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进贾府那天,遵循贾母的安排,去拜见两个舅舅,因贾政不在家,所以由王夫人接待黛玉。

在这个过程中,有一个细节一直以来引发了非常激烈的讨论,那就是王夫人曾劝说林黛玉要远离自己的儿子贾宝玉。

  • 王夫人因说:“只是有一句话嘱咐你:你三个姊妹倒都极好,以后一处念书认字学针线,或是偶一顽笑,都有尽让的。但我不放心的最是一件:我有一个孽根祸胎,是家里的‘混世魔王’,今日因庙里还愿去了,尚未回来,晚间你看见便知了。你只以后不要睬他,你这些姊妹都不敢沾惹他的。”——第三回

王夫人这段话,再配合金玉良缘、木石姻缘之争的话题,简直具有掀起惊涛骇浪的作用,甚至一些红楼研究者,也纷纷秉承三角恋思维,评判王夫人对林黛玉的叮嘱。

比如东方艺术期刊2018年发表了王荧荧的文章《周瑞家的为何敢欺瞒林黛玉》,文中写道:

王夫人有些过分,黛玉千里迢迢,从扬州来到京都,历经丧母之痛,身体又怯弱。作为舅母,王夫人是不是应该问问路途境况,抚慰抚慰小外甥女?但王夫人并没有这么做,而是劈头盖脸地提醒黛玉。她这一段话的核心意思,其实就是“你离我儿子远点”。王夫人用了“沾惹”一词,多难听啊......因为王夫人害怕,她怕这个女孩子会迷住宝玉。对黛玉进贾府,贾母是有长远打算的,她一手促成了宝黛青梅竹马的爱情,王夫人担心这种情况发生。

我们细品这段分析,槽点其实很多,立论的逻辑是根据后文的结果,来推导前因。

林黛玉才六七岁,这天才刚进贾府,贾母和王夫人居然双双穿越时空,知道将来林如海要去世,林黛玉要常居贾府,因此贾母也不管人家父亲的意见,一门心思当媒婆,忙着促成宝黛的青梅竹马,王夫人也忙着阻止;

另外,薛蟠打死冯渊的消息,此时还未传过来,薛家人也还没有书信,说要来京都做客,王夫人居然就提前心灵感应,因此未雨绸缪,为金玉良缘提前谋划,真要是这样,那《红楼梦》可真是古今第一科幻小说。

贾宝玉和林黛玉是在长期的相处过程中,耳鬓厮磨,慢慢有了青梅竹马的羁绊,后来林如海去世,林黛玉不得不寄人篱下,这些都是无法预料的,可某些论者却秉承阴谋论,非要拿结果解释原因,就出现了这种牛头不对马嘴的解读。

王夫人虽然不讨读者喜欢,但批评她也得有切实的根据,而不是随便拉扯些情节,加上自己的主观好恶,就展开臆想式的批评。

王夫人劝林黛玉远离贾宝玉,真的是故意针对黛玉吗?从写实角度来看,并不是这样的。

王夫人的这个举动,是基于她对儿子贾宝玉的了解。

贾宝玉素来离经叛道,自以为高雅,视他人为俗物,嘴上每天挂着“化灰化烟”这样的疯话,王夫人是担心林黛玉初来乍到,之前没有见过贾宝玉这样的混世魔王,万一宝玉言行逾矩,得罪了客人就不好了,基于这层考虑,这位母亲才提前给客人打了个预防针,

事实上,劝女孩子们远离贾宝玉,这样的话王夫人不仅对林黛玉说过,也对薛宝钗讲过,只是曹雪芹采用的写法不同而已。

对林黛玉的劝告,曹雪芹用的是直接明写,紧接着下一章,薛宝钗来到荣国府,王夫人也照例劝过宝钗,如果这次再用明写,让王夫人和宝钗展开一番相同的对话,就显得重复冗杂,不够精炼,所以曹雪芹采用的是间接描写的方式。

诸君请看第7回,周瑞家的处理完刘姥姥的事,前来向王夫人回话,结果王夫人和薛姨妈正在聊天,周瑞家的就去了宝钗的房间,找宝钗说话,我们来看曹雪芹的对话描写:

  • 只见薛宝钗穿着家常衣服,头上只散挽着纂儿,坐在炕里边,伏在小炕桌上同丫鬟莺儿正描花样子呢。见他进来,宝钗才放下笔,转过身来,满面堆笑让:“周姐姐坐。”周瑞家的也忙陪笑问:“姑娘好?”一面炕沿上坐了,因说:“这有两三天也没见姑娘到那边逛逛去,只怕是你宝兄弟冲撞了你不成?”——第七回

周瑞家的是王夫人的陪房,她的思维和王夫人基本一致,见薛宝钗几天不过去聊天,就以为是贾宝玉说话不过脑子,得罪了宝钗,因此出言询问。

如果诸君觉得这个例子不够清晰,那么还有一例。

请看第78回,彼时由于抄检大观园,薛宝钗搬离了蘅芜苑,这个消息传到了王夫人的耳朵里,她的第一反应,居然认为是贾宝玉的问题:

  • 又说:“怎么宝丫头私自回家睡了,他这去必有原故,敢是有人得罪了他不成?那孩子心重,亲戚们住一场,别得罪了人,反不好了。”凤姐笑道:“谁可好好的得罪着他?况且他天天在园里,左不过是他们姊妹那一群人。”王夫人道:“别是宝玉有嘴无心,傻子似的从没个忌讳,高兴了信嘴胡说也是有的。”——第七十八回

这些例子都在说明,王夫人不是在装疯卖傻,她是真的不相信贾宝玉,总觉得这个儿子太调皮了,动不动胡言乱语,如果是自家人还好,要是客人来了,他还是这样乱说,保不齐就要得罪客人。

而贾宝玉的个性已成了形儿,改也改不了,为了避免得罪客人,王夫人便会采取给客人打预防针的措施,也就出现了王夫人规劝林黛玉远离贾宝玉的文字。

如果说王夫人真的有针对对象,那也不是黛玉和宝钗,而是自己的儿子贾宝玉,后文中,黛玉和宝钗跟贾宝玉的交集都很多,我们也看不到王夫人从中作梗的文字。

甚至第36回,王夫人定下袭人为姨娘时,宝钗和黛玉还陪在王夫人身边,一边吃着西瓜,一边听着王夫人说知心话,黛玉日常吃人参,都是王夫人送的,我们看不出哪里有针对的意思?

退一万步说,即便王夫人真的不希望黛玉当自己的儿媳,她针对黛玉也是毫无意义的,封建时代的婚嫁,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林黛玉做不了自己的主,针对林黛玉属于南辕北辙,这事恐怕连赵姨娘这种人都能掂量明白,更何况王夫人这样的管家夫人?

由此观之,读红楼这样的世界级名著,需要多点耐心和思考,少一些偶像剧式的宫斗思维,红楼是一杯好酒,不是一杯碳酸饮料,有这样的认识态度,才是读懂红楼的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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