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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知音

内陆人对大海似乎总是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执念,这种执念从飞机还没有降落时一些游客此起彼伏的赞叹声中就能感受一二。

江白露没来过烟台,记忆里听说这个名字都次数寥寥,下飞机后唯一的感受就是这里的冬天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冷,天空很蓝,蓝得甚至有些虚假,这是她在哈尔滨和北京许多年都鲜少见过的颜色,也让她觉得一切都是好的开始。

江白露下飞机后顺着父亲说的地址来到了母亲当年工作过的那个工厂,到了地方才发现,那个所谓的工厂早就被一条穿城而过的高铁线路所取代,这片区域似乎也被这条铁路一分为二,一面是破败不堪的待拆废墟,一面是已经建成的高档小区。

江白露手上剩下的唯一线索就是母亲朋友圈里的几张照片,她只得拖着行李走到小区旁的广场,好在广场上散步休息的老人不少。

江白露拿着照片一个人一个人地问过去,几个爱凑热闹的老人看到后也纷纷围过来,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烟台能看日出的地方多了去了,这可不好找啊。”

“海嘛,都长得一个样,你说这是大连我也信。”

一个戴眼镜的老爷子拿过手机仔细打量了一番,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说:“这看着像是烟大啊。”

“是烟台大学吗?”江白露追问道。

“你看这里那个小岛,瞅着像。”老人指着照片边缘露出来的远处一座岛屿模糊的影子,“越看越像,应该是那里了。”

江白露谢过几个老人,立刻打车到了烟台大学东门的海水浴场,路上司机劝她看日出不如去市里,景色要漂亮很多。

彼时出租车正沿着海岸线行进,江白露打开车窗,有冰冷咸湿的海风吹进来,深蓝色的海平面仿佛触手可及,冷风将一朵朵闪着银光的浪花推向海岸,又留下一堆堆雪白的泡沫在沙滩上悄无声息地消散。

“这里也足够漂亮了。”

江白露来到烟台大学正对着的那片沙滩,海边的风异常凛冽,正如出租车司机说的,这里的游客不多,偶有三两对年轻的情侣依偎着走过,大概也只是从校园里出来透气的。

江白露在沙滩边的台阶上坐下来,拨通母亲的电话,仍然提示关机,她打开和母亲的聊天框,对话依旧停留在她那句“过两天我去找你”。

她再次点开母亲朋友圈的日出照片,对着大海一点一点比照,眼前的海平面与照片上的很快融为一体,直到远处左手边的那座不知名岛屿缓缓起伏的线条和照片上那片模糊的影子渐渐重合起来,她确信这里就是母亲曾经停留过的地方。

江白露又顺着母亲的朋友圈一条一条往下翻:养了多年的君子兰开花后各种角度的照片;在楼下蹭吃蹭喝一年多的流浪猫生的颜色各异的五只小猫崽;转发就会保佑女儿一生平安的观音像;还有各种中老年养生公众号危言耸听的言论,以及母亲搓澡多年基于对人体深刻研究的犀利反驳……

原来在她从未曾注意过的日子里,母亲也是这样努力地在平淡的生活里寻找一个可以自洽的平衡点。

她甚至觉得母亲比许多同龄人要更酷一些,哪怕是在退休后无所事事的日子里,她也从不去跳广场舞,不会整天往家里囤保健品,不会借着更年期的由头对她的生活过多干涉,指手画脚;为了一些蝇头小利被骗去半生积蓄的事情更是从没有发生过。

母亲真是一个既称职又让人省心的母亲,江白露想,只是那些大多数的悄无声息的日子,她究竟是怎样度过的呢?

02/知音

“姑娘,买点纪念品吗?”

江白露被突如其来的询问吓了一个激灵,她放下手机,才注意到跟前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一个提着竹篮子的老婆婆,老婆婆掂起手上的竹篮子伸到她面前,脸上挂着和善的笑容。

江白露看了看,篮子里装满了各种各样的贝壳制品,小到花纹各异的海螺,大到整串白色贝壳穿起来的风铃,也算是种类颇丰.

只是这些纪念品看上去并不是那么精致,颜色甚至有一点单一,却因为没有过分加工而有种粗粝别致的美,一看就不是那种大批量生产的流水线制品。

“阿姨,这么冷的天儿,您怎么还出来呢?现在游客这么少,能有生意吗?”

“你买了不就有生意了吗?”老婆婆依旧笑着,看上去对这单生意能不能做成并不在意。

“那我要这个吧,多少钱?” 江白露拎起篮子最上面那串风铃,风铃离开竹篮,竹篮便立刻空了一半,海风一阵阵吹过来,大小各异的贝壳碰撞到一起,发出清脆空灵的铃音,像是从遥远的海上传来的歌声。

“八十八。”老婆婆晃了晃挂在脖子上的收款码,正面微信,反面支付宝。

江白露一边扫码付款一边笑着说“真吉利啊这个数儿。”

“吉利点好,图个好彩头,祝你今天心想事成。”老婆婆收回她的篮子,转身准备离开。

要是真能心想事成就好了,江白露想。

“阿姨!”江白露突然鬼使神差一样大声叫住老婆婆,“这些东西都是您亲手做的吗?”

“可不是嘛,打年轻的时候就喜欢做这些小玩意儿,现在岁数大了也闲不下来,找点营生打发时间呗。”老婆婆语气轻快地答道。

阿姨话音未落,江白露便觉得自己脑海中好像有根弦被什么东西触动了,她从台阶上跳起来,夺过阿姨手中的篮子,激动地说:“阿姨!谢谢您!您这些东西我全要了,钱给您转过去。”

江白露说着便扫了老婆婆胸前的二维码转过去两千块钱,提着篮子和行李飞快回到在附近定的酒店,一安顿下来就立刻开始在地图上搜寻附近的澡堂。

因为周边既有居民区又有大学,所以这边不管是规模较小的大众浴池还是档次高点的洗浴中心,数量都不少,一间一间地找过去,无疑是件无比浩大的工程。

江白露在地图软件上翻了又翻,一个熟悉的名字映入眼帘——鑫鑫大众浴池,她没想到在千里之外的此处,竟然能看到一模一样的浴池名字。

她迫不及待奔下楼,顺着地图的指引来到一处旧居民小区,在经历了N多个弯弯绕绕之后,终于找到了那家门头破败的澡堂

这地方看上去和母亲当年工作的地方相差无几,尤其是推开门时扑面而来的那股子洗发水和霉味混合起来的复杂气味,让江白露确信自己来对了地方。

江白露推门走进去,一张油漆剥落了大半的柜台后面,一个顶着羊毛卷的中年女人正百无聊赖地嗑着瓜子看电视剧,听到有人进来,她象征性地抬了一下眼皮说道:“洗澡啊?右边女浴,门口换鞋。”

“老板,你们这儿最近有新来的搓澡阿姨吗?”江白露直奔主题。

“你咋知道的?确实有,东北来的,手法很好。” 女人终于放下瓜子抬起头正视她,拿出两个号牌放到柜台上,“搓吗?”

江白露抓起号码牌问道:“就在里面是吗?”

“淋浴间往里走,搓澡间,你自己拿着牌找她就行。”

江白露换上一双不知被多少人穿过的已经缺了一角的粉色塑料拖鞋,将身上的衣服脱下来放进有些生锈的储物柜里,小心翼翼地走进淋浴室。

03/知音

大概是因为冬天的缘故,淋浴室里三三两两地还是有一些顾客的,江白露象征性地淋湿身子之后,便迫不及待地穿过一排排花洒,走向最里面那个贴着“搓澡间”三个红色塑胶大字的小房间。

搓澡间的门敞开着,江白露走到门口,看到里面并排摆着两张黑色的按摩床,墙边一个乳白色的小铁架子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搓澡用品,穿着一身深蓝色的莫代尔内衣裤的母亲正拿着一根水管熟练地冲洗着刚刚用过的按摩床,只留给她一个横平竖直挂满火罐印子的后背。

母亲冲毕按摩床,便又转身去架子上拿起一张一次性塑料薄膜铺在床上。

这是江白露第一次见到母亲工作时的样子,她的每一个步骤江白露都在别的澡堂子里见过,但当这些大同小异的动作在母亲手里完成时,她还是感觉到无比陌生。

“澡牌给我,在这躺下。”母亲没抬头,指了指身边的那张按摩床,示意她躺下。

“妈。”江白露抑制不住颤抖地喊道。

母亲正在整理塑料薄膜的手瞬间停在半空,她抬起头与白露四目相对时,眼里尽是不可思议。

“你咋找到这儿来了?”

江白露伸出手展开手掌,手里那张红底白字的小圆牌静静地躺在她手心里,她把澡牌放在母亲手上支支吾吾地说:“就,找你,搓澡呗。”

江白露从小就很排斥与人近距离接触,更不必说被人触碰身体,所以从小到大她都很少在澡堂里花钱搓澡,一想到躺在那张黑黢黢的搓澡床上被人随意摆布的样子,她就觉得自己很像一块砧板上的死鱼,任人宰割。

即便是此刻她赤身裸体趴在按摩床上,身后站着的是她的母亲,她也依旧有一些不自在,甚至可以说,因为身后站着的是母亲,她更加地不自在。

江白露已经记不清母亲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干这份工作的了,她只是记得自己有很多很多年没有让母亲给自己搓过澡了,所以当母亲套着那只粉红色搓澡巾的手慢慢地在她的后背上来回游移时,她感觉到无比的拘束,甚至开始下意识地闪躲。

“你是剖腹产生的,”母亲并没有因为她的闪躲而停下手上的动作,一边控制手上的力度一边缓缓说道,“你刚出生的时候医生叮嘱我们说要经常抚摸你,我跟你爸那时候也不懂,寻思摸你能有啥用,还能变聪明不成?也就没当回事。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医生的意思是要给你做抚触按摩,我上手机上查了,就是用小毛巾给你包起来,然后轻轻给你按摩,据说能促进你的大脑发育,只可惜我知道这个事儿的时候你已经大了,大了就啥都来不及了。”

“啥意思,你说我大脑发育不良啊?”江白露打趣道。

“那倒不是,我是想着那时候如果我跟你爸多跟你亲近亲近,可能你也不会养成现在这样的性格,死拧死拧的。”

江白露想到很小的时候,夏天母亲为了省电,就接一大洗衣盆的水放在院子里晒,直到水晒得温热了,再端进屋里,让她在里面泡澡,母亲那时候就会拿着一个粉红色的搓澡巾帮她把浑身上下都搓得干干净净,然后再用毛巾帮她擦干身体。

那大概也算是一种抚触按摩吧?江白露想,那时候她似乎也从没有排斥过父母的亲近。只是那样的光景实在太少了,在她的记忆里,父母多半的时间都是在忙碌中度过的,特别是母亲,在家外忙,在家里更忙。

搓完澡,江白露觉得自己紧绷了多日的身体确实松快了不少,母亲递给她一身米白色的汗蒸服说:“走吧,冲完了去汗蒸。”

“这么个破破烂烂的地方还能汗蒸?”江白露环视四周,死活不干相信母亲的话。

“好好洗澡,可不是糊弄糊弄就得了的事儿。”

母亲边说边拉着江白露走出搓澡间,又穿过最边上的一排花洒,江白露发现右手边确实有一个隔出来的小屋子,直到走近,她才看到屋子上方的玻璃窗上同样贴着三个红色塑胶大字:汗蒸房。

母亲推开那扇铝合金玻璃门,一股混合着木质香气的热浪扑面而来,门里面的面积不大,暖黄色的灯光下,贴着墙壁设置了两排阶梯式的木质长椅,长椅上有两个学生模样的女孩在小声聊天。

进门左手边是用于制造蒸汽和加热的火炉,炉子里面铺满了手掌大的鹅卵石,旁边是一个陶制的水缸,水缸里的水只剩下一半,水面上飘着一只葫芦状的水瓢。

母亲舀了一瓢水浇在鹅卵石上,小屋里瞬间升腾起大片的水蒸气,江白露跟着母亲在长椅上坐下来,身体随着小屋的温度一点点升高,一层细密的汗珠很快就布满全身,不一会儿就汇成小小的水流从身体的四面八方划过。

江白露感觉有点喘不过气来,仿佛下一秒灵魂也要被蒸烤出窍,母亲打开屋门,她才又清醒了一点。

“妈,你打算啥时候回家啊?”

“我这儿五点下班。”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我说的是回家!回咱家。”

“回啥家啊?我哪有家啊?”母亲不以为然地笑道。

04/知音

“这是啥意思嘛?我爸跟我说,虹姨来咱家住也是你让来的。”

“一会儿我跟老板说一声,早点下班,我带你去烟大小吃街吧,买点好吃的回去,咱娘俩喝点儿。”

“你咋还开始喝酒了?”

“小酌,小酌怡情。”

“不是,咱们刚才不是说回家的问题吗?”

“我记得你小时候贼爱吃铁板鱿鱼,这边儿的铁板鱿鱼可好吃了,特别是近门那家,贼拉新鲜,烤得也香。”

“那我得尝尝。”

江白露意识到母亲似乎一点都不想提起回家的问题,只能顺着她的话茬继续说下去,也可能是刚刚身体流失了太多能量的缘故,她对母亲说的铁板鱿鱼也实在有些向往。

一头卷毛的老板娘很好说话,听说女儿不远千里来看母亲,爽快地给母亲放了一天半的假,还向她们推荐了附近有名的海鲜市场和小吃店,江白露觉得生活在海边的人真是热情。

小吃街里琳琅满目的食物用色香味努力赚取着过路者的食欲,刚走进小吃街没多远,江白露就被一阵铁板鱿鱼的香气熏得直迷糊,不用说就是母亲说的那家了,她拉着母亲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径直走到摊位前点了两份鱿鱼。

江白露想到小时候也是这在样的小吃街,母亲一发工资也会拉着她穿过熙攘的人群,径直走向她最爱的那家铁板烧小摊,只是那时候对她们来说铁板鱿鱼自由还不是那么容易实现,每次她只能在鱿鱼板和鱿鱼须之间犹豫不决,并不能像现在这样整条整条地买。

纵然已经过了经济独立后报复性消费的年纪,但是此时此刻她却像是回到了最馋路边摊的小时候,用母亲的话说就是“见啥要啥”。

转完了一圈小吃街,江白露和母亲的手都已经被酸辣粉、烤冷面、臭豆腐、炸鸡架、烤苕皮、烤生蚝、炒蚬子、淀粉肠、鸡蛋堡、炒酸奶给占满了。

回去的路上,母亲又在路边的野馄饨摊买了一把烧烤,一提崂山啤酒,江白露用左手仅剩的两根手指头提着啤酒跟着母亲回到了她租住的地方。

江白露本以为母亲会为了省钱在澡堂附近的旧小区里找间便宜的房子住下来,但是母亲却把她带到了一栋高档公寓楼的楼下,公寓大厅左侧是一家海景酒店的前台,右边还有一个保安大叔热情地跟来往的人打着招呼。

江白露不敢多问,跟着母亲走进电梯,看着母亲熟练地刷卡,电梯飞速上升,然后在26楼停下,母亲在2602门前按一下指纹锁,打开房门,一间一尘不染的loft公寓映入眼帘。

公寓进门一楼左手边是一个开放式的小厨房,一个小小的竹菜板上还放着半盘饺子,往里走是客厅加餐厅,沙发茶几电视餐桌冰箱立式空调等等生活所需一应俱全,最里面一扇巨大的落地窗正对着大海。

江白露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孩子一样在窗前驻足许久,放眼望去,稀稀落落的人群在夕阳下缓缓移动,傍晚时分的大海有种别样的静谧,远处那座不知名的小岛周围似乎起了一层薄雾,只剩下一轮模糊不清的影子。

而此时此刻的母亲,似乎也变成了一轮模糊的影子,让江白露觉得自己似乎从未了解过她。

母亲从橱柜里拿出几只一次性餐盘和碗,把刚才那些没有包装好的小吃放进里面,逐个在餐桌上摆放整齐,顺手开了两听啤酒,便招呼江白露坐下吃饭。

“你这居住条件可比我在北京好多了。”江白露感叹道。

“那当然了,一个月两千呢。”母亲把铁板鱿鱼的包装打开,放到江白露面前。

“所以你就乐不思蜀了?”江白露咬了一口鱿鱼,果然名不虚传。

“我本来就喜欢大海,可喜欢了,我年轻的时候就想留在这边,可是你爸非要回老家,说什么要落叶归根。”母亲喝了一大口啤酒。

“那难不成你还真不打算回家了,咋的,就让虹姨跟我爸在你的房子里过日子啊?”

“反正我觉得在这儿挺好,我一个月四千工资,花三千还能攒一千呢,主要是没人来烦我,至于你爸,他爱跟谁过跟谁过去吧,这个烤苕皮好吃,你尝尝。”母亲把咬了一口的烤苕皮递给江白露。

“你这一听就是气话,回头我叫我爸亲自来接你,给你赔礼道歉,你看行不?”

“有的事儿可不是赔礼道歉就能解决的。”母亲望向窗外。

“那你倒是跟我说说,你跟我爸到底咋了,还有那个虹姨,咋就住到咱家来了,你们谁也不跟我说清楚来龙去脉,我想给你们调解调解矛盾都无从下手。”江白露无奈道。

05/知音

夕阳已经完全西沉,天色暗了下来,远处的海开始慢慢在黑暗中隐去身影,城市华灯初上,海滨路上车流的灯光在江白露的眼睛里留下一条条视觉残留的影子。

母亲喝完了一整罐的啤酒,然后缓缓开口说道:“有些事,我是觉得过去就过去了,你其实没有必要知道。”

“既然都是一家子人,说什么有没有必要呢?我都这么大了,你还当我要高考啊?”江白露笑道,母亲听后也跟着笑了起来。

“你知道当年咱家为啥要从阿城搬到南岗吗?”

“不是因为我爸工作调动吗?”

“其实是先有的搬家,才有的工作调动。”

“所以为啥搬家呢?”

“因为你虹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