院搞诈骗,还出没在各个麻将馆里,诱骗别人去网赌,之后这些日子里,我一直试图去寻找他的蛛丝马迹,然而找来找去,却始终没有结果。

等到后来我不想再找了,姚启却再一次出现了。这给了我找到他的希望,也让我心中有一点意外和兴奋的感觉。

不过希望是一回事,能不能实现是另一回事。尤其对于柳艮来说,想凭借自己的力量,来寻找一个经验丰富的骗子,无异于大海捞针一般。兴奋之余,我还是决定再劝一劝柳艮,于是点起一根烟,沉沉地说:“你实话实说,这个人我不是第一次见,也不是没有和他打过交道。据我所知,这人是个远近闻名的骗子,不光你,很多人都折在了他手上。不知道你意识到没有,他放高利贷给你,包括网上赌博,都是提前安排好的骗局。”

骗局?什么意思?”柳艮听起来很不解。

我点了点头,再次重复了一遍,“是的,就是骗局。我之前见过被他骗的人,跟你一样,被他引诱去了网上赌博。

“但是,那网站其实是假的,根本就没有什么境外赌场。还有性感荷官和在线发牌也全是胡扯,你看到的都是提前做好的录像和电脑程序。一旦你压‘大’,电脑就播放结果是‘小’的那段录像;一旦你压了小,那就播放结果是‘大’的那段录像。想让人赢就赢,想让人输就输,你要是想赢钱,那不等于白日做梦吗?

“哦,你说网上还能看到其他人。一起下注,还和你聊天?

“那些人一样是骗子,骗的就是你一个人。

“高利贷?”

“那是骗局的一部分啊,要不说敲骨吸髓,要榨干你最后一滴血呢。”

听我把这些话说完,柳艮安静地托着下巴,陷入了沉思。

我知道事实肯定让他难以接受,于是苦口婆心地继续说:“你再好好考虑考虑,你呢,是让人骗了,而且八十万不是小钱。找我,我就是个普通侦探,能不能帮上什么忙,我没法打包票。但警察不一样,警察有的是办法。到底怎么选,看你自己了。”

话已然说得明明白白。柳艮望着地面,缄默了好一阵子,等到重新抬起头时,脖子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他抽出纸巾,用力在脖子上擦了几下,灰白色的皮肤就变成一片血红。声音听上去用了很大力气,但是最终的答案并没有什么变化:“还是您来吧,我相信您。”

“It’s up to you.”

好言难劝想死的鬼,既然如此,我只好像电影里那样耸了耸肩,伸手抓起桌上的信封,毫不犹豫地揣进了口袋。

拿了钱,就要开始干活了。找人是我的强项,根据经验,首先要从对方留下的线索入手。虽然柳艮说之前委托的那个侦探纯属废柴,什么也没调查出来,但是转过身,他就从背包里拿出来一大摞文件,轻轻放在桌上,然后告诉我,这些是那个侦探调查之后的成果。

我低头看去,发现最上面一份是银行开出来的转账记录。转账人是柳艮,收款人是一个叫钟封的人。金额六十万整,和柳艮描述得一模一样。这个账户十有八九属于哪个把身份证卖到黑市的倒霉蛋。不用猜也知道,这笔钱已经通过这个钟封的账户转移到东南亚了。正如姜巢单位之前遇到的那样。

转账日期为七月二十三号,算下来,刚好过了二十天。我抬起头,问柳艮:“你什么时候发现自己联系不上他的?”

柳艮咬着嘴唇思考了几秒,然后回答:“一个礼拜前。”

“接着你就找了侦探?”

“对的。”

我拿起笔,随手在八月五号这一天上打了一个叉。

既然柳艮在这一天寻找了侦探,那么满打满算,这个侦探也只调查了七天而已。时间不算长,按道理来讲,哪怕真的什么都没发现也在意料之中。那么这个侦探为什么要主动放弃了柳艮的委托呢?

我百思不得其解,决定继续看看其他资料,于是捏着转账单的一角,将单据放在桌上,手上捧着侦探留下来的第二个发现:一个黑色封皮的笔记本。本子普普通通,并没有什么惊天骇俗的地方,翻开本子的第一页,能看到满满当当的黑色水笔字,从上到下,一行行排列得整整齐齐。字其实算不上多么漂亮,但胜在工整,一笔一画清清楚楚的,看得出来,书写的时候应该是十分认真和小心的。

我仔细去读,发现这一行一行文字其实是城市里的一个一个地址信息。有几个我也听闻过,都是麻将馆、棋牌室,还有地下赌场。这些信息填满了整整七页,算下来差不多一百六七十个。

“你别告诉我,这是姚启他行骗过的地方?”我疑惑地问。

“是的。”柳艮点了点头。

“这也是那个侦探告诉你的?”

“对,是他查出来的。”

我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坦白说,这样的工作我做不到。不是说查出这些地址有多么困难——无非就是拿着骗子的照片,全城一个地点一个地点转悠,挨家挨户去问。因为整个城市这么大,有那么多地方要去,短短七天就整理出一百六七十个简直是非人之举。

我的目光离开了笔记本,重新回到了柳艮的墨镜上,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说:“咱们开诚布公一些吧,麻烦你告诉我,这个侦探到底是谁?”

“这个不能说。”柳艮马上回答。

“为什么?”我不依不饶,咄咄逼人地看着他。

柳艮下意识地往旁边挪了挪身体,避开了我的眼神,吞吞吐吐地说:“因为……我答应他们要保密。侦探不都是这样,可能因为没查出来,怕丢人。也有可能是什么其他的缘故。其实他们是谁,跟调查这个秃子没什么关系吧?”

我抱着双臂,向着右肩歪了一下脑袋,“话说,你不觉得如果我和他联手,事情会更加顺利吗?只要能把骗你的人找到,你觉得替他保密不保密,对你来说重要吗?”

柳艮揉着太阳穴,闷头一言不发,过了半分钟,终于回过神来,但还是否定了我的提议,“我还是不能告诉您。我相信,您一定有办法。”不等我插嘴,他又赶忙补充,“您放心,您不用管他是谁,也不用管他不愿意露面的原因是什么,不用考虑那么多,您只需要找到这个秃子就行了。”

我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默默地又掏出了一根烟。毋庸置疑,这柳艮肯定有事瞒着我,他不愿意告诉我那个侦探是谁,才不会是为了保密那么简单。但另一方面,他说的话也没有错,既然我是侦探,他委托我找姚启,我就专心致志地找姚启,他到底在隐瞒什么,又与我何干呢?

与其纠结于这件事,倒不如先专注在眼前的线索上。我合上那个笔记本,正要继续询问柳艮还有哪些信息可以提供,柳艮却忽然抢先一步开了口:“其实除了这些,还有一个地方不得不说。”

他一边说,一边抓起桌上的手机。我看着他手指飞快,犹如正在弹钢琴一样反反复复在手机屏幕上升起、落下。最终递到我面前时,屏幕上多了一行文字:

「河堤路27号,大木桥小区10号806」

没等我询问,柳艮主动解释:“那个秃子就住在这里。”

啥?扯淡呢吧?我愣了一下,旋即回答:“这也是那个侦探告诉你的?”

“对的。”柳艮不假思索,立即回答。

去他大爷的吧。哪有侦探明明查到了骗子的住址,还硬说自己查不到,这不是傻X吗?而这柳艮也一样不正常,既然知道骗子的住处,不自己去查,却偏偏让我来查,根本就是傻小子看人妖——多此一举。要么他们是傻X,要么就是他们把我当成了傻X。

于是,我不慌不忙地掸了掸烟灰,扬起了下巴,用嘲笑的口吻问他:“朋友,你要这么说可就不对了。你们是来找我寻开心的吗?”

“不是,不是。”柳艮双手摇晃得飞快,跟电风扇一样在我面前画出一片残影。他忙不迭地解释道,“这个真是那个侦探告诉我的,他说那骗子就住在这里,但是等了几天一直没找到人。至于我……我去堵门,就算真堵到了,我又没经验,这不得麻烦您亲自去看一看。”

真是这样吗?我眯着眼睛,表示怀疑,试图从柳艮的表情上寻找到答案,可惜这家伙被墨镜遮住了半张脸,什么答案也看不清。我故意盯紧了他的脸一动不动,他就低下头,躲开了我的目光,嗫嚅着说:“周侦探,你觉得怎么样?”

我没有立即回答,心中暗自盘算起来。不得不说,眼前这个家伙肯定有事瞒着我,特别是他口中那个侦探,犹如一个摸不清的阴影伏在黑夜中,隐隐给我带来一种格外不安的情绪。

不过我没法抗拒这种情绪。那是一种不安中带着强烈好奇的感觉。理性地说,我不该和姚启产生任何牵连,然而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却驱使着我做出了完全相反的决定。

柳艮又问起话来:“周述侦探,我真的拜托您了。”

我终于点点头,决定回答:“那咱们就开始吧。”

这天上午送走了柳艮,我没有迟疑,从柜子里翻出水蓝色的上衣和裤子,打扮成了一个普普通通工人的模样,按照他留给我的姚启的住址,径直来到了大木桥小区。

大木桥小区我不算陌生,以前每次骑车去城南路过河边时,都能看到对岸那排半旧不旧的塔楼。从南到北,一共七八栋,全部十二层的高度,统一用油漆粉刷成了灰白相间的颜色,直愣愣地矗立在河边,像一排立起来的斑马线。

10号楼没有多远,穿过一个停车场也就到了。电梯直通八层,出了门右转,再继续向右拐一个弯,走到楼道尽头,就是806房间的枣红色大门

四下里安安静静的,幽暗的楼道仿佛一条狭长的涵洞,一个人也看不到,一个声音也听不见。

姚启会藏在这里吗?我屏住呼吸,蹲下身子,蹑手蹑脚地向前微微倾斜着身体,轻轻的,慢慢的,最后将耳朵牢牢贴在冰冷的铁门上,一动不动,企图去分辨门内传来的声响。就这样一直过了五分钟,门内始终安安静静的,半点声响也没有听到。

这不算意外。毕竟现在是白天十一点。我于是左右张望了一下,然后沉默地抬起手来,一用力,从额头上拔下两根头发,第一根插在门缝的上方,第二根插在门缝的下方,都插牢了,接着用力吹一吹,反复确认头发不会被吹落下来。等到一切都妥当了,我才慢慢站起身,一声不吭地向着楼道的方向走去。

空荡荡的空间里,飘扬着无数细小的灰尘,像电视机上的黑白雪花,在视网膜前缓缓地升起、落下。我则掏出改锥,装模作样地对着楼梯扶手,假装修理,实则竖起耳朵,仔细聆听着楼道门外的风吹草动。

既然没有办法,那么“干等着”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从十一点到下午三点,半包烟的工夫里,始终只有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楼梯上,楼梯间里见不到半个旁人的影子。楼梯间外倒是陆陆续续经过了三十几个人,可惜无一例外,全部没有向着806走去。

百无聊赖中,正当我准备再次点起一根香烟的时候,忽然之间,门外再一次响起了“哐当当”的声响,那是电梯打开了门。阵阵急促的脚步声旋即响起,仿佛木鱼一般越敲越近。我于是连忙站起身来,小心地贴近了楼梯间的木门,不声不响弯下腰,透过门缝向外张望,只见一个烫着菜花头的胖老太太,正扭着腰,头向前探着,犹如一只肉乎乎的肥鸭子路过了门前,径直来到不远的拐角,最后陀螺一般转了个弯,朝着806的方向,倏地就消失了。十几秒后,“哐”一声响起,不出意外的话,这个老太太打开了门;紧接着又是“哐”的一声,这便是大门关闭的动静。

等一切悄无声息了,我才蹑手蹑脚从楼梯间里走了出来,环视周围,一切都是那么安静,明亮的阳光正照在坚硬的水泥墙壁上,像一幅后现代油画,带给人一种格外温暖而舒服的感觉。

转过弯,悄无声息地走到阳光尽头,806的房门依旧紧闭,硬邦邦的钢铁触感让它看起来与之前没有任何不同。但是我明白——并且也只有我才明白,就在刚刚,一切已经变得完全不一样了。我可以确定的是胖老太太就在806室内,原因在于那两根头发——方才还完完好好地夹在门缝中,到了这一刻却忽然消失不见了。

门一定被打开过了。我按捺着心中的激动,再一次蹲下身体,面对着一侧墙壁,慢慢将耳朵贴住了门板。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伴同着冰冷的触觉沿着耳廓传递在了耳膜上。不过犹如一场独角戏,从头到尾只能听到老太太一个人在说话。

先是一阵抱怨:“……你说说,你说说,这算是怎么回事……”

沉默了几十秒后,声音忽而高了八度:“你说得对,可不就是这样,我跟他之前说得好好的,现在倒好,现在闹这么一出,挺大人了还跟我在这儿躲猫猫玩呢。我一个老太太,也不是要多少钱,弄得这么鸡飞狗跳的,这不是故意找碴儿,成心跟我过不去嘛……”

接着继续顿上一顿,大声总结:“那不行,我吃不了这个亏。我一租房的,我没招谁没惹谁,我非得讨个说法,还就不信这个邪了……”

最后的几句掷地有声:“不跟你聊了,挂了!我还有牌局。今天他不在,我不信他一直不在!”

原来如此。我咬着手指,头脑转得飞快,一下子就想到了一连串的信息:

第一,房间里只有老太太一个人。

第二,老太太在房间里一个人跟朋友打电话。

第三,老太太给朋友打电话的原因是收不上来房租。

第四,老太太收不上来房租是因为租住的房客找不到了。

如此说来,这个房客会不会就是姚启呢?耳听着一串脚步声从门里传来,越来越近,我霍然站起身,心里已经有了主意,不等老太太打开铁门,主动抬起右手,在门上敲出了三个短促的声响。

门旋即慢悠悠地打开了,胖老太太站在门里,疑惑地看着我,大咧咧地问:“有什么事吗,小伙子?”

我满脸堆笑,微微弯着腰,先甜甜地叫了声“阿姨”,然后继续回答:“俺跟你打听个银,是俺表哥。他之前跟俺说过,俺要是来这边,俺就来投靠他。现在俺来也来咧,结果一打电话,木有银接呀。俺俺就直接上门找他来了。俺表哥叫姚启,他是住在这里不是?”

“姚启?”老太太摇了摇头,“我这房子确实租给别人了,可是不姓姚啊。”

我不死心,赶忙又把柳艮提供的那张秃子的照片拿了出来,递到老太太面前,“阿姨,这是俺表哥,俺表哥应该不会骗俺。你再看看,你见过他没有?”

老太太眯着眼睛,细细一看,忽然眉飞色舞地大叫了一声:“咳,这不是孟大刚吗?”

“对对对。”看来那个侦探没有错,这还真是姚启的住处。这老家伙果然是走一个地方,换一个名字,无论“姚启”“罗夏”,还是现在这个“孟大刚”,都是代号。我于是赶紧附和着说:“姚启是俺表哥小名,俺表哥大名就叫孟大刚。阿姨,俺表哥是住在这里吗?”

“说他住在这里也对,说他不住在这里也对。”胖老太太收起笑容,语气中透着愤愤。

这份不满情有可原。按照老太太的说法,姚启两年前以“孟大刚”的名字,租下了她的这套房子,过去两年一直住在这儿。房租两千二,每月一号转到账上,姚启从来没有拖欠过。但是到了这个月,忽然之间,钱不交了,人也联系不上了。

“这不是钱不钱的事,他要是真手头上紧,跟我说一声啊,住了这么久,我能不宽限他两天。你这表哥一声不吭就跑了,算怎么回事?你说,他会不会跑回你们老家了?”说话间,老太太叉着腰,像个门神一样凶巴巴地看着我。

我后退两步,尽力装出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回答:“哎呀,俺打听过啦,俺哥没回老家。阿姨,恁还记得,恁最后一次联系上俺哥是什么时候不?”

“嗯,我想想……应该是7月31号。”

“白天还是晚上?”

“上午。我还特意嘱咐他付房租来着。你表哥那话说的比唱的好听,跟我保证没问题,呵,第二天晚上一打电话,要么接不通,要么接通了不说话,我一喊他交房租,直接就挂断了。再往后连电话也打不通,我可是一分钱都没收到过。”

老太太气呼呼地望着我。我则一言不发,心中暗自计算着姚启的时间轴。按照这老太太的说法,至少7月31号,姚启还是一切正常的。那么,在7月31号到8月1号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呢?

想要探寻答案,需要更多线索,很有必要到房间里一探究竟。我于是“嘿嘿”笑了两声,装作十分腼腆的样子,细声细语地说:“大妈,俺能进屋看看不?”

老太太忽然警觉起来,抱着双手,上上下下打量着我,反问道:“你想干什么?”

“俺就想进去看看,没准能看出来俺哥去哪里了。”

“不对。孟大刚身份证上的住址写的是四川,听你口音,你是北方的吧?你俩怎么成的表兄弟?”

“三言两语俺也说不清楚。”我不急不慌地编起瞎话来,“咋说呢,就这么讲吧,俺哥结婚去了四川,但后来离婚了,他又回了俺老家。人回是回了,就是身份证一直没有变。”

“我怎么没听孟大刚说他还结过婚啊?”老太太似乎并不买账。

不过这些话在意料之中,我已经想好了如何堵上她的嘴,“咳,俺哥讲面子,从来也不跟人说。”我一边这么讲,一边从口袋里抽出一沓人民币,三两下点出了二十二张百元大钞,递到了老太太面前,“俺哥从小跟俺穿一条裤子,他欠的房租,俺先替他还了。您放心,俺是好人,俺娘从小就教育俺要积德,俺可是从小到大连一只蚂蚁都没踩过。俺是联系不上俺哥,怕俺哥出啥事情,您行行好,让俺看看俺哥留下了啥吧。”

老太太看似犹豫,但也只犹豫了不到两秒,便很果断地把钱接在了手里,指尖沾了沾唾沫,低着头,仔细把钞票清点了两次,最后再看向我时,人都变得慈眉善目了起来,“你们真是兄弟情深。既然这样,阿姨再拦着你,阿姨那不成坏人了?”

说着说着,老太太向旁边挪了挪身体,闪出一条道路来。我道了谢,径直走进房内,发现这是一个标准的一居室,只有三四十平方米大小的样子,里面摆了一张单人床,床边是一张木质书桌,椅子严丝合缝地塞在桌子下面。桌旁有一个简陋的塑料衣柜,里面只挂了两件衣服:一件黑色半袖和一条沙滩裤。地上扔着几个接线板,还有一双运动鞋,除此之外,就看不到什么东西了。

不对劲,这实在不对劲。莫非是那个侦探的缘故,他把东西都搬走了?

我回过头去,望着门口的老太太,忍不住疑惑地发问:“大妈,除了恁,是不是还有人来过?”

老太太赶紧摇了摇头,“你哥消失之后,我天天来,没见到过别人啊。”

“俺哥房子里一直就只有这些东西?”

“可不说呢。”老太太很肯定地回答,“要我说,你哥的生活可是真简单。他住了两年了,一年到头,我怎么也要见他个三四次,两年见了那么多回,回回这房子都一个样,压根儿没变过。放心是真让人放心,就是吧……”她迟疑了一下,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感觉就像没人住过一样。”

没错。就是这样的感觉。这老太太说到我心坎里了。我不动声色地四下环视,始终感受不到一丝姚启存在过的气息。就算这个骗子很谨慎,就算他不愿意留下任何把柄,试图抹去一切生活痕迹,可是这未免也抹得太干净了。

偏偏按老太太所说,姚启确确实实住在这里,千真万确,不容置疑。我于是搓了搓手,开始在房间里徘徊起来。只要人居住过,那么多多少少一定会留下痕迹的,先检查书桌,不出意外,抽屉空空如也;接下来是那张床,许多人喜欢把不愿见人的物件藏在床垫下,好像只有每天枕着才安心,但是仔仔细细排查后,床垫下也什么都没有;衣柜里的角角落落,还有那两件衣服的口袋也翻遍了,最后还是一无所获。

这让我多少有些气馁。而那个胖老太太也看出了我的气馁,在身后插嘴说道:“小伙子,我不是跟你说了嘛,你哥他生活很简单,跟有强迫症一样,什么也不买,也没什么爱好。房间都不用收拾,你就别费劲了。”

真的是这样吗?我托着下巴,盯着这个房间陷入了沉思。忽然之间,那张书桌引起了我的注意,更准确地说,是那把椅子。整张椅子被尽力塞进了桌下,若非桌面抵住了椅背,怕是还要再推进去一些,直接把空间全部填满。

就算姚启真的有强迫症,也用不着这样吧?我忽然有了一种感觉,整个房间,所有的家具,其实是一种假象,都在试图藏匿真正重要的道具。唯一的漏洞就是那把椅子,它把桌下遮盖得如此严严实实,这么不合常理的摆设,很像在试图隐藏什么。

我于是怀着侥幸的心理,大踏步地走上前,双手抓住了椅背。椅子的木腿摩擦着地板,发出了尖锐的“吱呀”声,整张椅子被拉到了身后,一立方米大小的桌下空间如同一个小小的洞穴,暴露在了眼前。我举起手机,慢慢蹲下身体,跪在地上,借着手电筒的光芒,能够看到桌下空空如也,和别的地方一样,什么也没有。但是随着光芒向上滑动,滑向了桌底,终于,在光晕正中,我看到了一个长方形的物体被胶条结结实实地粘在了木板上。

运气不错。我暗自欣喜了一下,来不及想更多,右手一抓,将发现的物品捏在了掌心,趁着起身的空当,塞在了胸前的口袋里,然后若无其事地掸了掸裤子,不等老太太开口,抢先一步叹着气说:“唉,看来俺哥真是下落不明了。”

和老太太又寒暄了几句,见她没有起疑,我赶紧编了个理由告辞,一直走出小区,走到附近没有人的墙角下,才把口袋里的东西掏出来。那是一张塑料卡片,以及一把四棱形钥匙,钥匙头部印着“PP”两个字。

PP是防盗门的品牌名称。显而易见,钥匙是防盗门的钥匙,塑料卡片是一张门卡。它们并不是这个小区的。

俗话说:“狡兔三窟。”这姚启如同一只兔子,住处并不止一个。他虽然在这里租了房,但只是个掩护,极少居住,私下里真正的住所很有可能在其他地方。那个地方犹如一个秘密基地,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也不想让任何人找到,所以才费尽心机,要把备用门卡和钥匙藏起来。说不定这家伙现在就躲在这个秘密基地里闭门不出呢。

那么应该去哪里把他找出来呢?短暂的欣喜过后,这是我不得不面对的问题。钥匙和门卡上什么也没写,想要从这里找到蛛丝马迹几乎不可能。或者可以一个小区一个小区那样找过去?可城市里有这么多住宅区,这工程量堪比阿波罗登月项目。

眼看着一筹莫展,我无奈地掏出一根烟,依靠着河边的护栏,肆无忌惮地深吸一口。这是自我放松的好方法,尼古丁带来的阵阵满足感让人一阵头晕目眩,仿佛万事皆空,什么都不用思考,连炙热的阳光也跟着柔和了起来。我看到几十米外,一个小孩正在玩电动车;小孩子身后,一个戴着口罩的年轻人正张望过来,被我一看,就赶紧扭过了头;再远的地方,是一对散步的情侣。我试图再看远一些,想要看到更多人、更多事,因为姚启说不定就在这附近的某个地方继续做着坑蒙拐骗的行当。

但是显然这么做是徒劳的,我很快就反应过来了,古人说得好,兔子不吃窝边草。为了防止让别人发现,骗子是断然不会在自己住所周围行骗的。

对啊,姚启是绝对不可能在住所附近行骗的。猛然间,我联想起了柳艮,这家伙之前倒是给过我一个笔记本,号称这是其他侦探的调查,言之凿凿地告诉我,本子上那些密密麻麻的记录全部是姚启经常出没行骗的地方。我当时将信将疑,并未全然相信,但是今天我发现了姚启的住处,这证明了柳艮所言非虚,如此看来,那个笔记本说不定也是真的?

那么按照排除法,只要将姚启出没的地方排除掉,剩下的就是他的住处?

想到这里,我连忙掐灭了手中的香烟,蹬上心爱的自行车,马不停蹄地回到了侦探所内。翻箱倒柜,只为了一件事——找出一张本市地图,然后打开笔记本,按照上面的记载,持着一根红色水笔,发现一个地点就在地图上画上一个圆圈。

这样画了一个多小时,终于大功告成了,看着地图上标记出来的全部结果,一切都和我心中所预料的差不了多少——果不其然,大木桥小区附近一个圆圈没有,周围两条街道干干净净的,姚启从来没有在这周围出没过。除此之外,扣除公园、学校和政府机构,还有六个地方没有任何标记,三片处在城西,两片在城南靠近环城高速的位置。估算下来,大大小小还有二三十个住宅区和几百栋住宅楼。

这么多数字想要一一排查,依旧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感觉有些犯难,不过转念一想,这五片区域之所以没有画上圆圈,除了姚启可能在此居住,更可能是另外一个原因:说白了,这些地方压根儿就没有能够行骗的场所,没法行骗,他来这里是吃饱了撑的?因此,想要找到姚启,要先换一个思路——与其说要在这五个区域里找姚启,不如说看一看这五片区域里,哪一片区域有赌场或麻将馆。

然而我穷得厉害,天然和赌博绝缘,指望自己解决这个问题十有八九是不大可能了,不过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泡杯茶的工夫,我很快就想到了对策。

那就是去问姜巢。

这家伙浪迹牌桌十几年,对满城的赌场可谓熟门熟路,不光会打麻将,还会推牌九和扎金花,什么百家乐和21点也都有所涉猎,甚至两个月前还拉我一起去炒一个叫“特牛币”的电子货币。可惜我一来胆小,二来没钱,最后不想婉拒也只能婉拒。

这么一算下来,我和他也快有两个月没见面了,借着这个机会,正好晚上叙叙旧喝一杯。

到了八点半,天总算暗了,炙子烤肉店里人声鼎沸。我找了个包间,就我们两个人,对着一大桌子的牛羊肉,炭火在正中的炉子里燃得正旺,不多时就将铁盘上的洋葱烧得焦黑,我赶紧拿起筷子,夹起几篇牛舌。牛舌碰触到金属的瞬间,顿时发出“滋啦啦”的叫声,油水在光芒下四溢开来,散发出了一阵迷人的香气。

一口烈酒下肚,姜巢正式开启了吐槽模式,先跟我大吐苦水,说自己时运不济,后来又说:“周述啊周述,你可真是明智!”我连忙细细盘问,这才知道,原来最近电子货币行情不佳,价格飞流直下三千尺,跌穿了十八层地狱,姜巢投资不小,自然损失也不小,我反而因为一穷二白躲过一劫。至于姜巢损失了多少,无论我怎么问,他都只是摆摆手,说不提也罢。

安慰倒霉蛋的最好方法就是搬出另一个倒霉蛋。既然如此,我吃了一口牛舌,便开始详详细细地讲述了柳艮怎么在地下赌场赔光了钱,又怎么遇见了姚启的故事。三言两语之后,姜巢心情看似好了许多,点起一根烟来,悠悠地说:“你说这人,他是着了道了。”

“怎么了?”我问他。

姜巢便不慌不忙地说:“甜水井村那帮拆迁户的事情我也听说过。他们去的场子,一般人是坚决不会去的。因为道理很简单,这些场子压根儿就不正常,谁都知道他们有钱,这场子就是为了诓他们这帮土老帽手里的钱才特意设的,一眼看去一点真的没有,全都是假的,这么个地方,你觉得他不赔谁赔?”

听他这样一讲,我倒感觉有点可怜起这个柳艮来了,前有赌场下套,后有姚启做局,好家伙,一环套着一环,简直下了连环套一样。我无奈地摇了摇头,跟姜巢要了支烟,悻悻地说:“不瞒你说,这家伙这回是委托我来了,希望我把姚启找到。”

“就算找到能干吗?骗子能把钱给他吐出来?”姜巢立马不屑一顾地回答。

“这个问题我并不是没有考虑过。不过我们做私家侦探的,收钱办事,只管找人,至于找到人之后到底是文是武,那得委托人自己做决定。”我笑了笑。不过口上这样讲,心中却又想起了柳艮提到的那个私家侦探,“你说得也对,可能也就是你说的这个缘故,其他侦探才不愿意接手,我本来也一样,想一推了事,奈何我一来缺钱,二来也跟那个姚启有些渊源,就跟猫捉耗子似的,也不知道为什么,就一心想着把他找到。”

姜巢严肃起来,沉着嗓子说:“兄弟,你小心点,别惹上一身骚。”

我则打了个哈哈,一笑了之,“哎哟,你还不知道我,天生就是个骚人,还在乎多他那么一点?”

见我表了态,姜巢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便让我一五一十将自己的分析和盘讲出。我一边讲,一边拿出那张之前已经准备好的城市地图,站起身,到他的旁边,工工整整将地图铺在桌面上,指了指那些红圈,又指了指剩下的几片空白区域,说:“我刚才和你讲的那样,这些地点我都圈好了,就剩下这几块,你也帮我参谋参谋,这几个地方有没有赌场,姚启应该去,却没有去。”

姜巢垂着头,贴近了地图,目光顺着城西开始向城南慢慢移动,这样一言不发地沉默了一分钟,忽然眉心上皱出了几道竖纹,抬起头,手指压在了地图右下方的那片区域上,很认真地说:“周述,你说得真没错,姚启连村子里的赌场都去,正常来说,无论如何,化工路上也不应该错过。”

化工路我是知道的,那片云集了一排足疗店、洗浴中心和KTV,一入夜,粉红色的灯光在街边连成了一片,像一大片颜色暧昧的水晶一样。在许多人眼里,这是本地有名的温柔乡,可是温柔乡和赌场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了。”看我不明所以,姜巢便用力在地图上敲了敲,说道,“俗话说吃喝嫖赌,有黄就有赌,黄赌不分家。你别小看了这条街,里面零零散散,也分散着好几家赌场。你猜想,一个专门去赌场的骗子,会错过这个地方吗?然而他偏偏不去,那是为什么?”

“那他一定就住在这附近。”这个的回答让姜巢得意地抽起了烟。我又说:“不过,我又想起了另一件事。”

“什么事?”

“既然黄赌不分家。你这么好赌,看来关于黄,想必你也一定很了解……”

我故意揶揄,听得姜巢脸憋得通红,破口大骂一声狗屁,直说自己看错了人,我真是没安好心。

第二天我早早起了床,乘着最早一班公交车,一路奔向了城南化工路。因为已经圈定好的区域,接下来的事情就变得十分简单了,只需要捏着门卡,一个小区一个小区地探访,然后站在大门前,向着门禁轻轻一刷。在连吃了三个闭门羹后,在第四个小区门前,我终于听到了“滴”的一声应答,眼前的铁门“吱扭扭”地缓缓开启,露出了通往小区内的路径。

小区不算小,乍看上去,有二三十栋单元楼,全部是六层的高度,每隔二十几米,就在地面上竖起了一栋,一栋一栋排列得整整齐齐的,像棋盘上的棋子一般。我随便找了个角落,安静地观察了片刻,发现每一栋楼从东到西都是四个单元,计算下来,光单元门就有一百多个,假使一个一个去探访,这体力活可要累死人了。

但累死人也只能这样做,谁叫没有别的办法了呢?抽罢了一根烟,我决定从北边向着南边开始,办法依旧是拿着那张门卡,挨个单元门试。于是整个上午,我都像个对暗号的特务一样,溜着墙根,只要一看四下无人,立马三两步,大踏步迈到单元门前,摸出白色卡片贴紧了读卡器。

我一直期待着有一扇单元门应声而开,但是反反复复,始终没有等到展开的那扇门。直到临近十点,等到我满头大汗,已经快要失去耐心的时候,7号楼1单元的那扇门却忽然“啪”的一声弹开了。

楼道里昏昏沉沉,还有一点阴冷的气息,骤然就将门外门内隔成了两个不同的世界。四下悄然无声,让我不由得连呼吸都小心翼翼起来,兀自轻手轻脚地踩着楼梯向上爬去,一连爬了几层,终于在五层找到了那扇挂着“PP”商标的铁门。我掏出钥匙,确认了上面的标志和铁门上的无异,便向着楼梯上上下下张望了片刻。是的,周遭没有人,连一点动静也没有,我可以放心大胆地去做该做的事情了。

这样想着,我便弯下了膝盖,从口袋里摸出一个一次性纸杯,不慌不忙地倒扣在这扇防盗门上,然后侧过脸,凑近了,凑到耳朵贴近了杯底,能将房内一切声音听得一清二楚。

然而犹如一片静默的湖,连续五分钟的时间里,房间里什么也听不到。

我于是干脆站起身来,先整了整上衣,再用一个口罩和棒球帽把自己整张脸都严严实实地遮挡起来,然后抬起右手,用力在大门上连续扣了三下,“快递公司。是您邮寄快递吗?”

这样反反复复几次,房内一如既往地沉静无声。我也终于可以放下心来,火速掏出之前翻到的那把钥匙,对准门孔,分毫不差地插了进去。事情和心中所想的一样顺利,门锁和钥匙齿契合得十分完美,只需要右手腕稍稍用力转动,便听到“当”一声清脆的声响。这是锁簧弹开,大门开启的声音。

眼前的铁门露出了一条细缝,我戴上鞋套,蹑手蹑脚地迈进了房内。整个房间被窗帘遮挡得严严实实,光线很暗淡,犹如一个幽深的洞穴一般,借着身后楼道的亮光,勉强可以看出地板上一片狼藉,到处散落着空啤酒瓶子以及胡乱码放的男鞋。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久未通风的气味,犹如腐败的树叶,又犹如死去的牛羊,我捏着鼻子,循着这味道,跨过层层阻碍,很快就找到了源头:厨房。

一群苍蝇如同战斗机一般,正“轰隆隆”地在半空里盘旋。苍蝇下的砧板上,杂乱地摆着几个盘盘碗碗,里面的食物黏糊糊的,早已经腐败得看不出了样子。刺鼻的气味像在厨房里炸开了一枚毒气炸弹,横冲直撞地往脸上撞,撞得人胃中一阵翻江倒海。

我慌忙间从厨房里跳了出来,眼疾手快,三两步跑到阳台马上将窗户打开了一条缝。新鲜空气一涌而入,随着几声干呕,我扎紧马步,竭尽全力呼吸吐纳,终于还是把早餐留在了肚子里。

不得不说,邋遢归邋遢,但是这浓厚的生活气息倒也证明了,姚启确实就住在这个地方。只不过看起来这个房子已经多日无人居住了,那么这姚启会不会跑了呢?

想到这里,我心中难免有些许沮丧,但私家侦探有私家侦探的原则,我还是戴牢了口罩,深吸一口气,借着手机的光亮,走进卧室,小心地搜索起来。

整个过程像在粪坑里寻宝,要小心翼翼地跳过一地的脏袜子,顶着恶臭味,先掀开硬邦邦的床单,接着是暗红色的木质衣柜。衣柜里衣服塞得满满当当,翻来翻去,除了一股霉味,什么发现也没有。

眼看着房间里就只剩下了一个小小的木头书桌,我于是踮着脚尖,猫一样走去,走近了,发现书桌上扔了几本不知道哪里来的杂志,以及一团卫生纸,来回翻了几下,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于是又抬起手,在抽屉把手上轻轻一拉。木头摩擦着轨道,发出“哗”的一声长长的闷响,慢慢的,露出了黑黢黢的抽屉内部。灯光下的抽屉内部十分整洁,只码放着七八张文件,被整整齐齐地整理成了一摞,看上去十分重要的样子。这不禁让我心中产生了淡淡的喜悦。

不由分说,我赶紧把文件取了出来,大步来到阳台,借着窗外的光芒,小心地开始翻阅。最上面是一张白色的租房合同,签署日期是三年前,承租人正是“姚启”,上面除了列明房租金额以及各种注意事项云云,看来看去,并没有什么新鲜的。

翻过合同,接下来是几张A4纸,每一张上面都画满了奇奇怪怪的数字,七个一组,从上到下排了二十几个,一些数字上画着圆圈,一些数字之间连着线,似乎是数独,又似乎是某种高深莫测的数学矩阵。我试图在这些数字之间寻找规律,不过找来找去,发现似乎又并无规律可循。难不成这骗子的业余爱好是研究数学吗?

思考了二十几分钟,百思不得其解,我只好暂且放弃。于是手上只剩下了最后一份文件。随着手机灯光缓缓地照在了那薄薄的纸张上,乌黑的字迹一行一行逐级显现在了我的视野中,也让我顿时眼前一亮。和之前那些暗语一般的文件不同,眼前的是一张银行转账单。收款方名为“绝对不同网络科技有限公司”,汇款人则是“钟封”,七月二十三号,一笔转账六十万。

钟封?这名字总觉得好像在哪里听过。我咬着手指,原地转了两圈,忽然恍然大悟,打开了手机相册,比对着照片和银行对账单,终于确信,没错,“钟封”的名字我确实是见过,就在柳艮提供的那张转账单上,收款人的名字就叫“钟封”。二者不光名字一模一样,连账号也一模一样。更重要的是,连转账时间也一样,一样是七月二十三日,一样是六十万。这样看来,一切都对得上了。果不其然,姚启一收到柳艮的转账,立即马不停蹄,第一时间就将这笔资金转移了。

不过……这个“绝对不同网络科技有限公司”又是哪里呢?

我拿出手机,在搜索栏上打下了这家公司的名称,敲击一下查询,屏幕上立马蹦出了三个鲜红的大字:特牛币。这个结果让我差点没叫出声来。这个所谓的“特牛币”我当然是再熟悉不过了,它就是之前姜巢跟我提过,让我一起跟着他投资的电子货币,正是拜它所赐,姜巢栽了个大跟头,赔了个干净,也第一次让我感觉到原来穷也有穷的好处。

莫非……这姚启也搞上投资了?

想到这些,我立马拨通了姜巢的电话。

作为一个“特牛币”的投资人,一提及“特牛币”三个字,姜巢就抑制不住地激动起来。电话里,他的声音如同吃了枪药一般,咋咋呼呼,震耳欲聋,一如往常要先破口大骂一顿,什么“骗子”“小偷”不绝于耳。我举着手机,他骂什么,我也跟着骂什么,等到他骂到没力气,差不多气也消了,我才试探着问出自己的疑问:“姜兄,你说的这个‘特牛币’之前不是好好的吗?”

“好个屁。”

“这话怎么讲?”

“周述,你不明白吧,这个货币之前看起来涨得挺高,挺值钱,说什么电子货币是未来,最高的时候,一个币快一百。结果价格高高的,说崩盘就崩盘。你看看现在,还不到一块钱,那还玩个屁啊!什么叫割韭菜?这就叫割韭菜。还他妈不如去赌博呢。”

“那你卖了吗?”

“那一路跌下来跟跳楼一样,早没人买了,卖你,你买?”

“你还记得是什么时候开始暴跌的吗?”我继续问他。

姜巢沉吟片刻,回答道:“七月初吧,那时候每天都暴跌,一路跌到了十几块钱。”

“那七月二十三号,发生了什么?”我看着银行转账单上的日期继续问。

“嗯……反正就是跌呗,还能有什么,没什么特殊的。”

“那七月三十一号呢?”这是大木桥小区老太太最后联系上姚启的时间。

“我想想,月底,月底……月底也没有什么。”

“你确定?”这个答复让我很不甘心。

但姜巢语气十分坚定地说:“很确定。”

本以为能从这个“特牛币”里有所发现的,但是结果却什么也没调查出来,眼看又进入到了一条死胡同,我难免感觉一阵丧气,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姜巢注意到我叹气,问起我原因,我便毫无隐瞒,将自己的发现和盘托出:“我现在搞不明白这个姚启了,你说这价格一路暴跌,那个时间节点上‘特牛币’什么也没发生过,那为什么非在那天转账,为什么会在月末突然消失,这根本解释不通啊。”

姜巢忽然“咯咯”笑了起来,他说:“周述,不是我说,你这侦探都当出职业病了。其实这种人我见得多了,这就是赌徒。唉,不要说别人,我也一样,上了头就没了理智,一旦赌红了眼,脑子里只剩下翻本一个念头。干出什么来都不稀奇。你还在想逻辑,要什么逻辑?”

这些话犹如一记清脆的钟声,给处在迷雾之中的我点出了一个推断的方向。姜巢说得很有道理,并不需要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太阳照常升起,七月二十三号也普普通通,不同之处在于那天柳艮给了姚启一大笔钱。可是这个姚启已经输红了眼,并没有把钱转到东南亚,而是选择了孤注一掷,投入到了“特牛币”里,俗称“抄底”。最终结果是肉包子打狗,底没抄到,反被抄了家。

这样解释下来合理了许多。我继续思考,一般人如果遇到这样的问题,十有八九会失心落魄,甚至自杀也不意外。不过姚启是个老骗子,就像下水沟里的老鼠一样,就算再卑微,再肮脏,他也不会自我了断,只会在阴暗的角落继续顽强地生存下去。眼下消失不见,肯定是遇上了事情。那么,他会去哪里呢?

想到这里,我就又是一阵头疼。可惜即便头疼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不停地在房间内继续寻觅,只是找了半天,除了一屋子垃圾,什么发现也没有看到。我不禁置气一般坐在写字台上,指尖夹紧了香烟。

好在尼古丁能让人冷静,一分钟后,我忽然想起了一个有趣的说法——人之将死,会不顾一切求活,所谓的救命稻草或是千年人参,或是“神医”和“秘方”,荒唐和理智都不在乎,只希望可以搏一把,再多活些时日。

那么对于姚启来说,赔了这么多钱,他会不会也一样挣扎过呢?

我重新低下头,翻起了抽屉里发现的那几份文件,特别是那几张A4纸,再一次端详起上面的一行行数字时,犹如清风吹散了浓雾,心中猛然就有了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这压根儿不是什么狗屁数独或者矩阵,是往期的彩票中奖号码啊。

对姚启来说,他的救命稻草是一场玄学,寄希望于毫无规律的数字上面,期待着可以从偶然性里挖掘出必然性。只可惜从这满屋狼藉来看,结果和他所设想的完全不同,一个专业骗子最后倒在了赌上,这么彻底的失败多少让我有些哭笑不得。

接下来的事情倒简单了,打开手机地图,输入“彩票”二字,一下就能发现附近只有一家彩票店,很近,就在化工街上,步行只需要五分钟。我二话不说,立马连蹦带跳,见缝插针般踩着垃圾之间露出的地面,一路冲出房间大门,踏着碎步,直奔楼外。

出了小区正门,向右一转,在马路对面,能看到一个很小的门脸房,上面挂着一个硕大的淡蓝色塑料招牌,正中央用鲜红的油漆刷了巨大的“彩票”二字。我推门而入,迎面而来的是一阵浓重的劣质香烟的味道,七八平方米的空间里烟雾缭绕,犹如一个炙热的炼丹炉。两侧墙壁上的白板上挂满了每一期的中奖号码,号码上画着各种奇奇怪怪的曲线,如同一张立起来的心电图。

几个油光满面的中年男女正在屋里高谈论阔,一见有人进来,不约而同沉默了半秒,然后又继续肆无忌惮地聊起了刚才的话题,无非是听说有人被祖先托梦中了五百万,抑或是谁阴错阳差错过了头彩,来来回回都是些道听途说的传闻。谈论热火朝天,虽然听上去就是编造的故事。

在彩票店的最里面,摆了一张一米宽的柜台。骨瘦如柴的彩票店老板就穿着一件白棉布做的跨栏背心,眯着眼睛,叼着半截香烟坐在柜台后,一看到我,只手臂向着柜台下面一探,一拉,再抬起时,掌心上就多了一小叠投注单,熟练地向前轻轻一掷,投注单正好稳稳地落在了柜台的边缘上。最后努了努嘴,这是老人家在示意我自便。

可惜我对彩票毫无兴趣,于是摇了摇头,笑着说:“大哥,我不是来投注的。我想跟您打听个人。”

“谁啊?”老头儿挑了挑眼皮,露出两只圆溜溜的黑眼珠来。

“没谁,我哥。”我顺口扯了个谎,“这几天不知道他跑哪里去了,左找右找也找不到,后来听说他有买彩票的习惯,所以呢,想跟您这儿打听打听,不知道您见过没有。”说话间,我已经打开手机,找出了姚启的照片,递到了彩票店老板的面前,继续赔着笑脸,“您仔细看看,不知道您见没见过?”

老头儿伸长了脖子,凝视屏幕片刻,忽然愣了一声,眉头皱了起来,我以为接下来他要告诉我什么,他却表情很不自然地摇了摇头,“没见过。”

“不对啊,他跟我说过他来过,就跟你这儿买的啊。”我当然不信这套说辞,故意诈他。

“我这里每天人来人往的,我哪记得他是谁。”

“他之前跟我说,跟您可熟了。”

“这不是胡说嘛。”

“怎么胡说了?”

“我跟他……”话说了一半,老头儿慌忙间又吞了回去,摆了摆手,“你别问了,问了我也不知道。”

余光之中,周围的人正齐齐地向我的方向看过来。我不愿引起关注,于是向前贴近了他一些,指了指自己口袋一小叠红彤彤的人民币,用一个只有我俩才能听见的声音说:“您放心,绝对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彩票店里的人,有几个不爱财的呢?果不其然,老头儿的目光顿时明亮了许多,左右望了望,嘿嘿一笑,沉声回答:“你等等,一会儿咱们外面聊。”

不多时,老头儿叫来了老伴儿过来看店,胡乱编了个找熟人喝茶的借口,跟我一前一后,急匆匆地出门向右一转,再一转,穿过一排绿化带,径直扎进了一条小小的胡同中。前后张望了片刻,确认没有旁人在,他立马喜笑颜开,搓了搓手,“小伙子,你挺懂规矩啊。你哥的事情,我还真是知道一些。但是得先确认一下,你打算出多少钱?”

我心里“哼”了一声: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

一番讨价还价,老头儿咬死一千,我也不想再耽误下去,便先点出了五百块钱做预付款。老头儿手指沾着唾沫,来回点了两次,这才揣进了口袋,与此同时也拿出手机来,一边摆弄,一边跟我说道:“咳,小伙子,我刚才也不是骗你,你哥呢我确实谈不上认识,不过我也记得很清楚,他还真来我这儿买过彩票。就七月三十一号的事情。”

我立马警惕了起来,翻出姚启的照片,低声说:“您再看看,确定是他,对吧?”

老头儿舔了舔嘴唇,很笃定地说:“不用看了,不是他还是谁?他以前没来过,那天开奖,晚上五点多,一个人着急忙慌地跑了进来,二话不说,好家伙,一口气就投注了一万多。问他什么也不搭话,就跟着了魔一样。”

“他以前从没来过?”

“没有。”

“那他之后来了吗?”

“没有没有。他当然就没再来过了。”

当然?这是什么意思?老头儿话里有话,不过没等我开口,他抢先一步,主动将手机递到我眼前,继而神秘兮兮地说:“这是第二天上午在边上那条街上拍下来的。好家伙,光天化日之下,还有王法吗?”

屏幕上是一条几十秒的短视频:空荡荡的街道上,只有一辆白色面包车和三个人停留在离镜头不远的地方。穿黑色T恤是两个年轻人,被拽着脖领的是一个矮胖子。这个矮胖子不是姚启还能是谁?但此刻的他早没了柳艮口中的嚣张神态,恰恰相反,嘴巴半张着一脸慌乱,看上去似乎要跑又跑不掉。

直至一记耳光从天而降,姚启的右脸颊上立马开出了一朵桃花,人也老实了下来。面前的那个平头青年似乎说了什么,可惜什么也听不见。下一秒钟,姚启已经乖乖地跟在两人身后,向着路旁的白色面包车走去了

车门被拉开。姚启弯下腰,不过临上车前又后悔了,回头望去,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大概是在求饶。而平头青年的回答是腚上的一记飞踹,以及怒目圆睁,和一声怒吼。

“快介!”

这声音一清二楚的,跟打雷一般,姚启立马跟个排球一样,直挺挺地飞进了面包车里。视频到此也结束了。

现在,终于可以得出结论了——这姚启不是自己跑的,他俨然是被人给绑了。

我抬起头来,低声说:“这视频是怎么来的?”

老头儿的回答很干脆:“就那天,我认识个朋友正好路过。当时他就留了个心眼,悄没声地给录了下来,想着说不定什么时候能有用,没想到你还真找上门来了。”

看神态,他并不像说谎的样子。我于是低下头,又来来回回看了几遍视频——那台面包车没有挂牌照,明显是有备而来。姚启也并没有反抗,看起来自己也知道怎么回事。那么,这两个青年是谁呢?

“你别想了,想救你哥,赶紧回去想办法筹钱吧。”见我不说话,老头儿主动开了口,“他们是放叶子钱的。”

放叶子钱是“放高利贷”的俗称。假如姚启当真为了翻本,去借了高利贷,倒也不算意料之外。

我依旧将信将疑,“你那朋友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咳,动手之前,他们在那儿吵架呢呗。”

“你可不要骗我。”

见我不信,老头儿干脆将手一摊,“这什么话,你把钱给我结清了,我带你去见我那朋友,听他亲自跟你讲。”

这样一说,钱是不得不付了,我不情不愿,但也没有办法。谁叫自己有求于人呢?老头儿清点好尾款,立马一挥手,带着我七拐八拐,站在一栋民房外喊了两嗓子,就喊出来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和老头儿之前告诉我的大差不差,那天他正好从田地里回家,结果好巧不巧就碰见了有人逼姚启还钱,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他鬼使神差地拿出手机把一切记录了下来。可惜除此之外,再多的他也不知道了,既没听清姚启欠了多少钱,也不知道这两个人来自哪里,将要带着姚启去什么地方。

问来问去,再也问不出什么新花样,这让我多少有点无奈,老头儿见我沉默,以为我在担心姚启的安危,便说:“你也不用太害怕,放叶子的都是谋财不会害命,凑一凑钱,就能把人弄出来……不过话说回来,这都十来天了,你没接到你哥的电话吗?”

这话说的,姚启要是给我打电话那我才真是见了鬼。只是心里这么想,嘴上不能说出来,还要继续做戏,我便撒谎说自己不知道,又说自己没跟老家联系,老家那边说不定有消息。虽然这些话禁不起推敲,不过在接过我递过去的一包烟后,老头儿倒也知趣得没再继续追问。

一切完毕,时间又临近了黄昏,阳光跟无数蛛网一样织满了街头,照得马路上尘烟滚滚。我离开了彩票店,径直走到了十字路口,等待指示灯变绿的闲暇里,刻意点燃一支烟,然后回头张望过去。

身后一百多米外,一个年轻人正鬼鬼祟祟躲在一辆越野车后,与我目光相碰,立马掉头就走。

我之前在“大木桥小区”外见过他一次。没想到此时此刻,我在这个地方又见到了他。他来干什么?难道也是为了姚启吗?

回到侦探所时,我心里大抵已经有了一些眉目。这姚启被放高利贷的绑走了,虽不要命,但至少也要扒一层皮,一想到这些,我心里就有一些暗爽的感觉。只是爽归爽,冷静下来后,还是不得不继续思考他被绑到哪里去了这件事。

最蹊跷的地方在于这个高利贷公司是如何知道姚启住在这里的。这可是个经验丰富的老骗子,万事小心翼翼,为了隐藏行踪,连住所都不止一个。居然就这么在家门口栽了跟头,这合理吗?对的,高利贷能够在化工街上堵到他,除非有一个知根知底的人掺和了进来。

唯一的问题是:这个人会是谁呢?

欧雅很有嫌疑,不过在我看来并不是她。沉思片刻,我的目光停留在姚启的那张租房合同上。答案是显而易见的:房东。

合同上注明的姓名是“卢发”,没有电话,也没有其他联系方式。想找到这个人免不了要多费一些波折,不过倒也算不上多么棘手。只需要一件黑色紧身衣,以及在左手臂上粘一张文身贴。第二天上午,我如此打扮,仿若一个肌肉满满的摇滚青年一样再一次出现在了化工街上。

这一次的目的地依然是姚启住的那个大区,不过我首先要去的是角落里的物业办公室。走到门口,屏气凝神,猛地向前迈出一步,“呼”一声,我用力撞开了眼前的玻璃门,接着捶着前台大吼一声,顿时房间声如炸雷:“楼上漏水,跟他妈水帘洞一样,你们管不管?!”

俗话说:“坑蒙拐骗偷地雷,我是流氓我怕谁。”不出所料,四下里顿时一片安静,一丁点说话声音都听不见,只有一个瘦小的脸上有雀斑的姑娘从房间里怯生生地小跑到了面前,没来得及开口,我瞪了她一眼,继续抢先一步,“你,少废话,赶紧给我楼上打电话!让他滚回来!”

眼看着这个可怜的小姑娘快要给吓丢了魂,半张着嘴巴,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几步,才嗫嚅着说:“您别急,先消消气,我们这里有维修师傅,让师傅过去给您看一下,怎么样?”

“看什么看?!客厅里都能养鱼了,淹的不是你家,是不是?!你是觉得我有闲工夫跟你们开他妈的玩笑,是不是?!甭废话,赶紧,把楼上人给我叫回来!”说罢,我抱着双臂,驼着背,向前探出头来,抿住嘴唇的同时也皱紧了眉头,像港片里的流氓那样,我故意一脸凶相地立在她跟前,一双眼睛同时牢牢盯住了她脸上的小雀斑。

小姑娘妥协了,着急忙慌地从抽屉里搬出通讯录,问清楚地址,抓起电话按下了一串号码,听起来要哭了,“您好,这里是物业,请问您是业主卢发吗?”

我不禁暗暗得意起来,不动声色地听着她打完电话,便豁然起了身。眼瞧着小姑娘投来送瘟神的目光,我心里一软,回过头,从口袋里掏出一根草莓味的棒棒糖,可惜未及递过去,她已经眼泪汪汪地跑掉了。

唉,真是罪过,罪过。

出了物业办公室,径直来到7号楼,抽好一支烟,飞快爬上五层,接下来只有等待,等待,漫长的等待,直到一个脸色黢黑的中年男人出现在楼梯间。烈日炎炎,他却穿了一件长袖衬衫,一头汗水地正默默爬台阶,听我喊一声“卢发”,便骤然停下脚步,抬起头,脸上的表情茫然而惊讶。他说:“你哪位?楼下401的吗?”

我走到他面前,犹如一只高傲的猫,回答是只有两人才能听清的小声嘀咕:“姚启的事情,咱们聊聊。”

只一瞬间,对方脸上就变了色彩,转身掉头要跑,却已经来不及了。那条衣服领子被我牢牢攥在了手中,稍一用力,他整个人便仿佛一只上了钩的泥鳅,被生生拎回到了我跟前。他十分紧张地盯着我,“您……是干什么的?”

“侦探。”

“侦探?”

“老子就是查姚启的。把你知道给我说出来。”

“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骗鬼吧!

我眯起眼睛,斜睨着他,冷冷地说:“我找的是姚启,不想难为你。现在你眼前有两条路,要么老老实实跟我说清楚怎么回事,要么咱们一块儿去派出所,把姚启的事情跟警察讲清楚。当然了,你这属于知情不报,到时候警察给你定个什么罪名,你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这么一诈唬,卢发差点没坐在地上,“这天杀的姚启。他自己惹的祸,这不是害我嘛。”

楼道终归不是说话的地方,我打了个手势,让卢发跟着我,一路走出到楼外。不远的地方有一家小卖部,我买了两听可乐,找了个偏僻无人的长椅,然后掏出一根烟来,“我看啊,你也不是什么坏人。姚启的事情估计你也有不得已的地方,你把话跟我说清楚,我这个人向来说话算话,绝对不会难为你。”

接过了烟和可乐,卢发平复了许多,在我的心理攻势下沉默了几秒,便开了口:“其实我跟姚启算不上多熟,三年里除了偶尔过来看一看,基本就很少见面了。感觉他也不是愿意多说话的人,问他做什么买卖,他也不愿意告诉你,问他从早到晚忙什么,他也不吭气,就说自己有生意忙。有一次,我还特意跟邻居打听过,怎么说呢?反正他们都说姚启这个人吧,神神秘秘的,感觉也没什么朋友,整天都是一个人走来走去,碰到谁都不爱吭气。”

“但是后来呢,我发现他有一个毛病,就是贪财。这当然不算什么大毛病,毕竟人嘛,谁都喜欢钱。可姚启跟别人还不一样,小钱看不上,他只盯着大钱。去年我炒基金发了笔小财,也是嘴欠,来这边交物业费的时候跟他嘚瑟了一嘴,你猜他怎么说,他说费了半天劲,才赚这么三瓜俩枣,没什么意思。我问他那什么有意思,他说怎么着也得一个月赚个三五倍的,那才给劲。唉,本来我是当笑话听的,一个月三五倍,那不等于天上掉馅饼嘛。谁知道,后来馅饼真的来了。

“到了今年五月,跟我一块儿跳广场舞的老刘告诉我有个东西叫特牛币,就是跟国外的比特币一样的玩意儿,说以后卖东西都不用人民币了,干什么都用特牛币。他说现在为了对抗外国的经济战争,国家正在重点扶持,所以可以放心买,国家再怎么样,也肯定不会让老百姓吃亏。我一看那时候一个特牛币也不值几个钱,就三四块钱一个,试试就试试吧,就买了几千块钱的。没想到这价格跟坐了火箭一样,到了月底一看,几千块已经变成两万多了。”

说到这里,卢发的眼睛里一闪一闪的,跟放了烟花一般。想必这种刺激的感觉一定让他十分怀恋和不舍。我问他:“后来你就把这事告诉了姚启?”

他叹了口气,显得十分无奈,“唉,都赖我没事找事。一看到赚了钱,心里就想起了之前他跟我说的话,本来只想着跟他显摆显摆的。不曾想听我这么一讲,他也有了兴趣,问这东西真能赚钱吗。这不废话嘛,我给他看我账户,让他看新闻,网上新闻多的是,全是说这虚拟货币有多牛,还有大明星给做广告。他一看就来了劲头。买就买吧,有钱大家一起赚,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坏就坏在一个月后,那天他忽然兴冲冲地找到我,跟我说自己赚到钱了,接下来要不要一起干一票大的。我问他打算做什么,他就说他想拉上我一起去贷币。”

“贷币?”这个词我第一次听说。

“嗯,贷币。”卢发又重复了一遍,“是怎么一个模式呢?就是说不是好多人没有钱买币吗,没关系,可以跟他们公司借钱,然后他们转给你特牛币。涨了多少无所谓,赚的钱都归你,只要两个月后,你连本带利还回来就行。但是要做贷币的话,必须提供一个担保人,姚启自己一没兄弟姐妹,二没子女,三也没几个朋友,他思来想去,就只剩我了。说好了到时候赚了钱五五分成,一人拿一半,谁也不亏谁的。”

“你们就不怕亏钱吗?”

“你不知道,那时候网上,还有炒币的人都说,这特牛币未来就是中国的比特币,比特币十几万一个,这特牛币不说十几万,几千,最差几百总没问题吧?姚启这么一鼓捣,我也是鬼迷心窍,心想两个人一起做肯定比一个人要靠谱啊,琢磨琢磨,就答应了下来。”

说到这里他一阵捶胸顿足,说是姚启害了他。但这其实根本就是他贪心罢了,之前一直有贼心没贼胆,现在被姚启这么一怂恿,贼心贼胆全齐活了。我这样想着,见他一根烟到了头,于是又递给他一根,让他继续讲下去。

卢发便啐了口痰,说道:“后来老姚就用我做担保人,直接贷了一百万的特牛币,谁能想到刚买完,什么特牛币他妈的简直变成了特傻币,一路跌得亲妈都不认识了。我问姚启,说接下来怎么办,他倒是爽快,说九月才还钱呢,到时候再看。我说那到时候要是没涨回来呢,他跟我保证,一人做事一人当,他全部负责。结果,狗屁!八月还没到,要账的就找上门来了。”

我愣了一下,倒不是惊讶姚启会这么说——这些话诚如卢发所说,就是一堆狗屁,根本做不得真的。让我意外的是之前说好了两个月还款,这才不到一个月,居然就有人催收来了。这摆明了就是个杀猪盘。

但卢发显然对此并不自知,他说:“我一出门,就跟这些人撞了个正着。他们倒是说得明明白白的,毕竟现在价格跌得太厉害,鬼知道等到九月我们会不会跑路,必须现在就给钱。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说还钱没问题,但是我就是个担保人,钱不该我还。我把姚启跟我说的那些话,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结果你猜怎么样,他们跟我说姚启留的地址是假的,留的电话也是假的!合着他从头到尾在平台上留下的信息没一个是真的,这不明摆着准备出了事让我背锅吗?我一想,既然你不仁,那就别怪我不义了。”

说到这里,卢发狠狠地把空可乐罐砸在了地上,易拉罐“哗啦啦”地在水泥地上滚出了老远,显然是被姚启气得不清。我默默拉开拉环,将剩下的那听可乐递了过去,他倒也不客气,仰起脖子,像饮驴一样,“骨碌碌”灌了几大口。

看他平复了些许,我问他:“后来呢?”

“后来我就带着他们到了小区门外,然后给姚启打了个电话,把他骗了出来。我本来以为有了姚启。这事就这么着了。他妈的这帮东西简直就不是人,连我跟姚启一块儿给绑到了山里的一个砖厂,张口就要我们还钱,一人五十万!我们哪来那么多钱?不给钱就锁起来,不给饭吃,然后扒光了衣服,浇凉水,抽嘴巴子。再不给钱,就白天在砖厂里搬砖,晚上拿鞭子抽。我东凑西凑,求爷爷告奶奶,好不容易把五十万凑了出来。就这样还给打了个半死,前几天刚到家,吓得这几天连门都不敢出去。也不知道姚启现在是死是活了。”

这样说着,卢发转过身,掀起衣服。只见他后背上横七竖八地全是伤痕,跟乌龟壳一样,这不仅让我倒吸了一口凉气。看来姚启就算不死,估计活罪也有得受了。我赶紧继续问他:“你知道那砖厂在哪儿吗?”

卢发摇了摇头,“就能看出来在北边山里面。我对山里面本来就不熟,加上道路拐来拐去跟画龙一样,绕得我晕晕乎乎的。反正路上树特别多,车子特别少,半天也见不到一个村子。”

“别的呢?”我不死心,继续问。

他缄默了几秒,忽然很激动地回答:“砖厂里有时候能看到附近的村民。说话有一种很特别的口音,我形容不好。”

特别的口音?

我忽然想起那个视频来。视频上绑架姚启的平头青年喊了一声“快介”,这是郊区山北地区的方言,意思是“少废话,快走”。我那时候不是没想过靠这个方言把这个青年找出来,可调查之后还是放弃了。因为虽然能大概确定他来自山北,但山北有大大小小的村庄一百多个,讲这种方言的人没有十万也有八万,光指望着这些找到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不过此时此刻,卢发的话又让我重新想到了这个线索:会不会姚启被绑去的村子,跟这个青年所在的地方是同一处呢?

我于是咳嗽了两声,用山里方言讲起话来。尽管只有一些长长短短的词汇,而且前言不搭后语,不过卢发的反应足以说明一切——一张嘴巴半张着,一动不动,犹如一只被点了穴位的蟾蜍,好一会儿,才磕磕绊绊地告诉我:

“对,没错,就是这个腔调。”

知道了口音,也知道了砖厂,已经足够挖掘出姚启的去处了。

只不过在动身之前,依旧还有一些疑问要讲清楚,特别是关于特牛币和贷币这两件事情。我看着卢发,问他:“有一个问题不知道你有没有思考过。绝对不同网络公司,也就是创立特牛币的这家公司,经营地址不在咱们这里,甚至压根儿就不在北方。逼你还债的人,怎么就对咱们这地方这么熟悉?”

“人家大公司,全国做业务,咱们这地方,来个人负责也不算稀奇。”卢发回答得很顺畅。

见他丝毫不怀疑,我于是又说:“那你想没想过,一百万这么大的数目,就凭你跟姚启,人家凭什么借给你?”

“是为了利息吧。”

“利息多少?”

“两个点一个月。”

“所以,你觉得他们就为了这么点钱,两个月四个点?”我差一点就笑出声音来,“你们就没考虑过,人家要赚的是你们的一百万呢?”

卢发瞬间露出了惊讶的表情,急躁躁地就要张嘴反驳,可是我却不给他反驳的机会,先他一步继续开了口:“你仔细想想,你们只拿到了一百万的特牛币,你们真的曾经拿到过一百万现金吗?”

道理其实十分简单,所谓的“贷币”,从一开始就是个稳赚不赔的局罢了。

他们都以为自己是跟网络公司借了一百万,其实这一百万从来没拿到过手。拿到过的只是所谓的特牛币。然而这些特牛币不过是敲几行代码的事情,在网络公司眼中一钱不值,只要乐意,想要发行多少他们就能发行多少。可是到期时,他们却需要拿出一百万的真金白银。

如果能一直暴涨那还好说,至少不亏,可遇上了暴跌,没想到对方决定提前割韭菜,搞出了提前还款这样的操作。

至于接下来的要债也根本就不需要自己动手,把他们卖给讨债集团。四六分成、五五分成,哪怕三七分、二八分,也无所谓,反正稳赚不赔,一开始就是空手套白狼的买卖。真正倒霉的只有姚启跟卢发,看样子本地的讨债团伙心狠手辣,榨不出油水来是真的不会善不甘休。也不知道姚启在砖厂里搬砖,搬得怎么样了。

听我这么一通分析,卢发霎时激动地大呼小叫:“这怎么可能?这个是正规公司,上过电视,新闻上也报道过,你不要胡说八道,行不行?”

我则笑了笑,“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谁告诉你上了电视、上了新闻就不可能是假的了?”

卢发依旧在争辩,我站起身来,不想再理他,径直往小区正门走去。我回想着刚才的话,心里颇为唏嘘:老骗子姚启一辈子骗人,最后也逃不过被人骗的命运,活该,可真是活该。

离开化工街,很快回到了侦探所,我开始按部就班地做后面的收尾工作。我打了一些电话,旁敲侧击地问了几个建筑行业里的朋友,听说山北地区那边早些年里确实有不少私家砖厂,这几年大力整顿后,七七八八都关了门。不过有一家倒有些能耐,还在偷偷摸摸地经营。

毋庸置疑,姚启就是被抓到了这个砖厂里面。想到这里,我就有了一种大功告成的解脱感。庆祝的方式是给任玫打了个电话,一来是跟她好好聊聊案情,看这个案子她有没有插手的机会;二来则是得意地自我吹嘘了一番。听上去任玫对整个案情也颇为惊讶,倒不是因为听说姚启被骗了,而是惊讶于这样一个并不算难以理解的骗局,居然有人会上当,所谓当局者迷,大抵就是如此。

“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她不禁问我。

我伸了个懒腰,故弄玄虚地说:“山人自有妙计,不过得借小娘子的锦囊一用。”

郊区自然是不打算再去了。而是等到了第二天一早八点,我径直骑车来到了城中村外。靠北贴着马路边的地方有一座十二层高的住宅楼,只要站在顶层的楼梯间,顺着窗口向南望,脚下的城中村就能尽收眼底。

我不急不慌地掏出了望远镜,然后按下了柳艮的电话,几声等待音后,那个懒洋洋的声音从话筒中传了出来,“周侦探,大早上的什么事情啊?”

“你要的人找到了。”我言简意赅地回答。

“在哪儿?”柳艮的声音顿时清醒了许多。

我则看着远方的那条巷子,一字一顿地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他就藏在城中村。就他自己一个人,你们来吧。”

讲述完这些,便是耐心等待。闷热的空气里,到处飘浮着潮湿的气息,我身上多少有些不得劲,感觉像被水泡过一样,尤其是望远镜里始终不见人影,心头就感觉多多少少有些焦躁不安。

好在这份焦躁并没有太久。过了两个多小时,一个熟悉的人影出现在了视野里。

不是柳艮。

是那个跟踪过我的小年轻。他手持一根钢管,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与其他六个年轻人一起,飞奔着横穿过马路,呼啦啦地一股脑儿涌进了巷子。前方两百米,巷子深处的一座废弃宅院,正是我发给柳艮的定位。

姚启躲在这里当然是个谎言。真实情况是,我精心挑选了这条死胡同,犹如设置好了一条布口袋,只见这群人刚刚钻了进去,忽然之间,一群大汉从四面八方冲了出来。才一个照面,不过短短几分钟,这七个小年轻便全部给按在了地上,束手就擒了。

这些大汉不是我找来的,我可没那本事召唤天兵天将,但是尽一些公民义务倒不在话下。人家的真实身份是警察。

因为害怕被人跟踪漏了马脚,头一天我给任玫打了电话,特意叮嘱她帮我去一趟公安局。任玫答应得很爽快,她调侃我说:“怎么着,周大侦探不是最怕麻烦吗,怎么现在正义感爆棚了?”

“咳,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呗。谁叫你是只猪呢?”我嘻嘻哈哈地回答。这倒是实话实说,这丫头满身正能量,不知不觉间把我也改变了。

后面的事情顺理成章。

我去公安局做了笔录,很快,就从任玫那里得知了姚启被抓获的消息。听说这家伙在砖厂被折磨得不成人样,见到人民警察,差点没跪下来磕头,到了局子里一坐上审讯椅,什么都给交代了。

原来姚启也是个化名,这家伙的真实名字叫钟封,就是转账单上的那个钟封。搞“贷币”本来是想搞一把大的,大赚一笔。但是没曾想这特牛币不按套路出牌,跌得一塌糊涂,钟封的几十万家底全赔在了里面,后来听网上分析说马上就要走出个“U”型,直冲云霄,便脑子一抽,抱着不死不休的心态,让柳艮把六十万转到了自己账上,赌一把继续买币。

“就算到了公安局,他脑子里还全是特牛币,还跟警察问现在的价格,真是没救了。”任玫无奈地摇了摇头,“对了,跟踪你的人也查出来了。你猜他们是谁?”

“他们都是欧雅的同伙,也就是姚启,不,这个钟封的同伙,也是一群骗子,对不对?”我淡定地说完,优雅地端起了咖啡。

“你怎么知道的?”她很惊讶。

“别忘了我可是个侦探。”我放下马克杯,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又在她的脑门上轻轻弹了一下,“刚一开始,我就觉得奇怪。这柳艮是个烂赌鬼,赌鬼可不会拿两万块钱找什么私家侦探,赌鬼有这些钱,如果不去耍两把,还能叫赌鬼吗?

“而且,他还搬出来一个神探,知道这钟封的住所也就算了,一个礼拜连他经常出没的地方也都调查了出来,我都做不到的事情,这个神探是怎么做到的?而且我还发现自己被人跟踪了,知道我去调查钟封的人只有柳艮。柳艮一看就没这个脑子,至于那个所谓的神探,就算他知道,他有什么理由跟我过不去呢?

“后来我就把自己带入到钟封身上,想到了一个严峻问题:之前那些钱都是转到东南亚的,这次柳艮的钱却转去买了特牛币。这么不寻常的举动,明显是贪念作祟犯了大忌——私吞骗款。那么眼下,最想找到钟封的人不难猜测了,毋庸置疑,就是欧雅。”

任玫若有所思地托着下巴安静了几秒,然后说道:“所以说根本就没有所谓的神探,对吧?一开始欧雅发现骗款没了,就逼着柳艮,以柳艮的名义委托你调查。然后那些资料都是她提供给你的,钟封的行骗地点也是她提供给你的,然后不放心,还派人跟踪你。”

我点了点头。

“那么,她为什么要找你呢?”

我想起了往事,无奈地笑了笑,“可能因为我之前的那个案子吧,给了她一种我既有能力又不爱惹麻烦的感觉吧。她不知道,我变了。”

任玫告诉我,钟封说他之所以会虚晃一枪,租两个地方居住,就是为了避开欧雅的耳目,因为欧雅心狠手辣起来让他害怕。但可惜的是,虽然抓获了一群骗子,唯独让欧雅跑了。

“一个大老爷们,还怕女人?”我不屑一顾。结果被任玫狠狠地踹了一脚,疼得嗷嗷叫唤。我不服气,作势想要捉弄捉弄她,谁知道接下来的话,顿时让我感觉一阵心凉。

“钟封说,他知道尹薇的下落。”

关于尹薇的去向,我曾经做过各种各样的设想。比如,她改邪归正,隐姓埋名开启了新的生活;再比如,她也许正在哪个城市里,继续从事着主播的灰色工作。但是我从来没有想过,她和欧雅还有关系。

任玫说:“去年时,欧雅曾经在网上发布过不少招聘广告,具体内容是邀请年轻女孩子做主播。最后一共来了四五个人,其中一个女孩就是尹薇。地点在郊区的一间废弃仓库,美其名曰封闭式实习,实际上就是将女孩们监控了起来,从早到晚拍照,不用做什么工作,但也不能出去,吃喝拉撒就限制在围墙里面。这样过了一个多月,有一天,欧雅忽然对女孩们说要带她们去东南亚做团建,几个女孩不明所以,懵懵懂懂跟着她出了国境。然而回来的,只有欧雅自己。”

“她们……怎么样了?”我还抱着一丝希望。

但是任玫的话击碎了我的全部幻想:“姚启说,欧雅一直跟东南亚那边的犯罪团伙有勾结。那次去东南亚,是为了卖人。女孩子值钱,年轻貌美的女孩子更值钱,一个人七八万的价格,卖过去做诈骗,或者直接控制起来卖淫。

“尹薇和家里联系过几次,让家里人付钱赎身。钱付了不少,可是人最后也没回来。最后一次联络是半年之前,家里实在拿不出一分钱了,从那之后就谁也没有听到过她的消息了。连姚启也没有。他说不用提了,下场肯定不好。”

任玫没有直说,但结果我已经猜测到了。这样的故事我之前就有所耳闻——以工作的名义,把人骗到海外,然后勒索赎金。以前只当是都市传说,没有想到,居然发生在了身边。而故事的结局从来是一个样子:等到再也榨不出一分钱的时候,也到了该死的时候了。

但在那个地方,死却从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人命如草芥,一切皆有价格,无论是心肝肾肺,乃至于头皮和骨头,只要合适,都能卖出好价钱,甚至为了保障器官的良好,摘出器官的时候连麻药都省去了,就这么硬生生地开膛破肚,直到血流干净为止。

想到这些,我感觉一阵不寒而栗。

任玫叮嘱我要注意安全,说不定欧雅会做出什么事情来。但我却忽然巴不得她自己送上门来。这生在红旗下,长在春风里,邪不压正,我还怕她不成?

我恶狠狠地说:“不要让我见到她。”

是的,如果再有机会,我一定不会让欧雅跑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