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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零九年夏天,我休了半个月的假。用一周的时间去云南玩了一圈,置身于向往已久的丽江和西双版纳,彻底修养身心。又用剩下的时间去看外婆,和父母共享天伦之乐。还参加了一个高中同学的婚礼。

我的这个高中同学叫马丽丽,是上学时全校男生公认的校花。人长得美,心气也高。她毕业后没考上大学,心里不服气,就想通过婚姻改变命运,出人头地。但是挑来捡去,就蹉跎了岁月。我都已经结婚离婚,走了一个轮回,她还在寻寻觅觅。这次终于修成正果,班上还来往的十几名同学都去参加了她的婚礼。

果然是苦心人天不负,马丽丽嫁给了一个真正的有钱人。虽然现在美女多有钱人少,竞争的激烈残酷不下于公务员考试。但是马丽丽凭她的决心和毅力,终于嫁得金龟婿,在婚礼当天大大地风光了一回。豪华车队让婚礼嘉宾们看得咋舌不已,一个高中的同班女生把她本分老实的老公的胳膊都掐紫了。

马丽丽出现时,我感觉她脸上怪怪的,几年不见,表情和模样似乎都有变化。最八卦的同学黄小丫注意到我眼睛里的诧异,诡秘地一笑,拿起餐刀在脸上虚拟着划了几下。

我奇怪地压低声音说:“她这样的大美女还要整容?那我们这些人不是没有活路了。”

黄小丫以一贯的八卦表情说:“美丽无极限,漂亮不打折。”

我打量着马丽丽说:“感觉她整过容后没有以前漂亮了,不那么自然,我猜她隆过鼻,切过眼角,还纹了唇线。”又面向黄小丫说:“你是不是感觉到我说话的语气有些酸?”

黄小丫说:“不太酸,比那瓶醋的口感要稍微好一点。”

那次婚礼的半年以后,马丽丽忽然来约我出去小聚。我和她的关系一向不密切,虽然同学聚会时可以见到,但是从未单独在一起过,就猜她一定有什么事。

在一家茶楼的包间里,马丽丽和我寒暄几句,忽然抑制不住悲伤,泪如泉涌,哭得浑身颤抖。我有点不知所措,安慰人是我的弱项,只好不断地给她递面巾纸,以示关心。

马丽丽哭了一阵,哽咽着说:“姝心,咱们班里就你一个做医生的(我心想,可是我是法医啊),你帮我分析分析是怎么回事。”

马丽丽说,她做隆鼻手术后,开始感觉效果很好,很满意,但是最近一段时间总是流鼻血,让她有些烦恼。最开始流鼻血时,量不大,用冰敷一敷就止住了。后来鼻血流得越来越频繁,量越来越大,血越来越难止住。近一个星期,每天都流一次鼻血,十几分钟也止不住。

她很害怕,就到做整容的医院去问。给她整容的医生江利民说,流鼻血是隆鼻手术的正常现象,由于鼻部的血管分布很密集,而在植入假体材料的过程中,需进行鼻部腔隙剥离,会损伤到组织,造成流鼻血。只要在睡觉的时间适当垫高枕头,促进血液循环,常用无菌棉签在鼻孔内涂抹红霉素眼膏,既可以防止鼻孔干燥出血又可以预防感染。

江利民是北京医科大学毕业的医学博士,是楚原市整容界的第一把刀,口碑一向很好。他既然这样说,马丽丽也只好相信他。

可是马丽丽遵照医生的叮嘱做,却没有一点效果。鼻血每天都流,流得马丽丽心惊肉跳,又不敢向老公诉说真相,唯恐被他知道自己整容的秘密。由于失血多,她的脸色惨白,精神恍惚,生理和心理的双重压力,让她濒临崩溃的边缘。

我说:“可是我怎样才能帮助到你呢?”

马丽丽说:“你帮我看看,这个手术是不是出了什么纰漏,才导致鼻血流不停,你是我同学,能和我说实话,别的医生都不说实话,我也不想索赔什么的,就是怕毁容,怕死了,要是毁了容……”话没说完,鼻子里一热,一股暗红的鲜血流下来,大滴大滴地落在茶碗里。

马丽丽一惊,忙仰起头,不让鼻血滴到衣服上,一边手忙脚乱地从挎包里摸索止血药棉。我忙帮她找到药棉,塞到她鼻子下面,又扶着她去卫生间,就着水龙头清洗血迹。

血一直止不住,汩汩地流着。我尝试了记忆里所有止鼻血的方法,向她耳朵里吹气,掐她中指指根,都没有效果。我也有些着急,对她说:“你自己在这里用药棉堵着鼻孔,我去厨房里要两瓣大蒜,把大蒜捣碎敷脚心很有效果。”

我跑到厨房,费了一番口舌才要来两瓣大蒜,又麻烦人家帮着捣碎,用纱布裹着,跑回卫生间。见马丽丽伏在卫生间的洗手台上,双手掩面痛哭。旁边站着一个痴肥白腻的中年女人,一边提裤子,一边狐疑而兴奋地看着她。

我快步走到两人中间,挡住中年女人的视线,侧着身子对马丽丽说:“丽丽,是我,大蒜要来了,你的鼻血还在流吗?”

马丽丽发出低沉的呻吟声,摇摇头含糊地说:“不流了,我要死了。”

我安慰她说:“你看这样好不好,明天你到医院里给鼻子照个X光,把片子送到我那里,我找专家帮你看看。我虽然是做法医的,但是术业有专攻,对整容的事情不大懂,刚好我认识一个这方面的专家,应该能给你有益的建议。”

我所说的那个专家的确是做整容的,不过是专门研究给死人整容的,是松江省公安系统尸骨分析的专家。我没敢把这个专家的身份透露给马丽丽,怕她反感。

那个专家给出的意见是,鼻骨填充物位于骨膜和骨质中间,位置正确,比例恰当,算是一例成功的手术。根据整容医院提供的报告,鼻骨填充物是加工精密的骨粉,并有卫生监督部门的产品质量报告,与马丽丽的骨质的契合程度很好。所以流鼻血只能看成是正常的并发反应,只要注重保养,坚持用药,也许可以期待逐渐好转。如果实在不见效,最终只能把填充物取出来,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马丽丽对这个结果并不满意,可是她也没有别的解决之道,只能顺其自然,每日里以鼻血和眼泪洗面。

那则新闻的标题是《人未火化骨灰已收》。说的是在某市清河区殡仪馆发生一起罕见的事件,死者还没火化,家属已拿到骨灰,家属们的哭喊响彻墓园。事件被媒体披露后,引起近年曾在该殡仪馆火葬过亲人的市民恐慌。当地官方的说法称,这起事故是由于火化工责任心不强而导致的,肇事者当时赶着去参加一个饭局,所以用积存的他人骨灰滥竽充数,这只是个案,市民无需恐慌。但是被死者家属殴打的火化工则说,是他师傅让这么干的,两年来一直都在这样做。

我看完这则新闻,气得一拍桌子,话还没出口,那边马经略也一拍桌子,说:“这些人胆大包天,连死人都敢捉弄。”原来他也刚看完同一条新闻,同样气得不行。

刑警队负责对外宣传的女干事秦观说:“你们这些平时不看报纸的人,偶尔看一次就怒发冲冠,如果每天都看,还不要气出心脏病。《松江晚报》是拣着软柿子捏,也就是写写那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小地方,说不定楚原市也有这样的事,报社不敢捅出来而已。”

我说:“这个倒不是没有可能。这真是缺德无底线,欺骗人家一辈子,最后一站火化成灰了,还要继续被骗。”

马经略说:“每天做同样的工作,人就麻木了。医生每天看病人,对疾病就麻木了。火化工每天面对尸体,对尸体就麻木了。所以对死者家属来说是天大的事,对他们而言却仅是日常工作而已,即使出错也没有责任人会放在心上。”

我说:“不管怎么样,底线的道德还是要守住的。我们都不是圣人,却也不能做坏人。”

秦观说:“前两天楚原市的火葬场也出过一件事,当时家属还报了警,派出所的警员到过现场,不过由于没有证据,事情最后就不了了之。”

马经略说:“是什么事?”

秦观说:“是家属怀疑死者的器官丢失,可是火葬场不承认,也不同意延迟火化,因为追悼厅和火化炉的排期都很满。那几个家属都是没什么主意的人,犹犹豫豫地,被火葬场的人连哄带吓着把尸体火化了。派出所的警员赶到时,尸体已经进了炉子,没办法取证,只好安抚过就算。”

我说:“这是那几个家属的错误,他们对尸体有暂时的处置权,为什么不坚持住?”

马经略说:“现在的火葬场很强势,它独家垄断经营,那几个家属要是没有确凿证据,万一被火葬场方面占住理,事后再想火化,恐怕加十倍的价钱还要被人刁难,升斗小民,生死大事也不能自己做主的。”

正说话,我的手机忽然响起,接起来,是一个年轻的男人声音:“姝心姐,我是冯可欣。”

冯可欣?我停顿了两秒钟,想起来是在庆县办案时见到的那个年轻刑警,说:“想不到是你,你在哪里?最近还好?”

冯可欣说:“我就在楚原市,不久前从庆县调过来,在清源里派出所做副所长,最近工作忙,没顾得上去看你。我现在火葬场出现场,遇到一个棘手的案子,你如果手头没有工作,能不能过来帮帮我。”

我说:“倒是没事,不过我只服从市局的调配,上班时间离开警局要和富强打招呼才行,你等一下,我向他请示。你那边是什么案子?”

冯可欣说:“死者家属说尸体的器官丢了,可是我们到现场的时候,尸体已经火化了,现在死者家属和火葬场闹得不可开交,我们取不到证据,也没办法调解,你能不能过来帮我们找找证据。”

我到达楚原市火葬场时,争端双方和冯可欣已经坐到火葬场的主任办公室里,死者家属仍然情绪激动,冯可欣勉强稳定住他们。

冯可欣掌握的案情是,死者家属冯天亮、胡云霞是夫妇,死亡的是冯天亮的哥哥冯海亮,死因是车祸,在现场的还有冯海亮的妻子钱云和儿子冯远。火葬场方面的代表是主任李刚和冷库主管张明春。本来冯海亮的遗体已经安放在灵堂里,只等家属做最后告别后就把遗体送进火化炉。冯海亮的遗体上身穿着簇新的寿衣,躺在棺材里,下身盖着雪白的棉布,四周堆满金黄色的菊花。来送别的亲友围着遗体转一圈,洒泪挥别最后一程。

谁也没想到冯海亮的十岁的儿子冯远忽然扑上去,踩在菊花上跌跌撞撞地跑到棺材旁,抱住遗体痛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摇晃说:“爸爸别走,爸爸不要走啊”。众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好一会才有人明白过来,过去把他拉开。冯远仍然挣扎着哭叫不止。

告别仪式后,冯海亮的遗体被送到火化炉前等待焚化。冯远忽然向他妈妈钱云说:“妈,爸爸的腿没有了。”钱云正在悲痛中,思绪有些混乱,听儿子说话,也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就抚着他的头发,哭得更厉害了。

冯天亮在旁边隐约听见,就问冯远说:“你说什么?”

冯远说:“爸爸的腿没有了。”

冯天亮一惊说:“你确定吗?”

冯远说:“我刚才抱着爸爸哭,他的腿那里是空的。”

冯天亮惊得三魂出窍,急忙向火化炉前冲去,被火葬场的工作人员拦住。

冯天亮说:“我要找你们领导,暂时不要火化。”

话音未落,里面有一个破锣般的声音嘶哑地喊道:“开炉!”一道耀眼的强光一闪,一具躯体被推进熊熊烈火中。

冯天亮绝望地吼一声,血往上冲,挥手打了阻挡他的工作人员一耳光。火葬场的员工们见状,呼地围拢过来,眼看就是一场群殴。

冯家亲属见事态要闹大,有人拨打了报警电话。

冯可欣带了一名民警赶到现场时,遗体已经成了灰,在火化炉外冷却。冯可欣了解过案情,感觉非常棘手。没有实物证据,冯远还是个孩子,又是死者的儿子,他的话不能作为证据。只能进行调解。但是冯天亮为人强悍,说什么也不接受调解,当着警察的面几次要冲上去痛打火葬场主任李刚。

李刚四十岁出头,心宽体胖,满面红光,他一脸真诚地对我说:“这种事情在我们这儿还是头一次发生,我可以用党性和人格担保,尸体的双腿绝对没有丢失,我们单位的管理是严格的,制度是健全的,工作是认真负责的。退一步说,谁要尸体的腿干什么?没有用嘛,这个不合情理嘛。”

冯天亮怒吼说:“你别装孙子,你们火葬场的心有多黑,是个人都知道,你们挣死人的钱,不怕下十八层地狱,也就算了,还要把死人身上的零件拿出去换钱,你这种人,杀你十回都不冤。”

我说:“冯先生你别激动,你的心情我理解,但是激动不能解决问题。事情既然发生了,我们就努力寻找解决之道,把答案找出来。你侄子是个未成年的孩子,他的话只能作为线索,不能当成证据,我这么说你不反感吧?现在事情已经胶着了,咱们要抽丝剥茧,一步步地来。”

冯天亮瞥了我一眼,说:“这半天还听见句人话,我暂时信你,你要是和他们穿一条裤子,我把这些罪魁祸首全都灭门。”

冯可欣喝他说:“冯天亮你别胡说八道,你要是真有冤屈,我们一定替你申冤,但是你也不能得理不饶人,何况现在你还没占住理呢?”

好不容易才安抚住死者家属。我对冯天亮说:“你哥哥的骨灰已经装盒了,能不能拿过来给我看看?”

冯海亮的骨灰装在一个木制的棕色骨灰盒里,拿在手里沉甸甸的。我打开盒盖,里面是灰白色的骨灰,夹杂着骨骼碎片,和一些黑色的颗粒,是正常的骨灰。

我把骨灰盒盖好,还给冯天亮。对李刚说:“我能不能看看冯海亮的尸体保存记录,以及你们近几天的火化名单?”

李刚说:“当然可以,我也希望你们的调查能够还我们一个清白。”

我翻检过这些文字资料,交还给李刚,和冯可欣用目光交流过,对冯天亮说:“我们警方的责任已经尽到,没有可疑的线索,不过你的案子我们不会放松。你哥哥的遗体已经火化,骨灰你们也拿到了,就为他寻找一个栖身之地吧,别让死者也不得安宁。”

冯天亮瞪起眼睛说:“你什么意思啊你?你不就是个小法医吗,凭什么给这个案子下结论?你想息事宁人,把案子拖着,最后不了了之,休想!”

冯可欣说:“冯天亮,你吼什么吼?不是跟你说了吗,这案子不会就这么算了。你在这里闹,破坏人家的正常经营秩序,我随时可以拘了你。”

冯天亮用手指环指一圈,发狠说:“你们这些人,都给我等着。”钱云胆小怕事,用手拽了拽他的衣角,劝说着他走了。

李刚感激地和冯可欣与我握手,说:“还是人民警察的水平高啊,这么难对付的人,你们三言两语就打发了。这改革开放,没有你们保驾护航还真不行。”

我说:“原来你们单位也改革开放了。”

李刚肥厚的大脸露出真诚而得意的笑容,说:“那是那是,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全国一盘棋嘛,我们也不能拖国家的后腿。”

和冯可欣一起开车回去,对他说:“你怎么会调来楚原市工作的?”

冯可欣说:“我妈是下乡知青,有个回城名额,她和我爸年纪大了,不想动,就把名额给我了。我本来想给你打个电话请你出来吃顿饭的,这一来就忙得焦头烂额,什么也没顾上。”

我说:“进城是好事,楚原市很大,有你施展的空间。后天晚上别安排事,咱们去火葬场去看看。”

冯可欣说:“又去火葬场?你是不是发现什么线索了?”

我说:“只是怀疑,所以才趁夜里去看看。”

冯可欣嘟囔说:“好嘛,自打认识你,办了两次案子,都是夜里去火葬场,吓死人不偿命啊。”

我瞄他一眼,知道他心里有点害怕,忍不住笑出来。

后天夜里八点以后,我和冯可欣开车来到火葬场。把车停在距离大门一里以外,沿着小路静悄悄地走过去。白天的热闹场景过后,人群散去,火葬场周围寂静无声,阴风阵阵,冯可欣身上的鸡皮疙瘩消了又起,起了又消。

我们没走大门,绕着围墙走一圈,找一个土坡垫脚,翻墙进去。冯可欣说:“这么重要的地方,保安制度太差了。”

我说:“这么阴森的地方,小毛贼也不敢来。”

我们瞅准停尸房的方位,猫着腰摸过去。我低声说:“里面没有灯光,很安静,暂时没有事情发生,我们在这里等着。”

冯可欣说:“你怎么知道今晚会有事情发生?”

我说:“猜的。”

虽然是夏天,但是夜里降温,我们身上的衣服又少,趴着不动,时间久了也感觉有些冷。冯可欣几乎熬不住,嘀咕说:“姝心姐,我怎么感觉你神叨叨的,咱们在这守株待兔,能等到什么啊?”

我刺他说:“你要是不耐烦,马上消失,没人求你在这等着。”

冯可欣忙赔笑说:“姝心姐你说什么呢,你不知道我多崇拜你,别说在这守一个晚上,就是你指挥我冲锋陷阵,我也不皱眉头。”

我说:“别唧唧歪歪的,老实等着,多半有好戏看。”

趴到身上发麻的时候,已经快夜里十一点,停尸房里忽然亮起昏暗的灯光。我也感觉有点紧张,呼吸明显急促起来。冯可欣低声说:“姝心姐,真有人进去,你够神的。”

我说:“别急,先稳住阵脚,等一会再进去,答案就揭晓了。”

又熬了十分钟,我说:“走吧,冲进去,门一定是锁住了,咱们从窗户翻进去,动作要快,别给他们喘息的机会。”

两人快步冲到窗前,冯可欣挥起一块石头砸碎玻璃,手伸进去打开窗。我随即把一只照明灯射向室内,所有的景象一览无余。

两名男子手持电锯,正在切割一具尸体的腿,已经割进去一半,电锯摩擦着骨头,发出吱吱咯咯的声音。玻璃被砸碎时,两人一怔,显然也是被吓到了,扭过头来看,刚好照明灯的光线射在他们脸上,耀得他们的眼睛都睁不开。在一瞬间我看清了他们的脸,是冷藏室的主管张明春,另一名男子身体健壮,满脸坑坑洼洼,眼睛里射出凶狠残暴的光,却是第一次见到。

冯可欣毕竟身手敏捷,一纵身从窗户翻进去,亮出枪,指向他们,说:“都别动,把电锯扔地上。”

张明春二人在深更半夜做这种事,本来就有些心虚,被突如其来地一吓,有点六神无主,下意识地服从命令把电锯抛在地上。

这时我也从窗户爬进来。冯可欣用枪指着他们,说:“都蹲下,张明春,把你的鞋带解下来,把你同伙的胳膊翻过去,把两个大拇指捆在一起。”

张明春照做后。我取出电话,拨给刑警队的值班室说:“我是法医姝心,火葬场的停尸房里发了案子,派几名在家的刑警过来。”

在刑警队,张明春向负责审讯的马经略供述说,与他一起作案的男子名叫胡秉,是火葬场的一名司炉工。两人是第一次联手作案,也是一时犯糊涂,恳请政府宽大处理。

马经略诈他说:“张明春,你是国家干部,也受过教育,脑筋清楚,你怎么不想想,我们怎么就能找得那么准,就在今天晚上把你们抓个现行?明白告诉你,这个案子我们已经盯了很长时间了,该掌握的证据都掌握了,现在审你就是要个口供,也给你一个坦白从宽的机会。你要是不想要这个机会,那也由着你。”

那边冯可欣也拿话把胡秉镇住了,按照安排,冯可欣押着胡秉来到羁审张明春的讯问室,胡秉垂头丧气地说:“张哥,该交代的我都说了,你也别挺着了。”冯可欣不容他多说一个字,又推搡着把他押了出去。

张明春被连哄带诈,心理防线很快被攻陷。他老老实实交代说,偷窃尸体的事情已经连续做了两年,都是他和胡秉动手,切下尸体的大腿后,取出腿骨,交给李刚处理,至于做什么他也不知道。两年里一共偷了七十六具尸体的腿骨。作案时间都选择在尸体火化的前一个晚上。因为第二天尸体摆在仪式大厅里,身上蒙着尸布,无论是家属还是亲朋,都围着尸体祭奠,从没有人越过鲜花的包围去揭开尸布检查。

马经略立刻把审讯结果向富强汇报,请求马上拘捕李刚。富强在十五分钟内发出拘捕令。

李刚在睡梦中被揪起来,还在不忿地大喊大叫:“我是国家干部,区政协委员,你们半夜闯进我家,对我实施抓捕,要对你们的行为负责。”

马经略调侃他说:“你半夜闯进停尸房,对尸体进行侵犯,也要对你的行为负责。”

李刚一听,意识到事情败露,立刻软下来,浑身哆嗦,话也说不出来。刑警们闻到一股恶臭,见黄黄的液体顺着他的睡裤流淌,恶心得捂住鼻子,说:“李主任,你也憋着点啊,还得和你坐一台车呢,你这不是毁人呢吗?”

对李刚的审讯更是简单,不用政策攻心,他就全盘交代出来。对付这种人马经略也很有经验,他知道越是整天把大道理大原则挂在嘴上的人,遇到事情就越容易先打白旗。所以轻而易举地就拿下了李刚的口供。

不过李刚也不知道这些人骨是什么用途,隐约听买方说过是向整容的医院供货。和他联系的中间商是一个绰号叫老鹰的黑道人士,两人单线联系,老鹰付钱,李刚供货。火葬场内部卷入这起案件的除已归案的三人外,还另有两名火化工。随后分别被拘捕。

马经略和冯可欣趁审讯间隙,来找我说:“神医可越来越神了,连我们刑警的工作都捎带手帮着做了,以后我们都可以退休了。”

我说:“老马你别给我话听,这个案子没抓到现行前,我自己也没百分百的把握,何况也不是人命大案,犯不着惊动你们,兴师动众的。”

冯可欣说:“姝心姐,我现在还闷着哪,你怎么知道他们昨天晚上会去偷尸体?在抓现行之前,我们只有一个十岁孩子的口供,你怎么判断的?”

我说:“干哪行悟哪行,你忽略了一些线索也不是你的错。一个成年人有206块骨头,约占体重的百分之二十,化成灰后,其中的水分及一些矿物质消失,重量大幅减小,成年男人的骨灰大约重3公斤,上下误差不超过500克,一些特殊体型的人除外。我看过冯海亮的资料,他生前身高一米七五,体重七十五公斤,是平均身材,所以他的骨灰不该低于2.5公斤。盛他骨灰的骨灰盒是密度板制成的,外面贴实木,重量在4公斤左右,所以骨灰盒与骨灰的整体重量应该在6.5公斤以上。但是我在手里掂着,重量至少少了1公斤。”

冯可欣瞪大眼睛说:“太神了吧?你把骨灰盒拿在手里那么一掂量,就得出结论啦?”

马经略对他说:“市局的头牌法医,难道是浪得虚名的?”

我说:“马队你别拿话忽悠我。当时我虽然察觉骨灰少了许多,但是没办法拆穿,因为他们有很多借口,比如骨灰没收集齐啊,工作人员失误啊,甚至拿别人的骨灰来蒙混。而且会打草惊蛇,让他们有了戒备,以后再想拿证据就不容易了。”

冯可欣说:“可是你怎么判断他们会在昨天晚上行动呢?”

我说:“我没什么把握,咱们昨天做的事相当于你们刑警队说的蹲坑吧,蹲不蹲得着也要靠点儿运气。我想他们要偷尸体器官,一定不会偷自然死亡的尸体器官,因为人老了以后,器官衰竭,骨质疏松,不再有利用价值。冯海亮是因车祸死亡的,所以引起了他们的兴趣。我翻阅了他们近期的火化报告,只有一例是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因工伤死亡,火化时间是今天。他们要是偷器官,只能在昨晚,所以我就和你去蹲坑。本来就是推测,能抓到现行,是咱们运气好。”

冯可欣赞叹说:“虽然说是运气,到底是专业过硬,对生活里的细节处处留心,这一点够我学的。”

我说:“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这话我爱听。这个案子才破了一半,现在庆功早了点,还有老鹰没抓到,替他销赃的团伙也还没浮出水面。”

马经略说:“老鹰好办,我已经让李刚给他发出供货的信息,他对火葬场发案的事情一无所知,一定会上钩。抓到老鹰后,他背后的销赃团伙也藏不住。李刚说是向整容医院供货,不知道死人大腿和整容有什么关系。”

经马经略这样一说,我蓦地想起一件事,从抽屉里翻出电话本,给马丽丽打了一个电话。电话响了三遍才有人接听,我问她:“丽丽,你的鼻子最近好些了吗?”

马丽丽带着哭腔说:“天天流鼻血,我去医院检查,医生说我的血小板太低。”

我说:“给你做手术的那个整容医生江利民,他的诊所在哪里?”

马丽丽说:“在太原街十一号。他怎么了?是不是有问题?”

我说:“还不知道,等结果出来后我告诉你。”

然后对冯可欣说:“你带两个人,到太原街十一号去,别惊动他们,盯着那个叫江利民的医生。”

老鹰当天下午落网。他的供述,揭开了笼罩在楚原市整容界长达三年之久的黑幕。

老鹰所属的销赃团伙,专营人体器官,确切地说是收集人骨、皮肤组织,加工成骨粉等美容原材料,用于隆鼻、拉皮等手术。该团伙使用的人体器官,均来自于火葬场的死尸,尤其是因横祸暴死的年轻人的尸体,是他们提取人体器官的主要来源。而江利民也是购买他们提供的原料的主要客户之一。

人工骨粉隆鼻的效果显著,可让整型者的山根与鼻头更加挺拔,而且由于价格便宜,很受客户欢迎。但是江利民等整容医生使用的人工骨粉绝大多数来自于死人腿骨,加工过程粗糙,导致质量良莠不齐,放置入接受整容者的鼻子里以后,轻者位移、发炎、肿胀,严重的导致鼻子溃烂。由于副作用要在一两年或更长时间后才出现,所以尚未引起大的风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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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起案件引发了楚原市美容界的大整顿。被关停的美容诊所多达十三家。

根据江利民和老鹰的供述,查实马丽丽隆鼻使用的人工骨粉,来自于一具年轻女性的尸体,而那名年轻女性是因罹患血癌暴死,其骨骼中的造血干细胞已经发生癌变。这些骨粉植入马丽丽的鼻骨后,因有机体的融合和排斥反应,引发她长期大量地流鼻血,并造成血液中的血小板急剧减少。

马丽丽终于在极度的恐惧中下定决心,取出了鼻骨中的填充物。走了一个循环,回归本来面目,马丽丽如释重负。

江利民等十七名整容医生,分别被判处三至七年有期徒刑。为着女人的美丽,许多人流血、偷尸、入狱、自毁前程,付出了惨痛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