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艳丽|文

2021年,李剑锋从英国回来,加入易方达。

他现任易方达基金权益投资决策委员会委员、国际权益投资部总经理,易方达资产管理(香港)有限公司首席投资官(国际权益)。

股票的根本收益来源是「买好公司」,这是李剑锋投资哲学的一个底层逻辑。

在此之上的投资应用中,他构建了一套非常系统化的评分体系,这套体系是李剑锋在全球海量标的中进行选择的基本方式。

而构建体系的原因也非常简单,李剑锋希望通过尽可能标准化和系统化的方式,来追求业绩的可复制性及可持续性。

1.

每个人对「质量」有着不同的定义,而李剑锋选择在有限的范围内锚定「竞争优势」、「成长能力」和「管理团队」这三个维度,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不多也不少,这些是复利增长的充分必要条件。」

围绕这三个维度,他形成了一个投资流程,更具体而言是一套评分体系:

在任何一个市场里面从1到5进行评分,3是平均分,5分是行业最高分,1和2则是不进行投资的范围。而在三个维度上打完分之后取平均值,就是李剑锋对于一家公司的质量评分。

「这三个都重要,我并不是只盯着成长或者只盯着竞争优势,我允许它们之间互补,但综合评分要高于行业平均水平。」李剑锋的标准如是,这是他系统性评价一个公司的思考方式,以便于全市场比对。

这其实像各个资本市场的一个映射,把大量公司的主观判断通过标准化的方式呈现,映射到一个维度上。「这个评分体系是一个通用语言,把纯粹定性的描述,变成一个很好用的团队组织工作和交流的流程。」李剑锋解释到,这样一来基金经理可以迅速聚焦于这家公司最重要的部分进行讨论。

2.

对质量有要求、要买好公司,不同的投资人在理论上的出发点大同小异,但在实操中,「这条质量的线划在哪里,是很不一样的。」

李剑锋和多数基金经理一样,对质量有着基本要求,但他也并非除了极好的商业模式就不买。他的评价标准里,质量是一个起点,但也要重视估值。最终选择一个公司,是质量和估值结合在一起、综合评分较高的结果。它可以质量很高、估值合理,也可以质量相对没有那么极致、但是估值具有吸引力。「其实估值是一个赔率问题,质量是这个赔率实现的概率问题。」

归根到底,李剑锋是在这批高质量的公司里寻找性价比。

李剑锋始终认为,每件事都要有容错空间。他是非常注重组合管理技巧的基金经理,追求均衡、穿越周期、可持续性,对风控的要求很高。做全球化投资的时候,他希望在地区、行业上都相对均衡地构建组合。「我们要做大概率正确的事,而不是一味地追求极致。」

过程上,他追求的是一种「简化」:先迭代一个流程,形成行之有效的体系,然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按照流程每天过自己的生活,将工作变成生活的一部分,简化到跟呼吸一样自然,不需要去刻意为之,然后一直这样做下去,结果大概率不会差。

这种不急躁,有一种「匠人」的感觉。

对话李剑锋

投资方法的底层逻辑

问:您认为公司的本质是什么?您又会从哪些角度去关注一家公司?

李剑锋:一个公司运行的本质是:你拿一笔初始投资,用它创造某种产品或者某种服务,卖给客户。先投入,之后产出回报,然后再投入,产出更多的回报,这样就可以把企业做大。

但做大的过程并不一定是价值创造的过程。这里需要满足三个条件,才算是创造价值。第一,资本是有成本的,你做的事情的回报要比资本的成本高。没有护城河,就没有持续创造超额回报的能力。这件事需要的是「竞争优势」。

第二,公司要有「成长机会」。一个开始衰退萎缩的行业,是不需要再投资的。

第三,资本支出的决定是人做的,也就是「管理团队」要足够优秀。

当三个条件都满足,企业大概率将实现可持续的复利增长。

问:你的投资流程围绕着些展开?

李剑锋:竞争优势、成长机会跟管理团队,围绕这个价值创造的思维模型,我形成了一个投资流程。

我分析公司都从这三个角度去分析,这样能够较高概率找到一个有能力复利增长的公司。何为复利增长?用简单直接的话就是,我买了一个公司,每天早上起来这个公司已经比昨天更值钱了。在这种时候,我们可以说,时间是你的朋友。

问:三个角度之中,为什么没有商业模式?

李剑锋:根据我的观察和理解,多数人描述的商业模式其实指的是竞争优势。商业模式是对公司怎么赚钱的描述,我认为商业模式本身没有太多高下之分,商业模式背后反映的竞争优势才是关键。而竞争优势指的是护城河,护城河有两个核心要素:第一部分是排他性,即只有这个公司能做、其他人做不了。第二部分是受益性,即这个东西必须给我带来好处。按照这个角度进行梳理的话,其实我认为商业模式最后落脚于带来一定竞争优势,两者并不矛盾。

问:如何描述你的投资框架?

李剑锋:归根结底,我们是在各行各业高质量的公司里头,寻找性价比有吸引力的投资标的。

这里面有两个方面,一个是对质量的要求,一个是对性价比的考量,我对投资这些标的冒了多少风险比较在意。

问:为何总强调复利增长作为投资框架的前提?

李剑锋:寻找长期能够复利增长的企业,是投资的一个核心原则。当一个公司从小公司变成大公司,不断创造盈利增长,最终会传导为股价的增长。

任何一个市场区间,能够持续产生回报的公司不是很多,市场整体表现也是由这些公司决定的。这也是为什么投资任何一个市场,都要聚焦到这些好公司上面。

公司的质量与估值

问:您刚才提到说「质量的要求」,质量在你心中是如何评价的呢?

李剑锋:我们研究团队对每个公司在「竞争优势」、「成长能力」和「管理团队」的这三个维度上进行评分。在这个评分体系里,5分是行业最高分,3是平均分。

我们对一个公司在这三个维度上分别打完分之后,取一个平均值,这就是我们对该公司的质量评分。也就是说,我们并不只盯着成长、或者只盯着竞争优势、或者只关注管理团队,而是在一定程度上允许它们之间互补。但我们希望一个公司的整体质量评分要高于行业平均水平,当可选择标的比较多的时候,这就变成了一个基本要求。

所以,任何一个市场里面至少有一半的东西我是可以纳入投资范围的。

问:您提到的评价目标「质量」似乎是比较主观的东西,那我们怎么落脚到具体分数上,还要整个团队执行同一个标准?

李剑锋:这是一个行业内的相对评分,因此只需要互相比对形成相对高低即可。3分是平均分,一个公司到底是高于平均水平还是低于平均水平,总可以判断出来。竞争优势到5分,那是近乎于垄断的企业,这个结论需要很强的证据去支撑。实操之中,确实需要行业研究员对整个行业有比较强的认知,希望能做到任意拎出一个公司,都能够在全球范围与行业内其他公司对比。

问:质量和估值之间,如何平衡和取舍呢?

李剑锋:我的投资流程里,质量是起点,但估值评分也是不可忽视的重要一环。我希望买到好公司,但也不希望买贵了。

归根到底,我是在高质量的这批公司里寻找性价比。最终选择一个公司,是结合质量和估值一起评价的,通常这两者之间存在一定「矛盾」。我需要做的是控制自己在估值合理的时候才出手。

通过每个投资标的内部回报率IRR的概率分布,我们可以得到一个估值评分。我挑选出的公司,大概是因为质量和估值的综合评分比较高。

换而言之,它可以是质量很高、估值合理,也可以是质量没有那么高、但是估值极其有吸引力。最后取决于你把质量这条线划在哪个位置?估值是一个赔率问题,而质量是这个赔率实现的概率问题。如果一个公司质量很高,估值已经透支了很多,不妨等它的估值进入合理区间时再去买。

问:如何描述你的选股标准?

李剑锋:最理想的当然是具有相当成长空间的垄断型企业,虽然这种企业确实非常稀有,不过我们也可以找到一些相对接近的公司,比如指数公司。

指数公司会把自身变成一个行业标准,所有行业参与者共同去维护这个指数的地位,用户黏性非常强,转换成本非常高。当然它的业务边际成本几乎为零,维护成本非常低,随着基金行业规模增长,它的规模自然增长,成本又几乎不会增长。

不靠经验靠流程

问:我觉得管理团队评分是最难的,请问关于这个维度的打分是靠感觉吗?

李剑锋:不是靠感觉的,是要去观察他们。

我们认为一个好的管理层最重要的是做好两件事情:运营效率和资本配置。

我投资过一家美国集团,过去三十年该公司的管理层将这两件事情做到了极致:他们低价买入某细分市场的龙头,后者几乎垄断了全球加油站的加油和支付系统。之后,该公司在管理层大幅提升效率,将运营利润率从平均5-7%几乎无一例外提升至20%以上。如此反复操作,过去三十年公司股价翻了119倍,而同期市场只上涨了10.8倍。

这个世界上有一小部分这样优秀的管理层,寻找他们并与之一起成长,是主动投资者该做的事情。

问:我觉得这个评分体系有点像股票市场的一个数值映射,在此之上,其实您还是有很多的经验和价值观、或者说一些定性的东西吧?

李剑锋:确实如你所说,做投资到一定的阶段会发现,有些股票投资是存在一些潜在规律的,做久了确实会有一些经验甚至是感觉在里面。

其中一个经验是对均值回归的体会:大家特别悲观的时候市场往往会稍好一点,而大家特别乐观的时候反而蕴藏了些沉下去的风险。

问:为什么我们明明可以凭经验或者凭定性去选择一些股票,却要依赖一套看上去相对更复杂的框架?

李剑锋:选股也许真的可以通过经验去做,但我觉得人的脑容量是有限的,决策制定到后面常常会走捷径,省略跳过某些步骤。而依靠框架,将每个步骤逐一呈现出来,能尽可能减少犯错概率,我想这就是流程存在的意义。

组合管理方式的关键词:均衡

问:您的组合管理方式是什么?

李剑锋:在我的理解中,组合构建和个股选择是两个流程,我会把它分成两件事情。比如在经济上行的动力不明晰、海外流动性收紧的环境里,我理想的组合是一个防御性的状态。稳健型、高股息、现金流好的公司要稍微多一点,可能这些公司在质量评分上并不会在所有时候都很高,有些防御性公司甚至没什么增长,只是派息而已。尤其在市场下行的时候,个股的α是没有办法抵抗市场下行的β,所以在组合构建上需要做的事情更多一些。

问:您在投资中似乎特别看重「均衡」,能谈谈您的理解吗?

李剑锋:确实,我的第二个投资观就是要均衡,或者说不要走极端,相对要可持续。

2008年从业至今经历了很多轮周期,也看过很多国家或地区市场的起起伏伏。我会不断地跳出来审视自己:投资方法论会不会失效?如果坚持只买最好的公司,也许在某些阶段,这些好公司被形成了共识,估值很贵。我自下而上从基本面出发选股,但它会不会是一个宏观环境特定环境下的产物?如此种种。

虽然方法论在长期理论层面确定性是很高的,但投资终归还是要落到实处更现实一些。归根到底,基金经理的任务是帮投资者做资本配置,如果环境变了,我始终对自己有一个要求,把所有因素考虑在内以后,力求寻找对投资者最有利的全局最优解。

我希望我的组合管理方式以穿越周期为目标,因而我对风控的要求也相对较高。

就像2021年之前,有段时间成长股市场表现特别好,市场似乎无需考虑估值和盈利,只追求公司高速增长即可。我也看到这个现象,我知道如果满仓科技股,当时回报或许会更好,但是我从来没有这么做过,因为在我看来这一现象的背景其实是极端宽松的流动性,只要这个宏观设定一变,这些公司的估值一定会受到很大的损害,因而我会至少要求自己坚持能够穿越周期的意识。

问:市场上众多投资人看待「均衡」的方式可能都有所不同,从您的视角出发,「均衡」落脚到投资上会是怎样的呈现呢?

李剑锋:在我以前管理的全球范围基金中,我会主要落脚到地区配置和行业配置两个层面上。

首先,我把地区市场进行了简化,把相关性比较高的市场组合在一起,变成三个大的区域。第一个是美洲,即南美+北美,这部分市场大概占了全球市场的60%左右。第二个是欧洲、非洲和中东,因为非洲和中东非常非常小,大概一个点不到。第三个是中国及亚洲其他地方,大概20%。

在行业层面,一共有11个标准行业。我分成三组。

第一组是地区性行业,包括金融、工业、可选消费。为什么叫地区性行业?因为这些行业在每个地区可能有自己独立的周期,比如,美国、欧洲、亚洲的加息节奏不一样,经济也可能处于不同步的状态,因此这些地区的周期性行业可能处于周期的不同阶段。

第二组是全球相关性非常强的行业,比如能源行业,无论哪个国家的能源行业都是油价驱动的,科技行业在全球也几乎是同涨同跌的,所以我就淡化国家的区别,全球通盘考虑。

第三组是非常小的行业,比如房地产、公用事业这两个行业,在全球分别占3%的份额,我也没有做地区区分。

当我把地区、行业进行了一定的分类之后,本来多地区多行业的复杂二维矩阵变成了十几个决策点。我以此为起点去思考,每一部分要比相应的地区/行业基准多还是少,是高配、低配或者是完全不配。

这样我就把自上而下和自下而上结合起来。

自上而下我把每个行业的配比思考好,然后自下而上,比如说我决定买能源行业,对这些能源行业里的公司进行评分,把我的评分体系里最好的几个公司选出来,评分越高的权重越高。

这就是组合构建在地区和行业上的一种均衡。

世界观、价值观的形成

问:您提到说自己是「弱者思维体系」,如何理解这种认知?

李剑锋:我认为每件事都要有容错空间,因为每一个判断都有可能出错,我对我的能力和认知、及市场本身的不可知性都有充分的认识。

所以,我不要求绝对的正确,比方说如永远满仓某一样东西,因为我觉得它可能总有一些你想象不到的事情发生。无论是个股选择还是组合构建,我想如果所有事情都留有一定余地,即使在某些地方可能判断错了,也不会造成难以挽回的局面。

问:为什么你的人生选择一次次突破自己?

李剑锋:对我来说,做研究、做投资,获得感很强。

我认为投资研究是帮助我理解这个世界最好的方式之一,因为直接击中了一些最本质的东西。我额外的满足感来自于以更大的范围、更大的视角去思考这些事,我认为自己在投资路上还是一个学生,也因为这种自我认知,所以我可以一直兴致很足地做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