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醒来突然想起父亲,就再也不能入眠,索性坐起来想,想着想着就想做点什么,果然打开电脑又敲了起来。
父亲去世三年了,我什么时候想起这个时间长度就觉得骇人,总感觉他的离开就在前不远,怎么一晃三年这么快了?我怎么觉得上学三年跟坐牢似的?
父亲去世是在一家看起来很寒碜的医院,我自觉这和他经纶满腹以及孤芳自赏的性格大不相衬,但老天有时候就是有意整治你:越是觉得自己不是一般人,
就越是让你走的特一般。
他咽下在地球上最后一口气时,我只是默默看着他,竟然毫无悲伤,突然意识到自己没有掉下一滴眼泪,想多少挤点,但眼泪不是牛奶,说出来就能出来,
最终只能看着。那一刻我真实感觉是解脱,我环视一下,母亲,兄长无一不和我一样脸上流露着难以辨明的解脱,包括自我解脱的父亲。事后,我给朋友们说起这件堪称
不孝的往事时,朋友像看着怪物一样说到:正常。三个月之后的一天,当我像父亲一样拿起抹布擦拭家具上的灰尘时,猛然想起来了他以前也是这么勤快的擦桌子,顿时泪流满面,我才
知道真正的悲伤不是野驴干嚎,而是无声的抽泣,这在医学上称为人的应激性反应。
父亲整整陪伴了我四十多年,这个时间除了我出差,外调短暂的生活在外地,其余时间都是面对面度过的,从未分开过,这也是为何我对他感情和结婚分家
的不一样,不一样在哪呢?我想了想,就是更加依赖,更加的悲痛,对,是悲痛。 悲痛在他打破了我对他的惯性生活,当冬天我吃着饭时,我会想到,要是他
还在,应该会端着一盆热腾腾的砂锅进来;在吃着母亲做的馅饼时,我会想到,毕竟还是他做的地道;当我在厨房切菜时,会突然想起他曾经笑我切菜时的神情和
说的每个字;每当我擦拭家具时,我都会想起他擦桌子时说过的话:咱这风大,三天不擦就成沙漠了。
打小父亲给我的模糊印象是走路飞快,总像赶火车一样,风来风去的。我总觉得他力气大的无穷,好像什么打不开的罐头,到他手里就歇菜,这个印象一直
保持到我三十多岁后,他渐渐老去后,才力有不逮,露出真相。当他干着某件力气活儿以失败告终时,喃喃叹道,唉,老啦。我看见他的皱纹在脸上放肆的驰骋
,心里飘过一丝荒凉感:父亲也有老的时候。他年轻时是踌躇满志的一个人,事业家庭双成功,我那时还小,不记事,但我今天能想象到他在无数人的夸奖中人
来疯的样子,一边说着笑话,一边眉飞色舞的比划着各种戏剧里的动作,逗得满屋子人哈哈大笑,那一刻他是极为满足的。放到今天就是自恋,怎么和我一个毛病?
他不仅能唱歌跳舞,还能个能工巧匠,这么说把,除了应县木塔造不出来,什么东西都能做。大衣柜,床头柜,书柜,我的玩具木刀,桌子板凳那是基本功。
他是个合格的演员,也是个合格的家庭成员,在家庭里的几类角色都做到了全力以赴。有他在,就不让母亲下厨房,我都三十都岁了,吃完想尽尽义务去刷个碗,也被他拦住:我刷,我不在家时你再刷。这话一语成谶,现在他不在了,果真是我在刷,而且一直没人替换班。
有时候话还真是不能随便说,准的可怕。
上学时,有几次被请家长,一般这事是他的任务,同学看了他之后都惊叹,你爸像个老干部啊。我顿觉春风得意,反驳道:什么叫像?本来就是干部。
他这辈子在我懂事之后就不记得他给自己买过什么衣服,常常是每次回忆起他都是先记起他的衣服,印象能不深吗?一件衣服能穿六七年不换,不过,却打理
的异常干净,一顶鸭舌帽,永远脱不掉的的确良衬衣,一条自以很潮流其实只花了七十块钱的休闲裤,再挎着一个我打下来的过时随身小包,对着镜子翻来覆去
照个没完,最后蹦出两个字:唉,老了。在他走后,收拾遗物时我发现,几乎看不见什么最近几年的新衣物,都有了年头儿了,有的甚至穿都不穿了,但总是不扔。
没办法,他一向对自己极抠,买一双鞋都得跺几回脚下才能下决心。对我和兄长却从来不这样,只要我说出今晚想吃的菜,晚餐时一定会准时端到桌上,包括给我
们衣服换季。只是老了后,老年人那种天生的抠搜病他也没能幸免,“怎么又换手机?这个不还好好的吗?那你买新的,这个只能打给我了,可我这个怎么办?
都还好好的呢,算了,处理掉得了,唉,可也卖不了几个钱.....”唠叨了半天,最在后出血的还是他,但他要全程陪同,他好像誓要看着买来的东西 一定要对得起花的钱。
再往后,随着家里的事情越来越不顺,他心情也变得差了起来。有次和我说起某事而无能无力去做些什么时,他深深的叹了口气,“唉,没办法呀。”这一刻他不
再是那个还能跑来跑去解决一切问题的壮实男子,我瞬间想到,电影里的英雄穷途末路大概就是这样吧。无助,懊悔,无尽的回忆过去美好时光成了他晚年生活里常做
事情。他临终前和我谈话,我试着去安慰他并告诉他,这个世界上每个人来了都是奔着死亡去的,无一幸免。人在死后,肉体虽然泯灭,但思维会化作量子形式存在于
宇宙当中的某个角落,不会消散。他听了似信非信,不知可否,这是我前几年写过一篇不成功的科幻小说留下的伪科幻底子。三年后,有天我看新闻,美国科学家证实,人
的思维会真的化为量子形式存在,那一刻,我觉得我真该早点发表我的观点,诺奖说不定还能蒙上。如今他走了三年了,不知道属于他的量子在哪里,是不是能看着我独
自做饭刷碗,看着我一个人晒太阳发呆。如今,我单手切菜技术一点进步没有,他是不是还看着笑个不停?
他走了三年了,我早想写点什么缅怀他一下,但一直写不出来,一打开电脑,脑海里就出现朱自清写的【背影】,我觉得他老朱写的也就那么回事,不然我不会什么都不记得,
只记得里面的胖子和这个题目,谁知道一次失眠竟写了出来,我讨厌一说纪念某人就提到必须要感人肺腑,催人泪下的那是悼文。最好的写作纪念是轻快的,无声的,淡淡的,
且充满画面感的。不说了,天块亮了,我该一个人继续做饭,一个人开玩笑似的切菜。每当我拿着抹布走在屋里忙个不停的的时候,我仿佛都听到他得意的笑声:真是会越来
越像我了。抬头看了看桌子上万年历的手表,指针指向了,二零二三年十一月三日凌晨五点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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