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壑磊砢图》 清 傅山

绢本 册页设色

天津市艺术博物馆藏

傅山的存世文献,

所能见到的多为思想家宏论,

随笔小品难得一见。

但在《傅眉杂录》中

却收录了一篇小品文章,

内容还涉及到一宗民事纠纷,

这是怎么回事呢?

本期推出的是,

山西学者郝岳才撰写的文章:

傅山笔下的一桩傅门家事

——《從姊七房兄》及其价值

▲傅山画像

通观傅山存世文献,随笔小品难得一见,今于《傅眉杂录》中发现半篇,虽无题无序,且仅存后半部分500余字,但内容为记述傅氏家族一桩惊动官府的“家务事”,表明了傅山对某些族人行状的态度,同时暗含讽世、训诫之意,值得留意并加以研究。录之于下(为研究比对需要,本文所引旧籍文字均录旧如旧,所录文字一律使用繁体字):

……從姊七房兄從先之姊,嫁布商李慧,生一男某,一女嫁張某,為南關富翁,亦以商賈起家至萬金。張甫死,而其子為李氏婿者亦死,族中無一人,所遺財物則李氏主之。然未到李氏,而已為街市人搶掠,有之亦多失去。所到李氏者,李氏之子亦不能作主,而從兄從先者欲分而有之。每午後、傍晚,坐一小肩輿,隨家童四五人到李家,無論金珠首飾囊橐而歸,家童亦頗頗有得。聲張徹矣,張氏既無人,而張氏之所親趙某欲有之而不得意,遂爭告訟。

時知縣范士揖(笔者按,应为楫)也。范又欲得之,而李氏之男斃杖下者亦五六次矣,會有衙伇說帖於范,云:“此皆傅某,是李某之舅得之矣。”遂出票拘從兄到官,恐揭凌辱,出題考試将申道褫革,而從兄不知所為。

縣前有宗生曰蓮渠者,素與范過逓人也。從兄訪知之,就謀之。蓮渠教以兩磁瓶,每瓶三十斤封之,寫曰“醬菜”,即蓮渠送進。范忽大怒,取瓶中阿堵出,封之,發出寄庫。從兄慌不知所為,始怨蓮渠導之以邪,重其罪也。再問蓮渠,蓮渠曰:“此何足畏?但嫌少耳。”從兄益不敢信。又遲幾日,仍用蓮渠計,通如前數兩瓶送進。從兄方慌亂莫測,而忽然從庫取前物進,遂不再刁難從兄矣。

此戊寅己卯間事。

以范之文學,亦可以不屑此,而一百二十金亦在所不棄,何也?然范終廉吏哉?若非能讀書作詩,時或千二百金不止矣。詩文之能使人存廉隅也如此。

文章主线看似一宗民事纠纷,然牵涉人物众多,而且个个“指名道姓”皆有实指,诸如知县范士楫、宗生蓮渠、布商李某、富翁张某,张家远亲赵某,乃至傅山堂姐堂兄。

事情经过说起来也简单,傅山堂姐嫁于布商李氏,育有一双儿女。女儿嫁布商张某之子,可谓门当户对,不幸张某父子皆亡,遗留万金财产遭人哄抢。作为死者遗孀李氏的娘舅,傅山堂兄傅某也参与其中,每午后、傍晚,坐一小肩舆,随家童四五人到李家,无论金珠首饰囊橐而归,家童亦颇有所得。最终张家远亲赵某红眼而告官,堂兄牵涉其中,被出票拘官。无奈求之宗生莲渠,莲渠居中“周旋”,以送知县“酱菜”为名行贿赂之实,一二再之,行贿一百二十金才算了事。

▲《傅眉杂录》之《從姊七房兄》书影(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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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山在怎样的情况下写此小品文章?

文中所述“此戊寅己卯間事”,当任知县为范士楫。康熙、道光《阳曲县志》均记载,“范士楫,直隶定兴进士”,崇祯十年(1637年)至十三年(1640年)间出任阳曲知县。戊寅己卯即崇祯十一(1638年)、十二年(1639年),可见傅山此小品文章当作于崇祯十三年(1640年)后。

崇祯十三年(1640年)至十六年(1643年)间,傅山经历了这样一些大事,崇祯十三年(1640年),傅庚长子傅襄夏日卒,其妻李氏仰药殉情;十月间得知同学挚友洪洞郭新八月二十二日亡故消息,痛作《郭九子哀辞》;结识天泽润公,成释家好友。

崇祯十四年(1641年),春日,傅山病危,兄长傅庚精心照料得愈后,青羊庵读书备明年乡试。年内,曾将离诟先生坟茔从东山洪子峪迁移西山马头水。

崇祯十五年(1642年),兄长傅庚四月病殁,日夜与老母相守,痛而始修《性史》,皆反常之论;八月乡试前后,编撰完成《西汉书姓名韵》与《东汉书姓名韵》,但乡试未中,好友毕振姬中解元。

崇祯十六年(1643年),鉴于内忧外患,被山西巡抚蔡懋德聘入三立书院,其他受聘者还有武乡知县魏权中、绛州举人韩霖、平阳举人桑拱阳等,所讲内容也与以往不同,讲战,讲守,讲火攻,讲财用,讲河防等。

可见,在傅襄病殁李氏殉情后,傅山又接连面临了兄长傅庚、好友郭新病殁,离诟先生迁坟,乃至四年一度的乡试,局势动荡等情形,傅山不可能写作如此小品文章。写成此小品文章只能在傅襄病殁李氏殉情前,即崇祯十三年(1640年)夏日前。

▲《傅眉杂录》之《從姊七房兄》书影(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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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山何以不惜笔墨写此小品文章?

傅山写作此小品文章动机何在?为什么会写作一宗民事纠纷?其实,醉翁之意不在酒。

查阅《阳曲县志》在范士楫前后各知县,除崇祯七年(1634年)至十年(1637年)知县李云鸿,在袁继咸冤案中助纣为虐遭贬外,天启六年(1626年)至崇祯四年(1631年)间知县宋权,崇祯十三年(1640年)至十四年(1641年)间知县任孔当,崇祯十四年(1641年)后知县彭而述,均有政绩,史志留名,记之于道光《阳曲县志》卷十二·政略中。

从傅山《因人私记》中,世人既了解了袁继咸的冤屈与正义伸张,也揭露了巡按御史张孙振与阳曲知县李云鸿的无耻,张孙振坐谪戍,李云鸿遭贬。但接任阳曲知县的范士楫,并未从汲取前任教训,反而变本加厉,贪赃枉法,收受贿赂。

傅山在范士楫离任间或离任后,鉴于所涉当事人为傅山从兄,了解事情本身的来龙去脉,了解知县范士楫的敲诈受贿行为,遂写此小品文章,用独特的调侃方式讥讽范士楫的丑恶无耻,有辱文人,有辱斯文,有辱诗书!同时也是对皇族的挖苦,面对内忧外患,宗生莲渠甘当掮客,与范士楫沆瀣一气,为虎作伥,谋取利益,已经成为官府与王府中人相互勾结的铁证。

▲《傅眉杂录》被发现时的原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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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山此文也意在告诫“版筑旧裔”

傅家自教授翁傅天锡之后,历经几代人努力,由大同而忻州顿村,由忻州顿村而阳曲西村,立足于太原府城,成为太原望族。傅山祖父傅霖及叔祖傅震、傅霈三兄弟科甲及第,“黄甲联芳”“三凤坊”“青云接武”三坊立于街市,“版筑旧裔”成为傅家巷标志。筑文峰塔,移建钟楼,施粥赈灾,乐善好施,成坊间佳话,有口皆碑。及至后辈也多传承儒业,恪守家风,教化一方。

在傅山祖父傅霖过世之后,傅山叔父傅之撰却违背曾祖傅朝宣“子孙再敢与王府结亲者,以不孝论,族人鸣鼓攻之”遗命,以子从周尚晋穆王之女裕王之妹,众兄弟劝说无果,成为傅族无奈。但傅从周违背祖训攀龙附凤毕竟属家事家丑,而傅山此从兄因不义之财遭人诉讼,又行贿官府消财免灾,则让“版筑旧裔”后人蒙羞。可见,此篇小品文字看似讥讽知县范士楫敲诈贪腐,宗生莲渠助纣为虐,同时也是借从兄之事而警示傅氏族人。

此外,通过此文中还能了解到当时的社会环境与风气。时当明末,商业经济已经孕育出富商大贾,但上自官府,下及商民,世风日下,道德沦丧,王朝已岌岌可危,俨然一幅王朝没落图像。

在傅山的文字中,我们所能见到的多为思想家宏论,其形象不啻于精神之领袖、思想之旗帜,而在写这篇小品文章时,端坐于桌前的傅青主,显然是大环境下、大家族中欲言又止、颇感无奈的一位普通人。

▲傅山 天泉舞柏图

纸本墨笔 轴

晋祠博物馆藏

文|郝岳才

原载于《山西晚报》2022年10月10日第14版

原题|傅山笔下的一桩傅门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