庐 / 山 / 隐 / 逸 / 文 / 化

归去来兮,

田园将芜,

胡不归!

归去来兮——庐山“隐逸”文化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

这是陶渊明辞官,归隐家乡庐山的途中所作《归去来兮辞》,文中溢满对自由生活的渴望,直到今天人们仍把陶渊明奉为“千古第一大隐”。

公元405年,已是东晋的尾声。秋天在这一年里已经走得很远。陶渊明脱掉官服抛下官印,登上了鄙阳湖边的一叶小舟。他一路长呼着“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以一意孤行的姿态,回到自己的家乡。从此他便永诀官场,开始过起“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生活。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自己如释重负的一声“归去来”,竟能穿越千年时空,一直激荡着后世者的心灵。与此同时,随着这位伟大隐者的归来,中国历史上隐逸文化无比张扬的时代亦宣告来临。正如南怀瑾先生所说:“隐士思想与隐士们,是操持中国文化的幕后主角。”

学术界普遍认为,“隐士”出现的一个重要原因是与彼时的社会政治生活息息相关的。魏晋南北朝,恰是中国历史最黑暗最混乱的时代之一。匡庐的大山大水间孕育的壮阔之美不知令多少迷途的心灵得以释怀,于是,有人便再也不忍离去。著名的柴桑翟氏人家,据说在庐山一隐便是四代。慧远在东林寺发愿组织白莲社,据说半数以上的成员都是庐山周围的隐者。从古至今,庐山到底有多少隐士,没人数得清楚,但有一点人们是可以肯定的,迄今为止,庐山最大的隐士当属陶渊明。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与其他隐士不同的是——庐山,并非陶渊明刻意选择的遁世场所,只因为这里是他实实在在的家。陶渊明的家乡叫上京,位于庐山南麓。近山临水,平畴旷然。1600多年前,陶渊明就出生在这里一个身世显赫的人家。就在魏晋清谈尚玄之风甚盛,隐逸文化几成显学的时候,此时的陶渊明却并不在其列。相反,他高唱着“猛志逸四海”,在年近30之际,终于等来了他人生中第一次入仕的机会。

庐山脚下的九江古称“江州”,又名“浔阳”。公元393年,陶渊明任江州祭酒。这是他第一次入仕和出仕。如果说,陶渊明第一次与官场的分手还算友好,那么随后几次不欢而散却是伴随着整个魏晋时代的混乱与杀戮。

公元405年秋,他又一次在叔父介绍下出任彭泽县令。

算来,短短13年里,陶渊明共有五次出仕,每一次都是任职不久便辞官归去。尤其是最后一次辞去才做了 83 天的彭泽县令,据《晋书·陶潜传》记载,只是因为他不肯穿上官服去迎接前来视察的官员。还留下了一个“不为五斗米折腰”的典故。这一次回乡途中,他写下了著名的《归去来兮辞》。

梁启超说:“陶渊明在官场里混那几年,像一位一生爱好自然的千金小姐,强逼着去倚门卖笑。那种惭耻悲痛,真是深刻入骨。一直到摆脱之后,才算得着精神上的解放。”无论怎样,“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公元405年,陶渊明归来故乡庐山,就再也没有离去。而他的这次归来,无意中对中国文化史起到了两个至关重要的作用:一、面对彼时醉心清谈尚玄,做寂寞孤傲状的中国隐士群体,陶渊明指出了一个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最佳契合点——田园。与此同时,陶渊明所开创的田园诗也从此发扬于庐山,历经时光洗礼成为中国诗歌最重要的流派之一。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其实,若果真是有遁世隐匿之心,又何妨做一个快快乐乐的农人呢?

现在,陶渊明可以闻鸡起舞,荷锄晚归;可以与邻人把酒议桑麻,同朋友登高而赋诗。更可以享受那种一醉方休的快意。即或无酒,近旁庐山的山气和鄱阳湖的水气,也会让他内心宁静。家中有无弦古琴一张,与朋友把酒相聚时,他竟也抱琴相和。他的琴,据《南史·隐译传》记载叫做素琴,就是一根琴弦都没有,他弹得涕泗滂沱自己喝多了,就跟朋友说,“我醉欲眠卿可去”后来的李太白写诗,“陶令去彭泽,茫然太古心,大音自成曲,但奏无弦琴。”

“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陶渊明这份超越世俗的情怀并不是每个人都能体会,但此时,居住在庐山北麓的一个人已经将赞许的目光投向陶渊明,那个人就是东林寺的高僧慧远。正因为这两位文化巨人的相遇,中国历史上便有了一段流传至今的佳话——虎溪三笑。

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据说,东林寺前原有一条小溪,因慧远大师驯养一头神虎,故名“虎溪”。相传慧远居东林寺时,送客从不过溪。但有一次,因与陶渊明及山南的道长陆静修畅谈义理,兴犹未尽,不知不觉就过了虎溪,以致慧远所驯养的神虎马上鸣吼警告,三人相顾大笑,欣然道别。因为此三人恰分属三教,又均是开先河者,及至明代时,明成化帝还依此传说,亲笔绘有《一团和气图》,寓意儒释道三教合一,天下和谐的愿望。

自古以来,人们就总是把美好的夙愿寄托于传说之中。事实上,从时间来推算,陶渊明归隐时已经40有余,而陆修静还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因此,“虎溪三笑”终究是个意味深远的传说。

但陶渊明与慧远大师却的确是相识的。陶渊明高风亮节,慧远学识渊博,此二人以文会友,彼此欣赏,过往甚密。于是,当慧远邀约 3人结成“白莲社”,发愿诚心向佛时,便力邀陶渊明入社,可意想不到的是,陶渊明以自己喜喝酒,不方便修佛为由谢绝了邀请。为此,慧远竟然破戒允许陶渊明带酒入寺。

可纵使如此,陶渊明终究还是没有加入白莲社。在他思想里,人的前生来世都不重要,如他诗中所说“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重要的是享受当下生活的快乐,做回真实的自己。

陶渊明就在这样的生活中,登高呼啸,直抒胸臆:临流赋诗,真情如水。故居的东泉、斜川、康王谷都在他的诗中自然走出,匡庐的峰峦、烟云亦在他的诗中若隐若现。可在陶现存的诗文中,却从未提及“庐山”二字,这是为什么呢? 陶渊明一辈子没有远离过庐山,他没有一次提到庐山的名字,这是一种忘却,这是一种淡远,他不需要拿着这座山,给他个名分,给他一种炫耀,给它一种和自己明确的关联。他尽可能地模糊掉了,他与世界的关联。

庐山到处布满陶渊明的足迹,也到处都有关于陶渊明的传说。他将尔虞我诈的官场、纷扰的尘世、乃至自己青年时的理想统统关在柴扉之外。静下心,喝酒。然而,他真能与尘世隔绝得如此彻底么?

桃花源里住,罕见问津人

刘宋王朝建立的次年,陶渊明写出了一篇不足四百字的短文《桃花源记》。我们无从求证,江山易帜、陶渊明改名、创作《桃花源记》,这三者之间是否有在内的关联。但有一点是确定的,《桃花源记》所描绘的是一幅与当时社会实况截然不同的画面。

在他所勾勒的那个桃花源里,一切的一切,与我们每一个人自己的寻常所见所闻如此接近: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童稚天真,乡人热诚,来了客人,设酒杀鸡进行款待,恍然让人生出“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感觉。它的背景是随处可见的乡村风景,它的现实却是没有剥削压迫亦没有官家骚扰、无关世事变化的乡村生活。

1516年,英国作家托马斯·摩尔的《乌托邦》。1933年,英国作家詹姆斯·希尔顿的《消失的地平线》。巧合的是,这两部作品与《桃花源记》有着惊人的相似,都是描绘了一个没有剥削压迫,人人安居乐业,怡然忘情的理想家园。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却比摩尔早了1095年,比希尔顿早了1512年。

然而,对于桃花源究竟是否真实存在,又在哪里的猜测,历代的学者对此众说纷纭……

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

康王谷是庐山主峰大汉阳峰西面最长的一条山谷。从陶渊明的家走出,翻过一座山就是了。这道深长的峡谷沿清溪而行,山重水复处,时时有柳暗花明。行至深谷处,有泉水谷帘泉。它是被唐朝茶圣陆羽认定为“天下第一泉”的泉水。康王谷原是叫做庐山垅。当年秦国灭楚,楚怀王之子楚康王被秦将追逐到此。正在走投无路间,突然天下大雨,秦将却步,康王得以脱险。从此这位流亡的康王便隐居在了这里。康王谷由此而得名。这段传说,与陶渊明文中所述几一致。陶渊明的一生,大部分时间都在家乡度过。他的足迹几乎遍及庐山及四周。直到今天,庐山附近的人们都坚信,陶渊明当年真的曾经来此漫游。他翻过了家门口的山,走进了深谷。他看到了田园,被邀请进了农舍。他享受到热诚的招待。他被童子所问,听老丈所答。他感慨万千,才从容命笔。康王谷的环境和氛围唤起他对理想生活的一种崭新诠释。在那个黑暗深沉、灾难重重的社会,其实一个人的最高理想,不过就是一种不被干扰地平凡而安宁的生活。桃花源当然只是一个空想。

但这个美丽的空想却将世人生活的理想以及价值观提高到一个全新的境界。这是个让人无限憧憬的境界,是人们相信自己通过努力可以抵达的彼岸。然而,怀着如此美妙之理想的陶渊明,却在贫病交加中走向生命的尽头。公元427年的那个秋天里,初冬的寒气已经隐隐袭来。陶渊明仿佛心有所知,他以坦然的心情,为自己写下《挽歌诗》三首和《自祭文》一篇。他希望自己死后,“不封不树”,愿自然而来,自然而去。值得一提的是,垂暮之年的他却在阅读《山海经》后写下这样的诗句“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不知道这位已经躬耕半生的隐老为何在他生命的最后却忽又心生豪情? 两个月后,他病逝于自己的家中。只有陶彭泽陶渊明的离去,在魏晋时代并未引起关注,当时很多文人士大夫的眼里,他不过是个爱喝酒、能写诗的一介平民。南朝时的刘勰著《文心雕龙》搜尽前朝历代的名士佳作,却独对陶渊明只字未提。但随着时光流转,陶渊明的诗到底流传开来。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自唐以来,众多诗家对他推崇备至。尤其是大诗人李白,更将陶渊明引为千古知音,恨生不能逢,只得寄情于诗中“清风北窗下,自谓羲皇人。何时到栗里,一见平生亲。”及至宋代,陶渊明的声名已如日中天。

欧阳修盛赞《归去来兮辞》说:“晋无文章,唯陶渊明《归去来兮辞》”;王安石对陶渊明的诗评价说“有诗人以来无此句者。然则渊明趋向不群,词彩精拔,晋宋之间,一个而已”辛弃疾则赞道:“须信采菊东篱,高情千载,只有陶彭泽”。陶渊明是汉魏南北朝800年间最杰出的诗人,也是杰出的辞赋家与散文家。陶诗今存125首,文章12篇。今天,庐山脚下,陶渊明的村庄仍在。村子里住着很多陶姓村民。他们供奉着祖宗家谱,以此证明自己是渊明后人。

在庐山余脉面阳山一处偏僻的小山坡上,参天苍柏的掩映中,静静地嘉立着迄今为止最古老的陶渊明墓碑,立于清朝乾隆年间。选址依据他生前的遗愿——葬于中野,足以安魂。庐山再也无法寂寞逝者如斯。然而陶渊明与他那些洋溢着大隐之风的诗篇却从此再也没有淡出人们的视线。其实,陶渊明的意义远不止为中国田园诗歌开宗立派。更重要的是,他以自己的隐居和诗作展示了一个挣扎的人生——是成为既得利益者还是成为自己?但是最终,他以尊重个人的意愿战胜了世俗功名的追求。把个人从这个社会的整体中剥离了出来。他向后人宣告,一个压抑的人如何变成一个大写的人。

田园只在,人心之中。我们在今天都相信,陶渊明的那抹斜阳,温暖了后世每一朵带霜的菊花,他的南山自现,不仅仅是他离着匡庐近,而是因为他的眼光远。如果你愿意成为陶渊明,也许今天在你的都市,穿越水泥丛林,向着庐山远眺,你也可以说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正因为有了陶渊明,从此,庐山再也无法寂寞。循着这位精神世界里巨人的足迹,它也渐渐成为后世历代隐者及文人墨客登临膜拜的圣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