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轩真没想到自己会遇到这种情况。

明明只是暑假做兼职赚些生活费,于是选择送外卖。接到有一单外卖时,看到备注上写的是:“不要太辣,注意保温,男朋友感冒了,不能吃太凉太刺激的”,于是妥帖把这份外卖放到保温箱最里面。然而当他走到送达地点,敲开那扇门的时候,开门的,却不是一个裹着厚毯子的男生,而是个穿着清凉、颈边甚至还有暧昧红痕的女人。

他当时就愣了一下,特意问:“是刘先生吗?”女人好像有些不耐烦,说声“是”,季轩还不放手,女人就朝里面调笑似的喊了一句:“刘先生,你吱个声!”

里面,就有个男声响起来:“是我的外卖。”

那声音低沉、很厚,却没有鼻音。听上去,就是个最健康不过的男人。

一愣神,季轩松了手,手上的东西被女人拿下,“嘭”地一声,门在他眼前被关上。

是犹豫过的。

毕竟是别人的事情,他只是个局外人,掺和进去,不仅不一定能帮到对方,或许还会被嫌碍事。看过太多原本好心最后惹得自己一身不干净的例子,但最终,还是没有忍住。

或许是同病相怜吧,季轩自己也爱着一个女生,是师妹,比他小一届。往年学校里都有“坑一把新生”的说法,就是大二大三大四的学生们,去批发市场买了便宜的床单被褥,在新生进校这一天,以比市场贵的价格卖给他们,借此赚上一笔。那年季轩也去做了。卖了一天,只剩最后一套,正数钱呢,一个沁甜的声音从身侧传来:“师兄,被子多少钱呀?”

甫一入耳,还没见到人,那声音好像给季轩浑身过了道电,他立刻起身鸡皮疙瘩。等一抬头,看到那个眼笑成一弯新月的女生,他竟连话也不会说了。脸一下涨成通红,从来“做生意”时最能言善道的人,此刻却只会把被子塞到女生怀里,结结巴巴道:“也卖不出去,送,送你了。”

身后着火般回到宿舍,转辗反侧了一整夜,想到的竟然不是亏了钱,而是后悔自己没有买质量更好的被褥给她盖。

他才知道,原来这就是一见钟情

争取过的。他打听到师妹那个系的必修课表,佯做了同个系,考试没及格,只能来重修的师兄,每周都准时准点去教室等她。她没忘记自己这个莽撞冒失的师兄,但毕竟一面之缘,也不亲密,只看见了便笑笑点个头。这也够了,一个笑已经能让他回味一个下午,连她跟着宿舍的朋友同进同出,身边没有他可以坐的座位也不在乎。

直到有天,季轩仍早早在教室里等到她进来,却看到她身边同行的那人,从同寝的女生,换成了一个陌生的男孩儿。

心很疼,甚至等不到下课就慌张地逃。在宿舍闷了一天,又跟人打听,才知道那个男生原来是另个系的新生,高考分数很高上来的,家里有钱,刚考上学校,家里就给他在这寸土寸金的地方买了套房。

季轩顿时泄了气。

没有一刻像这样感觉到挫败、无力。强迫自己去忘:那男生那么好,比你高比你帅比你有钱,而你不过是个生活费还要靠“高价卖给师弟师妹被子”来换的市侩男人,有什么资格去跟他比?却又还是忘不掉。夜里喝了酒,眼泪就跟啤酒泡沫一起往外流。原来世上真有宿命,真有相克,她就是克他的劫。一棵树要拔起也会带走周边的泥土,而她要拔起,也会囫囵着掠走他心上的血肉。

喝了三天,醉了三天。三天一过,他消瘦着又成了那个笑脸迎人、精打细算的季轩。日子最重要,无论如何也得过,而他的出身甚至让他没有太多悲伤的时间。只还是夜里常常睡不着,刚要入梦,又总恍惚能听到那声沁甜的响:“师兄,被子怎么卖?”咬着牙不去想,枕头却已洇湿了。

或许是这样的经历,让他对情爱中的可怜人都有种感同身受,以至于忘了得失。照着外卖单上的号码发了个短信过去,没人回。焦躁一阵到底想着好事做到底,现在许多人都不怎么看信息的,于是直接打过去。

电话响了好几声才接。季轩刚要说话,对面一个沁甜的声音已传过来:“喂?”

声音不大,季轩却如被针扎。

那竟是她。

八月的天正热,尘土喧嚣的街边,车流声掩盖住夏日蝉鸣。太阳直直照在没遮挡的路口,带着他的额上面上都出一层细密的汗。手机沉甸甸压在手上,莫名的重。对面那声音又“喂”了几声,季轩才找回自己的心跳,惶然地却不知说什么了。本来是要告诉那个可怜的女生真相的,而当那女生变成她,他又怎么忍心,难道再提醒她一遍,她男友和别人好了,让她伤心?一时汗便出来了,硬着头皮只能开口:“师妹,我是季轩。”

“师兄?”对面的声音有些诧异,很快又带上笑意:“好久不见,有事吗?”

就是这样的声音,电话那边她一定已经眼弯如月牙。本来便是热的,这一下又是无端口干舌燥起来,只渴望着她的声音做润他的泉。刚要开口,电话那边震了一下,师妹说:“等等,我有短信。”

茫然地等,对面却没了声音。忍不住问她:“还在吗?”那原本甘露般的声却低下来:“在。”蓦地季轩想到一种可能,心忽得便狂跳了。他问:“你收到的短信是什么?”

师妹没开口,他已知道一切。原来那消息不是没发出去,而是送达得慢。电话什么时候挂的也不知道了,再反应过来时手上的电话已布满黏腻的汗,脑子是空的。慢慢地,他回过神,手也握紧了,青筋一点点凸出来,如河。突然地!他把手机一把塞在兜里,冲了出去,跨上自己那租来的小电瓶车,飞奔到了火车站去!

是热血,脑子却是凉的。浑身又烫又冷,只记得一个事情:不能让她自己伤心,不能让她自己伤心!

走得真急,还好身上仍带了有身份证。坐在车上缓了好一阵,才记得自己原来把车停在车站的停车场,回来估计得收不少钱。也不在乎了,在手机上给没送到的用户重新下了份单,安然地就闭上眼,车里再吵也能听到心跳的声音,咚咚咚,一下下,像是一个小小的她在里面打鼓,又酸又胀,也仍舍不得让她停下。他怎么舍得让她停?只要她能高兴,把他心敲烂了都是好的,只希望那双眼永远想月牙一样弯着,不要落下月夜里的雨。

到了地方,已是凌晨三点。很晚,精神却仍亢奋。找了旅馆住着,又唾弃自己的龌龊。明明该为她难过,心却仍忍不住因着离她近了些,要见她而兴奋。终于熬到早上十点,怕她头天晚上难过睡得晚,又等了两个小时,才要打电话过去,手机却突然响起来。

不用特意去记,只打了一次,就知道这是她。他浑身的血又在呼啸了,如被架着煮,不住沸腾。接起来,她声音是细弱的:“对不起,我……”

话还没有说完,那边就有一阵嘈杂的响。几个女孩子的声音尖尖地响起来:“这就是你男朋友吧!”“快让他说说话!”喧闹一片。然后又是师妹的声音,还是那样,甜、甘,却带些细细的哀求:“你……可以说几句话吗?”

季轩拒绝不了她,从来便是如此。说了几句她挂了电话,过一会儿再又打过来:“师兄,对不起,早就定好的聚会,玩真心话大冒险,我输了,做大冒险,非要我打电话给男朋友,但……”

她不用再说,他也明白。原本自然是可以打给真正的男友,但那良人早已成过去,她无人可依,亦无人助她。心里又是一疼,锐锐的,如刺进指甲的铁。他温声地安慰她,问她,她在什么地方。

她自然没有防备,很快地,季轩就下了床要收拾去见她。换衣服的时候又急,担心自己不够整齐,又心焦着,只想快些,再快些。终于一切完毕,打了车到了地点,正迎上一群花似的女生往外走来,其中一个,便是她。

她太显眼。只一眼,他就找出她,眼被她的影子黏住,人也立在震颤中了。不见面还好,原来一见面,他才知道他对她多渴望。她本来没注意,是同行的女生指给了她,她才转过头来,惊呼一声,捂住了嘴。

季轩强按捺住狂跳的心,走过去,开口才发现自己声音都在抖。“出来了?我送你回去?”他仍是假作她男友的身份。师妹抬头,有些怯地看了他一眼,他的耳又红了。

边上的女孩子们开始怪叫,他牵着她,在一片揶揄声中走远。到了拐角处,她轻轻扯一下他的袖子,季轩才意识到自己还没放开她。不舍的,他松开牵着她的手,手心是一片残存着的温软滑腻。师妹仰头,眼似蒙了一层雾:“师兄……”

“既然是要面子打电话给’男朋友’,那面子当然要做足才对。”他努力地温和地笑一下,说出和心里完全不同的话:“我顺便路过这里,也没什么事,干脆待一阵子,你介意做我的导游吗?”

她去看他,他转过头,不让自己眼里的煎熬收进她的眼。她一定知道那个短信是他发的了,但她没说,他们谁也没提,没提短信,没提外卖,更没提昨天那个男人和那个女人的事。半晌,她笑了一下,声音轻轻地,如羽毛,却又是那沁甜的音调:“可以呀。”

她带他逛,走许多路。每日累到极致,在车上也能倒头就睡,头一点一点靠在季轩肩膀上,他心中钝钝的疼。是不是还在想那个男人?只能在睡梦中找安宁?如果是这样,他愿意做帮她劳累身体的工具。但血液一泵一泵压下来,还是带着止不住的凉。

他把这难过摁下去,还是用了笑脸来迎她。夏天天气热,他晚上回酒店时悄悄买了个小风扇,电池的那种,等她睡着了就拿出来给她扇,手一直举着,兜里还装着一把新的或用废的电池。能有机会对她好就好,头一次跟喜欢的女孩子相处,季轩只觉得自己再不是平常那个伶牙俐齿的人,笨拙地无所适从。

晚上,师妹拉季轩去散步,迎面碰着两个陌生女生,正是那天和师妹一起聚会的人,也认得季轩。年轻女孩子们爱热闹,一同走了一段儿就撺掇着要“黑”季轩一顿,让他请客。

师妹可见的窘迫,想拒绝,但又不好说开,季轩却是愿意的。

他盼望两人独处,但又希望两个女孩还在,这样他就能暂时以师妹男友的身份自居,麻痹自己。如果能一直这样,那该多美。

饭桌上他是对自己都没有的大方,夹菜倒水,竟比从前对兼职的老板还殷勤,装不出来的热切。饭毕,两个女生笑闹着道别了,季轩送着师妹往家走,俩人都走得很慢。

夏夜的晚风吹过,像一只缠绵的手。走到楼下,师妹停下,他也停下,却都不动。路灯照下来,昏黄的颜色,带着对面人的眼底也是一片柔软的橘。师妹说:“我要走了。”季轩点头,脚底却像胶在路上,一动不动。师妹低头,抿嘴笑一下,身子才转过去,头却还是望着他的。他也望着她。突然地,她又重新将身子回过来了,很轻地,问他一句:“师兄,你觉得,如果才分手,又重新爱上一个人,是不是太不稳重?”

一句话,血液疯狂往脑袋上涌。夜晚的老小区,远处下棋的人们的喧嚣好似突然就远了,一切似真还假,似远仍近。他听到自己的喉咙里发出一点喑哑的声音:“当然不是。”

师妹笑起来。如夜里的花,一下绚烂,竟将周遭的黑也映出鲜活颜色。她突然完全地转过来,一步步走到他跟前,近些,再近些,仰头,在他的下巴上,轻轻吻了一下。

轰然。是轻风拂过脸颊的轻触,也是一座巨山骤然倒塌的震撼。巨大的狂喜忽的将他淹没,一切自制力和压抑瞬间溃不成军。仍有些不敢相信,只怕一切都是自己的梦境。手在身侧掐一把自己的腰,疼痛才终于让他找回声音,竟已嘶哑到这样地步:“这也是……大冒险吗?”

师妹粲然一笑,眼如弯月。那沁甜的声音在他跟前如泉般响起:“不,是真心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