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过了很多年,文瑛都忘不掉那场爆炸,也清晰记得她被枕边人抛下的瞬间。

那日阳光热烈,车上的广播里循环播报着北京奥运会的盛况,谁谁谁个人赛出圈,谁谁谁又在团体赛里力挽狂澜。

文瑛就在这些好消息里笑得明媚,一边给女儿优优剥葡萄,一边和正在开车的丈夫商量置换房子的事儿。

再有一年,优优就要读初中,文瑛想要换套大点的学区房。

“咱们就优优这一个孩子,自然得为她创造好的环境,老公你说对吧?”

文瑛是南方人,说话向来嗲嗲的,柔柔的,哪怕女儿都已经11岁,她一张口,也还是软软糯糯的腔调。

男人很郑重地点头回应,说一切都听老婆的,和这些年来的宠爱并无二致。

可文瑛怎么也想不通,那样爱她的男人,怎么会变得那样快。

爆炸来得很突然,是前面一辆运送工业煤气罐的车在高温下发生意外。

先是一声巨响,随后有冲天的火光,接着便是哭喊声,尖叫声此起彼伏。

等文瑛反应过来时,接连追尾和被气浪掀翻的车已经堵成长龙,她看见了车窗外的遍地狼藉与血色。

第一时间叫了丈夫和女儿的名字,确认两个人都安全后,文瑛悬着的心稍稍放下。

可下一秒,惊恐来袭——她抓着女儿的手腕,试图打开车门逃出去,可她和女儿的腿被座位卡死,丝毫动弹不得。

很努力地挣扎,但无济于事,文瑛的喉咙里开始泛出血腥味。

她抖着哭腔求救:“老公,我……我们卡住了,你想想办法……”

喊了好几声,都没有回应,文瑛于间隙里抬头,赫然发现刚才还给她报平安的男人,此刻已不在驾驶位。

文瑛慌乱地扫视,才看见马路边上,男人立在那儿,正朝车里看。

心,就是那一刻碎掉的。

后来文瑛想尽办法将车窗摇下来,嘶哑着声音求男人:“你不救我,那救救女儿总可以吧?她是你的亲骨肉啊!”

可字字泣血都没能唤醒男人的勇气,他只是哆哆嗦嗦站着,看妻女置身绝望。

再后来,消防战士到场,液压钳和鼓励声支撑着文瑛坚持下来。

看见自己和女儿都被担架抬上救护车,她才安心地失去意识。

2

苏醒是隔天傍晚。

双人病房里,文瑛和女儿打着点滴,两人都腿骨骨折。

她手腕还有许多挫伤和淤青,应该是事故发生时,她急于扒开卡死的座位所致。

周身疼痛都没压下文瑛心头的不甘,当着众多亲友,她冷冷地质问丈夫为什么丢下她们母女。

哪怕愠怒,文瑛讲话也还是温柔的,只是言辞间没了娇憨,反倒添了凉意。

男人痛哭流涕,说了无数个对不起,到最后跪在文瑛面前陈情。

他说他也只是普通人,他也畏惧死亡的压迫。

他说他那只是下意识反应,并不代表他不爱妻女……

他说了很多,也哭了很久,到最后亲友都开始出来打圆场,为他求情。

大家要文瑛多理解,也要她多想想这些年的恩爱。

文瑛偏过头流泪——没人知道被丢下的那个瞬间,她心里经历了怎样的山崩地裂。

在医院里住了半个多月,丈夫每天都跑前跑后地忙碌,将文瑛和女儿照顾得很好。

可再好都弥补不了文瑛心里的缺失。

她过不去那个坎,于是出院的第一天,她提了离婚。

时近八月底,西山太阳照得整个屋子都灼烫,文瑛拖着女儿的手,汗涔涔又紧张。

如她所料,男人并不同意.

随后便是各种解释与忏悔,甚至他又双膝一软,跪在文瑛面前。

可再多言语,都盖不了那日他抛妻弃女的龌龊,文瑛吃了秤砣铁了心。

多日冷战与拉扯,一点一点消磨往日深情。

一点一点埋葬过往回忆,直到,面目全非。

男人松口,是中秋那天,本该阖家团圆,却变成了谈分别的时段。

当着女儿的面,男人要求文瑛带孩子净身出户:“房子是我爸妈买的,写的二老名字,和我们都没关系。车你也不会开,不过我会给你两万块钱,但现在家里欠债,我拿不出来,不信你可以查账。”

文瑛懵然醒悟,原来这些日子的拉扯,并不是男人舍不得这段婚姻这个家庭,而是他在拖延时间,好去做那些上不了台面的安排,以确保分开之后,文瑛两手空空地走。

后怕袭来,化作冷笑附在文瑛脸上,当晚就签了离婚协议。

看着协议上抚养费那一栏龙飞凤舞的“每月500元”,文瑛顿觉,她此前的十多年,她所以为的一生一世一双人,她曾笃定的爱,都只不过是一场笑话。

入夜,文瑛宿在女儿房间,流了一夜的泪。

3

带着女儿回娘家,是第二天做出的决定。

之后的那些日子,文瑛从一个被丈夫“宠”坏的女人变成了“不识好歹”的女人。

她顶着前夫的嘲笑,和前公婆的鄙夷,一个人去跑转学手续。

兜兜转转了好些地方,流程繁琐,手续冗杂,可她硬是拗着一口气,拿到了所有材料。

九月的最后一天,文瑛打包自己和女儿的行李,前夫冷眼旁观,看着她大包小包走得歪歪扭扭,却不上前帮一把。

走出小区,坐上去客运站的出租车的时候,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滑落,泡得文瑛的心软成一滩水,又一点一点重塑了坚硬的壳。

只是跨出第一步容易,此后的每一步,满是荆棘。

文瑛首先要面对的,便是异样的眼光。

娘家所在的县城不大,包容度也低,文瑛这种远嫁都市多年,又带着个女儿灰溜溜返乡的女人,很容易就成街头巷尾的话题。

彼时桂花飘香,参天的树荫下有闲来无事的老人和妇女,一人一句揣测文瑛离婚的真相。

那些隐匿在暗处的揣度,雪片一样飘进文瑛耳中。

她听到了许多个版本的故事,却没有一个能还原她受过的震荡与伤。

如果说外人的恶意叫文瑛心情郁结,那家人的抱怨便更让文瑛窒息。

带着女儿回家的第一天,父亲唉声叹气,历数文瑛当年的叛逆,犟着性子非要远嫁,结果落得这个下场。

母亲捶胸顿足,问她怎么就不能将这件小事按下不提。

母亲说:“好坏你和优优都得救了,他也向你道歉认错,怎么就非得走到离婚这一步?你知道离婚的女人会被人怎么说吗?你考虑过我和你爸会被人怎么议论吗?”

家里气压很低,文瑛将优优搂在怀里,已经哭不出眼泪。

她原以为回了娘家能停一停靠一靠,可原来,都只是她以为而已。

后来,父母的抱怨,邻居的揣测,文瑛照单全收。

她变得沉默,又忙碌,每天都出门奔走,到家后又不言不语。

十月中旬的一个傍晚,饭桌上,文瑛淡淡说办好了女儿转学的事,也另租了房子,她会带着优优搬出去住。

饭后,文瑛领着女儿回房间,她不知道,优优眼中,她清瘦得如同一座飘摇的岛,却莫名能给自己安全感。

4

文瑛被优优点破不再温柔,是她们娘俩儿搬出去住之后不久。

那时优优已经适应了新学校的作息,文瑛也找到了工作——给一家布艺窗帘店做绣活儿。

年少时候,文瑛曾看到奶奶绣鞋样,绣扇面,她恋极了那栩栩如生的图,和飞针走线的洒脱,于是缠着奶奶教她。

文瑛有灵气,悟性也好,学得快,没多少日子,便能自己独立成活儿。

嫁给前夫后,文瑛在那个城市也做过类似的工作,可后来有了优优,前夫温言软语地央求她回归家庭,她便信了他的哄。

如果人能先知,文瑛很想回到那时,揪着自己的耳朵骂上两句。

可这世上后悔药难寻,文瑛能做的,就是振作起来,领着优优拼命往前奔。

她深知单身女人带孩子不易,所以她收起软软糯糯的性子,用风风火火破马张飞来掩饰自己。

每每有人来店里咨询,她都脚下生风热火朝天地接待,与人交流也是礼貌有余,温吞不足。

有一天晚上,饭后她给优优检查作业。

暖黄台灯下,优优突然问她:“妈妈,你现在的工作是不是很辛苦?”

文瑛不解,优优接着说:“从前你跟我说话总是很温柔,现在不了,好像很急,赶着要说完似的,我猜,一定是你工作忙,太辛苦了,你才养成了习惯。”

说完,优优用她瘦瘦长长的胳膊勾了文瑛的脖子,然后在她耳边轻轻道:“妈妈,在家里你可以慢下来,我不急着长大,你也不要急着催自己变成女超人。”

话音刚落,文瑛就红了眼圈。

她从未想过,离婚后第一个给她安慰的人会是十一岁的女儿。

也是在那天,文瑛突然很郑重地告诉自己,一定要为了优优努力,因为这世上,只有优优心疼她。

此后的三年多,文瑛将自己逼成了停不下来的陀螺,她在努力照顾优优的生活和学习之余,还蚂蚁搬家似的攒钱,希望有一天能出得起一栋小房子的首付。

可还没等她攒够钱,前夫就又来扰了她一个心神不宁。

5

优优初中毕业的那个暑假,七月里的某天,文瑛正在赶制一批要供给幼儿园的窗帘时,接到一个陌生电话。

接通了,她才听清楚那头是前夫的声音。

这几年来,前夫从未出过抚养费,文瑛讨过几回,可每次都扯皮拉筋,她也就懒得再问,干脆将前夫拉黑,做好了老死不相往来的打算。

文瑛没想到,前夫竟会换了号码打来。

她走到路边去接,可炎炎烈日,都盖不过前夫泼来的那盆凉水。

他问文瑛打算让优优在哪读高中,文瑛说就在县城里,前夫在电话那头就炸了。

“当初你非要离婚,非要把孩子带走,可是带走了你又不能给她好的环境,县城和二线城市的差距,你难道分不清?”

“你是想把孩子耽误掉吗?你能力不够为什么非得逞强?”

前夫的一通邪火炸得文瑛半天转不过来弯,只好顺着他的思路往下想。

后来一整个下午,文瑛都心不在焉,反复思考自己是不是真的耽误了优优的人生。

优优成绩不错,如果是在前夫的城市,能接触到更多更好的资源。

可眼下和她窝在这个小县城,生生拦了孩子人生里的更多可能性。

自责如潮水一般将文瑛淹没,那晚回到家,她连晚饭都没心思做,在厨房里切菜,脑子里想的却是前夫最后那句“你问问孩子,是在那个犄角旮旯里见识浅薄好,还是来我这里天高地阔好。”

之后好几天,文瑛都心慌意乱。

她有过冲动要问问优优,想不想去她爸那儿读书。

可人到跟前,话到嘴边,她又没了问出口的勇气。

这几年来,她们母女等于是相依为命,即便和父母的关系缓和了,但离婚之初那段时间的龃龉就像刺一样扎在她心里。

她拔不掉,便也不能和解,于是就只面上应付,做做样子而已。

她无数次告诉自己,只有女儿是她的唯一了。

可如今,前夫突然跳出来,用孩子的前程和人生搅乱她如水的心境。

她开始不确定,当年眼里不揉沙子地要分开,状似洒脱地带孩子回来,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焦虑了很多天,后来又接了前夫两个电话,文瑛到底还是问了优优,愿不愿意去她爸那儿上学。

那时的优优正在刷从别处借来的高一教材,她说提前预习预习,等开学了,就不会吃力。

文瑛问了,她头也没抬:“我不去,我就靠着你,哪也不去。”

心头的巨石落地,文瑛偷偷笑了,那晚多蒸了一条鱼,白米饭都好吃起来。

6

九月,优优入学,高中不在义务教育范围内,一切花销都需要自己承担。

学杂费、书本费、资料费、补课费……样样都是不一样的山。

文瑛深觉赚钱的速度赶不上花,又重新陷入自责,怪自己当初太任性,也太一根筋。

那时文瑛已经四十多,生活给了她耳光,时光磨平了她的棱角,她开始动摇、不确定,也开始战战兢兢。

她一边觉得耽误了孩子,一边又怕孩子会投奔前夫去。

这样的状态下,文瑛对优优的管束愈发严格起来。

她开始接送优优上下学,也开始对优优学校里的事来了兴趣,果然,她发现了端倪。

优优高三那年的春天,一个周日下午,文瑛做了优优爱吃的菜送去学校。

毕业班每个礼拜只放半天假,就这半天假,优优都舍不得浪费,会留在学校里自习。

文瑛到的时候是傍晚,结果竟然碰见前夫和优优见面。

文瑛隐在角落里看,直到指甲嵌进肉里,她才回过神。

前夫走后,文瑛心惊胆战地走到优优面前,不等她开口问,优优就和盘托出:“妈,你都看到了吧?这是他第三次来找我了,他想让我去他那里念大学,我没同意。”

勒紧的心松开一道口子,有凉风灌进去,文瑛偷偷舒了一口气,没再多问。

她想,快要高考的节骨眼,即便她心里再多疑虑与后怕,也要给孩子空间。

6月初高考,月底出分,优优的成绩比预估的还要上一个台阶。

填志愿那天,文瑛揪心了一整个下午,直到看见志愿表上的三个学校都离前夫的城市很远,她才放下心。

这些年再难,她也一手将女儿拉扯大,最后一哆嗦了,她已经想得很清楚,不愿前夫来沾手。

对得起或是对不起,都已在女儿高考出分那天有了答案,孩子会有一个好的未来。

后来时光静默,优优在大学里如鱼得水,参选学生会,参与社团活动,为以后的工作打基础。

文瑛仍旧守着她的绣品布料,过得平和安稳。

优优每天都会给文瑛打视频,隔着手机聊聊一天都吃了什么做了什么,似乎就能疲惫尽消。

2023年春,优优和研究所学长的婚礼提上日程,文瑛笑得合不拢嘴。

可她没想到,前夫竟也得到了消息,在婚礼前半月寻来,那时文瑛刚和优优出门购物回来,手里提了要当嫁妆的首饰盒。

男人有了老态,将一张银行卡塞给优优:“这是爸爸给你的陪嫁,你收着当个傍身钱。”

众目睽睽之下,文瑛见女儿得体地将银行卡退回去:“不用了,这些年虽然妈养我不容易,但我们不缺钱。”

说完,优优揽过文瑛僵硬的肩膀转身离开。

良久,优优笑:“其实我知道,从我初中毕业那次他找过你之后,你就一直担心有一天我会被他收买,可是妈,你养大的孩子,你难道没信心吗?我记得离婚时候他逼你净身出户,我记得这些年他没出过一分钱抚养费,我记得这么多年的学费生活费都是你一针一线绣出来的,我不说,只是想等我有能力了,用行动证明给你看。”

“妈妈你要明白,你只是嫁错男人,却没有生错女儿。”

文瑛微微抬头徐徐流泪,日光当空,她终于周身轻松。

她重新笃定,后半辈子,她会重新被人捧在掌心,不再经历被舍弃的锥心之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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