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事业总成空,半世浮名在梦中。死后不愁无勇将,忠魂依旧守辽东。吟下这首诀别诗的袁崇焕,在刑场上迎来了自己的结局——被判通敌谋反大罪,三千多刀凌迟而死,北京城观刑的平民,争相怒骂,甚至抢食其肉。

袁崇焕的遭遇可谓千古奇冤,不过在北京城的百姓眼中,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后金的铁骑,突破了防线,袁崇焕的军队随后才到,皇上都定调通敌谋反了,我们家人被杀,财物被掠夺,都是此贼造成的。发泄一通,有何不可。

这就是袁崇焕的悲剧之处:他在尽自己所能,解开一个死局。这几十年来,辽东已经到了失序与崩盘的地步,只有身临前线之人,才了解其中的门道。只可惜,他判断准了局势,却错判了信任与支持力度。

时间回溯到万历年间,李成梁坐镇辽东的时候,虽然中饱私囊,在军中安插自己的势力,但同时,李成梁的家族与部众也成为了辽东地区重要的屏障。

除了涌现一批能征善战的将才之外,李家坐镇辽东,也是维系辽人对帝国凝聚与忠诚的纽带,毕竟跟着李成梁混,土地和钱财可不会少。但这一切,随着李成梁晚年将堡垒与边民内迁,发生了变化。

朝廷的矿监,被派到了辽东征税,能征善战的女真部落,时不时发起劫掠,而曾经最大的靠山——辽东李家也退却。戍卫辽东的辽人们发现,自己开始成为了帝国的边缘群体,明廷,不再待见他们。不过,加入后金女真人的行列,似乎成为了一条新的出路。

万历四十七年,萨尔浒之战,明廷征集帝国的精锐,四路大军,与后金展开决战,最终惨败,十余万精锐覆灭。再后来,广宁等地的几次会战,证明,武备废弛的大明,如果与后金进行正面对决,只能是死路一条。

恶果也渐渐凸显,抚顺、沈阳等重镇纷纷陷落,后金领地扩大,成为边缘人的辽人群体,很多选择了投靠后金。而那些家破人亡,流亡至关内的人,却处处受到排挤与漠视。

一方面,明军在战场上一败再败,散兵流民数量越来越多。另一方面,未被兵锋染指的地区,将这些散兵游勇与边缘人视作洪水猛兽,给予他们的敌意,不亚于后金。

袁崇焕走马上任之后,首先坚持了恩师孙承宗的战略——修筑堡垒,依托城墙使用西洋火炮,以防御为主同后金作战。随后,拿出了第二条政策——以辽人守辽土,召集这些溃退的辽东原住民,并承诺给予他们较好的待遇。

可以说,袁崇焕所做的事情,是非常有意义的,一方面,避免更大规模的伤亡与兵员损失,另一方面,组织辽东地区失序与崩溃,凭借个人的威望,重新组织辽人,以图后续进展。

这个策略确实取得了一定的效果,先是在宁远,守卫孤城之时,用红衣大炮送给了后金军队第一次败退,努尔哈赤不久之后也去世。

继任者皇太极围攻宁远与锦州的时候,袁崇焕一边固守宁远,一边派出祖大寿等人率新训练的骑兵绕道皇太极后方,伺机进攻。就这样,借助火炮与城墙的防守反击战术,又一次取得了胜利。

由于内部党争的原因,取得大捷的袁崇焕被阉党罢官,一度回乡赋闲,在崇祯即位,铲除阉党之后,重新被启用,担任兵部尚书,督师蓟辽,可谓是辽东军政第一人了。

袁崇焕在赶赴辽东,面见崇祯之时,说了这么一番话:恢复之计,不外臣昔年以来以辽人守辽土,以辽土养辽人,守为正着,战为奇着,和为旁着之说。法在渐不在骤,在实不在虚,任而勿贰,信而勿疑。但当论成败之大局,不必摘一言一行之微瑕。

大意是:光复辽东,还是得坚持我一直以来的政策,避免失序扩大化,让辽人安心成为保家卫国的将士。作战方面,守城为主,主动出击讲究出奇制胜,必要的时候,也可以和谈迂回。整个过程非常漫长,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完成的。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要考虑整个大局,不要在乎一时的成败。

可以说,袁崇焕对于局势的洞察,还是很清晰的,明白这是一场持久战,最终的胜利,要建立在辽东秩序恢复的基础上,边关将领和朝中官员对于局势的了解不一样,应让专业人去做专业事,不受干扰。

崇祯一举答应了,并赐予袁崇焕尚方宝剑,接下来,袁崇焕说了让他后悔一辈子的话,为了报答君上的信任(聊慰上意),开口道:计五年,全辽可复。不幸的是,崇祯皇帝,把这句话,也当真了。

上任辽东之后,袁崇焕先是任命自己培养的将领祖大寿,满桂等人各司其职,然后雷厉风行地处理了欠饷问题,凭借皇帝的信任,要来了部分军饷,处决了带头闹事的将领。

随后,前往皮岛,处理了游离于体系之外的毛文龙,将整个辽东的的人事军事掌控在自己手中,不过这样做,也埋下了两个隐患:其一,皇太极后方少了一股牵制力量。其二,擅自砍了一个军区司令员,这是让崇祯惊掉下巴的操作。

形势似乎在朝着袁崇焕的所想发展,先不说五年平辽,堡垒越筑越多,兵员与战斗力也逐渐上升,按这个趋势发展下去,辽东会重新变得井然有序,辽人的向心力也会重新转变。

不料,皇太极一次不讲武德的偷袭,改变了这一切。不打宁远、锦州这些重镇了,直接率领主力,从蒙古借道,绕过防线,直扑北京城。

这下可是打乱了袁崇焕的部署,赶紧先派手下大将追击,自己随后紧率关宁军主力,勤王京师。先遣部队遭受了皇太极的埋伏,主将赵率教战死。

随后,昼夜行军的袁崇焕率领主力赶到,在北京九门之外,与皇太极会战,同时延续了先前的战术,依托城墙与大炮作为辅助,一个小插曲又发生了,总兵满桂在混战中被己方大炮给打伤。

血战数日,局势得到缓和,袁崇焕进京面圣,提出了两个要求:其一,关宁军苦战退敌,入城休整。其二,后金军异常凶悍,需要更多的钱粮支持,也算是给五年平辽找个台阶。这两个请求都被当场拒绝。

皇太极退兵之后,崇祯召见袁崇焕,对先前所发生的一切展开质问,入城休整、误伤友军、擅杀大将,全部成了重罪,不由分说,就让锦衣卫将袁崇焕下狱,后续,用袁崇焕的手书,安抚了辽东诸将,让他们回到驻地,避免兵变发生。接下来,就是袁崇焕开头的结局了。

袁崇焕死后,他的计划没有延续多久,明廷内忧外患,财政吃紧,辽东的精锐,不少被调进关内打农民军,整个关外的局势,一泻千里。

更严重的是,对袁崇焕的定罪与处理,将原本有转向趋势的辽人,进一步置入了边缘化的过程。在关外血战守卫疆土,关内无人知晓。对他们的刻板印象,就是饱经战乱之后,只会烧杀抢掠搞破坏,或者干脆是引后金入关的“带路党”。

渐渐地,这些辽人,除了颠沛流离,家破人亡,只剩下一种选择了:加入后金,给他们卖命,这样,军功与土地,还有部分,可以收入自己囊中。

袁崇焕的定罪与身死,能够维系辽人的纽带,再次中断了,再也没有人能够扭转这样的局面,后金自此就像癌细胞一样,很快扩散到了整个辽东,局势,再无回旋余地。

这就是很多看似野蛮的政权征服“文明”的一个逻辑,失序与崩溃的地区,会产生大量帝国的边缘人,他们一旦被“文明”所抛弃,投入到新兴的势力中,就会成一股新的血液,甚至成为帝国的掘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