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十杆抬枪在黑暗中同时响起,瞄准的方向竟出奇地一致——当暗处射来的铅子突然由眉心灌入头颅,正在战场驰骋的康王汪海洋,竟出现了片刻的恍惚。

没有中弹后的愤怒、恐惧,甚至感觉不到疼痛,只是短暂的失神——年轻的太平军主帅难以置信,“清妖”邪恶的枪口,怎么可能于数万人中准确地找到自己?

鲜血喷溅,脑浆崩裂,来不及思索,巨大的惯性便带动头颈猛然向后仰倒,整个身躯随之重重抛跌于马下,然后才是剧烈而真实的疼痛。

生机正混合着红、白色的液体,从前额的伤口快速流逝,而过往那些或明媚或晦暗的片段,却无来由地从脑海深处飞快闪现。

只是耳畔风势渐止,除了急促的呼吸,周遭的世界也变得出奇的安静,剧痛在缓缓消退,意识也开始逐渐模糊……

1866年2月,太平天国后期的重要将领、号称南方擎天一柱的康王汪海洋,于嘉应州之战中意外殒命。

立春将至,万物复苏,而风雨飘摇中的太平军余部,却在岭南日益温暖的春天里,逐渐被最为寒冷黑暗的凛冬包围……

求生:覆巢之下的太平军

1864年7月19日,湘军攻破太平天国都城天京(南京),至此,与清廷南北对峙长达十四年之久的太平天国运动宣告失败。

只是天京虽然陷落,但太平军余部的抵抗却并未结束——就在城破当日深夜,洪秀全之子、幼天王洪天贵福在忠王李秀成的护卫之下,从守卫森严的天京城内奇迹般逃脱。

而天京之外,太平军余部尚有数十万人马,依然在鄂、皖、浙、赣诸省高举义旗,坚持反清斗争。

百足之虫,至死不僵,以扶之者众也”,太平天国定鼎东南十数年,巅峰时麾下曾拥兵上百万,如今虽大势已去,但分据各地且数量庞大的太平军余部,仍严重威胁着清政府的统治秩序。

此时的浙江湖州,堵王黄文金、辅王杨辅清等屯集十余万兵马,正于城中严阵以待,奉命迎候南逃的幼天王御驾亲临。

而远征西北的扶王陈得才,在获悉天京告急之后,也尽起关中二十万人马,兵分三路星夜回援,至1864年春夏之交,大军已进抵湖北,兵锋直指安徽。

除上述两军之外,一直徘徊于江西境内的,还有当时太平军余部之中,兵力最雄厚、实力也最为强劲的侍王李世贤兵团。

湖州、西北、南方这三支部队,构成了“后太平天国”时期,太平军最主要的抵抗力量,但大厦将倾之时,这三大兵团所面临的处境又有很大的区别。

三军之中,湖州在地理位置上更临近京畿,又是太平天国在南方占据的唯一重要城市,因此在天京城破之后,此地自然成为清廷的首要攻击目标。

1864年8月底,面对湘军的重兵围城,湖州军主帅黄文金无奈选择让城别走,带着刚刚流亡至此的幼天王一行,继续南下,以期与江西境内的李世贤部汇合。

但堵王黄文金作战勇猛,却并非运筹帷幄的帅才,撤军伊始,既未制订短期的行军计划,又缺乏长远的战略方针,出城后全军只知一味向南奔走,在清兵围追堵截之下,十几万部队沿途损兵折将,不断遭遇减员,在艰难进入江西后,竟只剩二千余人。

1864年10月初,湖州军残部在江西石城(今赣州东北)遇伏后全军覆没,侥幸逃脱的幼天王洪天贵福,不久也为当地团练俘获,并于11月18日被押赴南昌市曹凌迟处死。

辗转上千里,历经数十战的湖州太平军,终于在赣南的崇山峻岭间走完了其壮烈、悲怆的历史征程,而另一边,西北远征军东出潼关后则是一路所向披靡,只是7月间行至鄂东,却惊闻天京已然失陷,勤王兵马顿感彷徨无助,一时竟不知何去何从。

此时扶王陈得才执意东进,不料大军甫至安徽,又迎面遭遇了当时满清八旗中最精锐的部队、由僧格林沁统帅的蒙古铁骑。

西北军虽人数众多,但普遍缺乏训练,由关中兼程而来,连番恶战早已饥疲不堪,而都城失陷的噩耗更令军心涣散、士气低迷,战斗力也因此大受影响。

最终在1864年11月,扶王所部被困于安徽霍山狭长山谷之内,屡战屡败之际,四面楚歌之时,军中将领纷纷变节降敌,悍将陈得才眼见大势已去,无奈仰药自尽,而曾拥有二十万人马的西北太平军,也在顷刻之间土崩瓦解。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湖州军、西北军先后折戟沉沙,而实力未受太大影响的李世贤兵团,便成为了太平天国硕果仅存的希望,当然,也被清廷视作最大的威胁。

转战江西的峥嵘岁月

1864年,天京被围日久,城内粮源逐渐枯竭,而周边原本富裕丰饶的苏南、浙西和皖南等地,也因连年兵燹战祸,基本都处于赤地千里、颗粒无收的状态。

迫于严峻的生存压力,忠王李秀成从当年2月开始,便陆续派遣苏南及浙江的十几支太平军进入江西境内筹粮,计划于秋收后再经由皖南驰援天京,并命其堂弟侍王李世贤出任入赣太平军统帅。

只是南方太平军在进入江西后也不断遭遇清军堵截,致使侍王麾下各部既不能屯驻发展,也无暇休整扩军,直至天京被破,也没能完成筹粮援京的战略性任务。

好在江西远离主战场,北面又有湖州太平军分担湘军追剿的军事压力,从而使南方太平军的实力基本得以保存。

在此期间,入赣作战的各支部队,在经过一系列血战之后逐渐整合为两大主力,其中由李世贤亲率的侍王兵团,兵力高达十余万人,而康王汪海洋麾下亦有数万将士,两军分据崇仁、东乡,互为犄角、声势相倚,在江西腹地形成了一个牢固的兵力集结中心。

但南方太平军渐成气候,也势必加速清廷的针对性围剿,而随着天京失陷和湖州撤军,江西的整体作战形势开始急剧恶化。

8月初,李世贤部在崇仁历经三十余场恶战,因缺乏水师配合,处处受制,境况日益艰难。而汪海洋闻讯后则率主力集结至浒湾,以此为侍王声援,不料却遭湘军悍将鲍超由后路抄袭,所部损失过半,康王被迫率军退向瑞金。

汪海洋兵败浒湾,驻守金溪的听王陈炳文眼见形势不妙,忙率麾下六万余人变节投敌,正与清军苦苦周旋的李世贤兵团顿成孤军,侍王也只能无奈放弃崇仁,同样往赣南方向撤退。

至此,南方太平军经略江西的计划基本搁浅,而李世贤、汪海洋两军在清军追击之下也是危在旦夕。

9月下旬,湖州军残部护送幼天王洪天贵福由皖南逃入江西境内,当地清军闻讯后遂调集重兵转趋赣东北堵截。

因幼天王流亡政府吸引了清军的火力,南逃的李、汪兵团压力顿减,并得以趁机在赣南地区暂时休整补给。

只是李世贤长年在外征战,与久居深宫的天王洪秀全并无太多交集,天京城破后李秀成因保护幼天王最终被俘身亡,更令其对洪氏家族心怀不满,所以在恢复元气之后,侍王并未北上迎驾,甚至都没有原地等候洪天贵福,而是挥师南下五岭,朝广东扬长而去。

康王汪海洋倒是忠心耿耿,获悉幼主南下江西,便立即由瑞金分兵北上进入兴国境内迎候。但不幸的是,深陷清军围追堵截之中,湖州军残部已是举步维艰,最终在距兴国不足百里的石城杨家牌遇伏而全军覆没。

10月中旬,汪海洋吸纳部分石城溃兵后,随即率部由江西转入福建,而伴随着李世贤、汪海洋兵团的先后离开,南方太平军彻底结束在江西的征程,开始更为艰苦、也更为血腥的进军粤、闽的战斗。

漳州:侍王的崛起与沉沦

由于广西、福建并非太平天国传统活动区域,清军防御相对薄弱,这也为南下的太平军迅速发展壮大提供了条件。

1864年10月13日,李世贤在广东短暂停留后,便统帅二十万兵马经大埔关浩浩荡荡东进福建。此时的入闽大军,白日人头如潮,漫山蔽野;夜间火炬如龙,蜿蜒不绝,而侍王身边,更有数百鲜衣怒马的江南少年簇拥左右,所过之处“万马踏地,声如动雷”。

10月14日,李世贤又以雷霆扫穴之势,袭破闽省重镇漳州,适逢年谨岁饥,大批无业流民闻讯蜂拥来投,侍王兵团声势更盛,全军号称百万,以漳州为中心,连营几百里,而历尽周折之后,南方太平军终于又在闽南地区开辟出了一片能够暂时安身立命的栖身之所。

而汪海洋入闽后则活动于汀州(福建长汀)一带,兵力也迅速发展到十六、七万人,与东南方向驻扎于漳州的李世贤部遥相呼应。

只是好景不长,清廷眼见太平军余部大股窜至福建,急调浙、赣、粤三省清军联合入剿,不久前刚刚平定湖州太平军的闽浙总督左宗棠,则奉命节制各路人马南下赴闽督战。

左宗棠的战略构想是将实力较弱的汪海洋部逼入广东境内,然后集中兵力专攻李世贤这个心腹大患,而针对汪、李二部分据东西的态势,清军兵分三路汹涌而来,中路首先攻克龙岩,斩断了李世贤与汪海洋的联系。

汪海洋军活动范围主要是闽西南的贫瘠山区,十几万人马挤在方圆百里的局促地界,盘桓日久,粮秣渐尽,还要应付清军袭扰,就更显力不从心。

而清军南下之际,李世贤曾要求汪海洋率部向东迂回靠近漳州,即可增援,也利于两军共同御敌,但康王出生安徽,其部队主体也多是江淮人众,将帅的战略意向是直指安徽江西,因此并未听从调遣,在突破闽赣边防受挫、未能再次折返江西的情况下,于1865年5月初挥师向西转入广东。

随着汪海洋部入粤,漳州成为清军的重点攻击目标,漳州临海,并非久居之地,而李世贤在部队休整之后,又未制定长期发展的战略规划,其麾下人数虽众,但大多未经训练,短时间内无法形成战斗力。

反观清军,不仅粮草弹药充足,又有洋枪火炮作为倚仗,时间不长,漳州周边据点相继被破,侍王率军出城抗敌屡遭挫败,部队主力还在作战过程中被逐次消耗。

面对不利局面,1865年5月15日,李世贤在城头扎草为人充当掩护,趁夜撤出漳州,匆匆西走南靖,拟赴粤东与汪海洋汇合,但清军随即衔尾追击,沿途又有地方团练堵截,加之岭路险窄难行,一路之上侍王所部是死伤惨重。

十日后行至粤闽交界的永定(福建龙岩),因溪水暴涨,无法渡河,身后追兵又至,混乱之中太平军四散溃逃,降者达上万人,只有李世贤孤身泅水登岸,割去须发藏匿山中。

杀戮与拯救:康王的矛盾人生

李世贤十余万人马在清军绞杀下飞灰湮灭,相反汪海洋兵团却在这一时期得到长足发展,进入广东后,趁清军重兵围剿李世贤而粤省防御空虚之机,于6月下旬攻占镇平(广东梅州),在此通商开市,吸纳溃兵,广招部众,以图复振。

但需要指出的是,康王汪海洋绝对是太平天国里的一个异类——天京陷落,军中将领变节投敌者屡见不鲜,唯其矢志复国,百折不回,在李世贤兵败之后,更是独撑东南危局,因此也获得太平天国后期擎天一柱的美誉。

但康王心胸狭隘而性情又十分残暴,大厦将倾之际,本应精诚团结,其却因一己私欲而屡屡冤杀手足同胞,所作所为又实在令人不齿。

天京失陷后,纪王黄金爱侥幸走脱,辗转逃至福建康王军营,岂料资历浅薄的汪海洋担心黄金爱夺权,遂诬以“卖主求荣,谋害忠王”之罪将其杀害。

侍王兵败永定,其族叔李元茂率残部数千人投奔汪海洋,李元茂位高权重,屡屡与康王意见相悖,隐隐在汪军中自成一股对抗力量,汪海洋为便于控制,又借口“保护侍王不利”而将李元茂诛杀。

多次手足相残的行为已令麾下部众心怀不满,侍王旧部更是惶惶不安,而接下来,汪海洋又走出了一步致命的败招。

1865年8月19日,传闻中早已兵败身死的侍王李世贤,突然奇迹般出现在镇平城外,汪海洋虽倍感意外,却仍是热情地将主帅迎接入城。

作为当时太平天国硕果仅存的统帅级将领,李世贤在军中的资历、威望无人能及,更是整个南方太平军的精神支柱和旗帜性人物,侍王能“死而复生”,对于逆境中的太平军将士而言,绝对是振奋人心的利好消息。

但汪海洋却忧心忡忡,其既顾虑擅杀李元茂之罪,又疑心李世贤会趁机夺权,经过反复权衡,遂于三日后深夜,派人潜入宅邸,将酒醉的侍王刺杀,随即发布告示,谎称李世贤投敌,不得不将其正法。

不久前两大主帅并马入城的画面,在场的太平军士卒还历历在目,而转瞬之间,侍王已成刀下冤魂,这要众人情何以堪?

李世贤的突然遇刺,可以说是继“天京事变”之后,整个太平天国历史上影响最为恶劣的一次同门相残事件,汪海洋既不顾全大局手段又酷烈残暴,严重影响了军心士气,在此之后,大批将领开始变节叛逃——风雨飘摇中的康王大军,经此变乱实力日渐衰微,更为其日后的败亡埋下了致命的伏笔……

末路:嘉应州的血色黄昏

时间来到9月下旬,赣、闽、粤诸省清军麇集镇平城外,汪海洋迭次出击,却屡遭败绩,眼见包围圈逐渐收缩,便决定放弃镇平,撤往西北平远县,意图再次转进江西,北上江淮与捻军会师。

不料清军早有防备,已提前控扼太平军入赣路线,康王孤军转战粤赣边界,数次寻机突破赣边防线却未能成功,反而损兵折将,但汪海洋也不愧悍将之名,趁清军重兵把守北面入赣通道之机,突然向南长驱三百里,于12月6日乘虚突袭嘉应州城(今属广东梅州),取得了出人意外的战役胜利。

虽经众叛亲离,汪海洋所部实力受损,但其嫡系部队仍有十万之数,而其中核心部众均来自其家乡安徽全椒,皆为悍不畏死、忠心耿耿之辈,因此,康王的实力依然不容小觑。

问题是占据嘉应一隅,也不能从根本上改变此时南方太平军日渐窘迫的困境,但部队饥疲困顿,又亟待休整喘息,汪海洋别无他法,只能“筑城浚濠,建栅实隘,以抗各路追剿之师”。

随后数月,汪海洋筑垒布防、坚壁不出,而左宗棠调兵遣将、分地筑围,州城内外,暂时形成对峙僵持的局面。

原本太平军经过恢复之后,汪海洋就应立即向南转进,力争杀出生存之路,无论结果如何,比之困守孤城、坐以待毙,总还多了几分希望,只是在此期间,康王一味消极固守,白白浪费了突围的最佳时机。

1866年2月,汪海洋见清军围城之势渐成,决意放手一搏,其亲率步兵数万,兵分三路出城,以洋枪队为前导,骑兵殿后,猛扑城东塔子坳。

只是出击前夕,其麾下将领黄鹏厚早已与城外清军暗通款曲,并将汪部军事布局和战术情报和盘托出,而一年前便已投敌的叛徒丁太洋,更在乱军之中指认出汪海洋所在,清军立即集中数十支抬枪,向“匪首”处集中开火,康王眉心中枪,应声跌落马下,被部众抢回城后不久便气绝而亡。

汪海洋多次向同袍举起屠刀,最终又因叛徒出卖而意外殒命,所谓因果报应莫非就是如此?只是其猝然战死,南方太平军大势已去,其余部虽在数日后冒死突围南下,但不久便被追击的清军击溃。

在灰烬中复燃,又在重生时毁灭,南方太平军的逃亡之路,写满背叛与杀戮,最终在一次次手足相残的悲剧之后,彻底消失在了岭南的崇山峻岭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