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已经先一步回哈尔滨这件事，除了江白露之外周围没有一个人知道，包括父亲。

江白露则是刚回到哈尔滨就回家确认父亲是否履行了他的承诺。看到虹姨母子和那些碍眼的东西已经搬离了她的房间，她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而父亲却对她的突然离京感到相当惊讶，当年他极力劝她留在哈尔滨考个编制老老实实结婚生子，但她非说那样的生活太过单调，执意离家，气得他几天都没有跟她说话。

如今女儿回来了，老江反倒是有些奇怪，毕竟这些年他从女儿口中得知的都是好消息：今天升职了，明天交了个有钱的男朋友，后天要当合伙人有股份了，怎么听都不像是会突然离开的样子。

而更让他震惊的是，她回来竟然也不是因为想开了要考编结婚生孩子图安稳，而是为了开澡堂子。

“那满哈尔滨大街小巷都是澡堂子，你就能比别人开得好？你懂这里面的关窍吗上来就想一出是一出的。”老江气得点烟的手都有点发抖。

“我妈懂啊，我妈干了这么多年搓澡，还能不知道怎么开澡堂子了？”江白露无所谓地答道。

“你妈回来了？那咋还不回家呢？田虹我也给她请走了不是。”

“她不想回来我有啥办法，她还要跟你离婚呢。”

“啥玩意？我咋的啦她就要离婚？”老江被江白露口中一波接一波的信息轰炸得有些接受无能，差一点被快要燃尽的烟蒂烫到手指。

“爸，你咋了你自己心里有数，你是我爸，很多事我没法多说，反正我是觉得，与其为了面子在那互相忍让装作一团和气，再在外面整些不干不净的事儿，还不如趁早离婚追一把老来俏呢。

对了，听我妈说你又给虹姨转了一万块钱，这些钱法律上可是夫妻共同财产，我妈是有权利追回的，你自己看着办吧。”

江白露说完便留老江一个人原地尴尬，转身出了门。循着母亲给的地址，江白露来到了她的长租公寓，房子虽然照烟台的那个旧了一点，却是海景换了江景，碧波荡漾的松花江尽收眼底。

看样子，母亲是铁了心要过精致的单身生活了。

当日在烟台，母亲几乎一夜没睡，就那样一个人愣愣地坐在窗边，江白露不知道她究竟在想什么，只是第二天天亮，母亲对她说：“咱回家开澡堂吧。”

母亲显然迫不及待地想要开展新的事业，江白露一来，屁股还没坐稳，她就滔滔不绝地说起自己的想法：“我这些年攒的钱，全取出来大概能有个二十来万，我想着咱们别把摊子支得太大，成本控制在五六十万，到时候就算赔了，还能给你留一份嫁妆，你看可行不？”

面对母亲的提问，江白露也犯了难，因为她根本就不知道开一间澡堂究竟需要多少钱，按母亲的说法，她当年工作的那家澡堂，开了有将近二十年了，当年的投入也有十几万，现在物价变化得那么厉害，她也从一开始的豪情万丈变成了现在的心里没底。

为了知己知彼，江白露决定先找几家不同档次的澡堂去考察一下，再决定自己开什么样的，母亲也赞同她的想法。

因为从小就不爱和别人挤在一张床上睡觉，江白露并不打算留在母亲的住所过夜，但是为了避免和父亲碰面，她特地在外面待到了半夜才回家，确认父亲已经睡着后才蹑手蹑脚地钻进自己的房间睡觉。

02/知音

第二天，闹钟还是像往常一样在八点钟响起，清晨的阳光与平时别无二致，而她有一瞬间还以为自己躺在北京的公寓里，一个小时之后会准时出现在CBD某写字楼的格子间，对着一整天的工作挥斥方遒。

但她揉了揉眼，看到的是既陌生又熟悉的米白色天花板，和画着kitty猫图案的日光灯。

待到更清醒一点，她才渐渐开始接受自己已经是一个北漂失败黯然回乡的待业女青年的事实，而接下来等待她的道路似乎也并不平坦。

江白露想起床找点吃的，才发现父亲已经替她准备好了早餐，一个茶蛋，两个包子，一碗稀饭，还有一碟她从小就爱吃的酱油拌芥菜。

的确，自打他们搬到哈尔滨之后，家里的一日三餐基本上都是父亲在负责，且不论父亲和母亲的关系如何，在她得知那些往事之前，父亲在她心中一直都还是一个不错的父亲。

江白露一边吃早饭，一边习惯性地刷抖音，刷微博，看热点，她觉得自己短时间内应该是很难改掉这个职业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了。

推荐机制毫不留情，她很快就刷到了“翟在北京”的官宣视频，视频背景看上去像海南三亚的沙滩。

翟雪莹穿着一件香槟色醋酸缎面吊带裙，身材修长又凹凸有致，她手拿一束卡布奇诺玫瑰，用玫瑰花轻轻遮住镜头，拿开花束的瞬间，同样着一身海边度假风的时镇搂着她一起出现在镜头里，宠溺地看着她。

江白露看了一眼文案：“很幸运，在对的时候遇见了你。”后面还艾特了一个陌生账号，她点开一看，账号头像正是时镇本人，个性签名栏上赫然地罗列着各种看上去逼格拉满的身份标签。

账号虽然还没有发布内容，但随着视频的火爆已经涨了几十万的粉丝，看样子时镇是也想尝一口短视频的蛋糕。

视频是昨天晚上五点发布的，此刻的点赞量已经一百五十多万，评论区全是“郎才女貌，天长地久”的祝福言论。

江白露试着撇开自己作为被出轨插足的受害者立场去看，眼前的两位的的确确是佳偶天成，一对璧人。

尤其是当翟雪莹依偎在时镇怀里仰起头用满眼的爱慕和崇拜去望着他的时候，她突然就明白了自己究竟输在哪里，除了那张无法用金钱估量的北京户口，像时镇这样的人，更需要的一个漂亮温顺的女人来装点自己的面子，有时候漂亮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温顺。

江白露想到自己曾几何时也是那样的温顺，也用那样无比崇拜的目光仰望过他，只是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变得越来越凌厉、尖锐，以至于开始锋芒毕露，而随着和他在一起的时间越久，她就越难以像最初那样藏住自己的欲望和锋芒，然而时镇刚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就说过：女人不能太有自己的想法。

现在想想，自己在北京的这几年，简直就是泡在PUA的福尔马林中度过的，好在她现在爬出来了，反倒是被淬炼得百毒不侵。

江白露顺手拉黑了两个账号，此刻她只想眼不见心不烦。

就在她吃完东西准备洗碗的时候，听见有人进屋的声音，她以为是母亲趁父亲不在家回来拿东西，转头一看，进门的却是虹姨。

虹姨提着两袋子蔬菜，嘴里哼着小曲，看上去心情不错，显然不知道家里有人。

在看到江白露的那一刻，她吓得手上的东西都掉在了地上。

“我爸没告诉你我回来了啊？”江白露无奈道。

虹姨这才拿出手机看了看，只是为时已晚，她立马换上一张笑脸道：“这不是听说你回来了，寻思买点菜给你们爷俩送来，算是给你接风。”

“拿我爸的钱买的吧？”江白露嘲讽道。

“那个，你妈咋样了？听说回哈尔滨了？都挺好的吧？”虹姨没敢接江白露的话茬。

江白露简直不能理解她有多厚的脸皮才能问出这句话来，只能顺着她答道：“挺好的，身体健康，长命百岁，最重要的是自己有钱花有事干也有人疼。”

虹姨讪讪地笑了笑，把菜拿起来放到门口的五斗橱上说：“那个啥，我房子就租在你家旁边的37号楼，你有啥事儿需要姨帮忙的，知会一声就行。”

江白露一瞬间感觉到自己血压飙升，原来父亲口中所谓的“已经把虹姨请走了”，不过就是请到了来往之间不过两分钟路程的隔壁，还用的是自己的钱。

虹姨给出的理由听上去倒是很充分，为了孩子上学近。江白露很难不想起那句经典的琼瑶台词：我是来加入这个家，不是来拆散这个家的。看样子，虹姨是铁了心要加入这个家了。

虹姨放下东西后灰溜溜地走了，江白露并不想多理会，她在大众点评上按照评分和价格梯度找了五家洗浴中心，最低消费分别是九块九、十九块九、三十九块九、五十九块九和九十九块九，评分也都是同样价格梯度里最高的，江白露决定带着母亲先打入敌人内部看看再说。

03/知音

九块九的澡堂开在一家城郊寄宿学校的旁边，学校周边一半是正在建设新小区的工地，一半是待拆未拆的棚户区。

江白露去的时候特意选了个周末，在前台以等人为由待了半晌，发现来的多是旁边学校的学生，和一小部分住在棚户区的居民。

这家澡堂之所以这么便宜是因为实在简陋，淋浴间很小，最多只能同时容纳六个人，也没有汗蒸房和泡澡池，两人想搓个澡，前台却说搓澡师傅请假了，搓不了。

这里唯一的优点就是异常的干净，自称老板娘的阿姨几乎是每隔一刻钟就会进来检查打扫一遍，不过很显然，这里并不是她们的目标，所以江白露便没有多问，直接奔向下一个目标。

十九块九的澡堂看上去中规中矩，规模、格局和运营模式都和母亲几年前工作的那家“鑫鑫大众浴池”十分相似，甚至连里面的搓澡阿姨都长得和母亲有几分相似，母亲见到同行亦是相当亲切，在阿姨给江白露搓澡时，她便坐在一旁十分热络地和对方攀谈起来。

“干多久了老妹儿？”

“三四年了。”

“才三四年啊，那真不错，看你这手法我还以为得十来年了呢。”

“哪有啊，这澡堂子我侄儿开的，才开了五年，我是入行就在这儿干了。”

“那你大侄儿可是挺有两下子的，开这么个澡堂子得投不少钱吧？”

“那可不，连装修带人工的，投了小一百万呢，主要是这块儿地价贵，一个月房租你知道多少钱不？五万！我寻思我给人搓秃噜皮了，搓冒烟了都挣不来这个钱呢。”

话一出口，原本趴在按摩床上的江白露忽然感觉肩上一阵刺痛，原来是搓澡阿姨光顾着聊天，手上力度太大，一下子给她搓破了皮，然而让江白露更难受的是，这样一家中规中矩的澡堂就要投入百万了，那她的澡堂可怎么开呢？

母亲顺着话茬又开始事无巨细地问了她投资、装修、办证、运营等等一大堆问题，搓澡阿姨人倒是爽利，对母亲知无不言，江白露却有些惨，任由阿姨深一下浅一下搓来搓去，身上的皮肤都红了大半。

搓完澡出来，天已经黑了，江白露问母亲觉得这家店怎么样，母亲却对着搓澡阿姨一顿锐评道：“我觉得力道不行，没轻没重的，容易伤皮肤，手法也不如我。”

江白露听了哈哈大笑，揉着肩膀上那块被搓得有些皮下渗血的皮肤道：“确实伤皮肤啊，都给我搓‘血应’了。”

江白露看到第三家店可以过夜，想着不用再搓澡了，去看看设施和服务也就罢了，还能省了回家跟父亲碰面的尴尬，便拉着母亲直奔这家叫做“良夜”的洗浴中心。

到了店里母女二人才发现，原来三十九块九的价格只不过是店家为了拉大客流量的优惠价，想要洗澡之外的其他任何服务都要加钱，连汗蒸都不是免费的。

见两人有疑问，画着一脸大浓妆的前台便拿出一本菜单样的消费价格表递给江白露，江白露打开看了看，第一页就是比较常见的各种盐浴、奶浴之类的护理项目，第二页是饮品、食物的价格，价格都还算合理。

第三页是一些按摩服务，什么日式泰式中式韩式，还有各种看不明白含义的奇怪名头，江白露没想到这里门店虽然不是很豪华，却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这个私人化SPA是什么啊？看着挺有意思的。”江白露指着“菜单”下部那一块单独列出来的区域问道。

前台先是暧昧地笑了笑，随后解释道：“就是我们这儿的帅哥美女技师专门提供的按摩服务，因为比较私密，所以价格也比较高。”

母亲听后表情尴尬道：“那不用了，咱们走吧。”

母亲急哄哄地拉着江白露就往外走，江白露疑惑地问道：“干嘛呀钱还没花呢。”

美女前台似乎看出了母亲的想法，连忙挽留道：“我们这儿的男技师也很帅的，而且都有腹肌，体力也好，感兴趣可以体验一下，放心我们这都是合法合规的。”

江白露这才反过味来，明白了那些“服务”的深意，母亲一边拉着她出门一边吼道：“都体力好了，还不违法违规呢！”

门里传来前台带着嘲笑意味的“欢迎下次光临”和一串“咯咯咯”的笑声，江白露和母亲尴尬地互相看了一眼。

“都2019年了，还有提供特殊服务的洗浴中心呢？”江白露率先开口道。

“那你想啥呢，只要有人消费，2089年照样有，现在这些店都搞得很隐秘了，鸟儿悄地跟你对暗号，想消费的自然能听懂，听说还有打着什么送外卖旗号上门服务的呢，不像头十几年，都大张旗鼓地搞，以前大家都说呢，咱这边的房地产生意，有一大半都是洗浴中心谈成的。”

“他们不怕被抓吗？”

“现在还能开这玩意儿的，十有八九是黑道白道都有关系的，咱又不沾这些产业，你离远点就行了，不用非得知道这么多。”

“你知道得倒是挺多的。”江白露笑道。

04/知音

母亲折腾了一天，早已疲惫不堪，说什么也不愿再跑，江白露不想回家，便一个人来到那家五十九块九一张门票的“寻屿温泉会所”。

想到上次因为秦羡的小插曲不得不中途离开，这次一定要好好体验一下，就算开不了这么大规模的，也要趁机会研究研究有没有什么可取之处。

这次她一进店就喊工作人员拿来消费单子，打开一看发现原来这里也有提供各种各样的按摩、头疗、采耳，名目五花八门，看着看着她便立刻警觉起来。

服务员看到她的表情似乎察觉到什么，便耐心解释道：“我们这里是绝对的正规按摩，按摩师傅基本也都是工龄比较长的老师傅，手法都很好，肯定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隐形消费，您放心就好，要是您有什么怀疑的，随便举报。”

江白露见服务员态度诚恳，便问：“我要是想多体验一些项目该选哪个？”

“建议您选这个599的套餐，包含洗浴、搓澡半小时、汗蒸、全身按摩、全身SPA、足疗采耳刮痧三选一，另外赠送一壶普洱茶，不限量免费水果和一份简餐，再加一块钱就可以在四楼休息室过夜。”

服务员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江白露光听到了个一块钱过夜，于是便爽快买了这个套餐，洗完搓完在服务员的引导下走到三楼的按摩区，长长的走廊两侧都是像酒店房间一样的小小单间，江白露看到走廊尽头是一个双开门的大房间，房间号牌上赫然写着“VIP贵宾专用”。

服务员将她引进距离贵宾室一门之隔的小房间后，便让她耐心等待按摩师到来。

江白露左等右等不见有人来，一阵内急，只得出门去找洗手间，刚走出门，便见着迎面一排身材火辣长相出挑的美女鱼贯走进那间贵宾室。

贵宾室的门半开着，她好奇地透过间隙看向里面，里面的装修豪华考究，大大的落地窗子拉着一层米白色的纱帘，窗前的法式沙发上坐着一个看上去跟她年龄差不多的男人，男人翘着二郎腿玩着手机，因为门口不断地进人挡住视线，江白露一直没有看清那个人的脸。

这是在干什么？霸总选妃？聚众淫乱？多人运动？该不会是哪个大人物的性贿赂被她撞上了？江白露一分钟内在脑海里上演了几十种违法犯罪行为的画面。

因为实在好奇，她不由得又往门前凑了凑，刚好看清沙发上那个男人的脸，男人看上去三十岁上下，穿着一身深灰色休闲装，身形匀称，眉眼方正，看上去倒并不像是个纵欲无度的老淫棍。

“快点，马上开始了，最后进来的把门关上。”门里助理模样的女人催促道。

江白露还没反应过来，便已经被最后一个进屋的女孩儿给推进了门里，身后的大门一关，她感觉自己好像进了什么贼窝。

放眼望去，屋子比她想象得要更宽敞，一个摄像师打扮的人在沙发后面架上了一台高清单反，正在调试的当儿，那些进门的女孩儿便乖乖地排队站在屋子的左手边，像等待被召见的绣女，只留着一身汗蒸服，披头散发的江白露还愣在原地。

这时候她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太变态了，竟然还要拍下来。

“你是第一个上吗？剧本读了没有？”沙发上的男人忽然开口。

还有剧本？

江白露大为震惊，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虽然对这种行为十分不齿，但害怕惹祸上身，她也不敢多说什么，便一时语塞住了。

“啧，你这临场反应可不行，怎么这么木呢，那到时候有大哥逗哧你，你还能啥话都不说吗？不过长得倒还可以，都敢素颜来了，就是身材差了点，把她资料给我看一下。”男人一边上下打量着她一边自顾自点评道。

此刻江白露心里已经完全确定了，这可不就是在选妃么，还说什么大哥不大哥，八成是选完了要往哪个大佬处送的呢。

05/知音

江白露刚要开腔回怼，一旁正在为女孩子们登记的助理看到她的衣服，走到男人旁边提醒道：“屿哥，她好像是咱家顾客。”

男人的脸色立刻变得不太好看，神情也跟着严肃起来，随即呵斥道：“你们呐！养你们都费米，赶紧去处理！”

江白露看这情形实在不好，这人万一背后是什么黑帮白帮的惹上了就麻烦了，立刻附和道：“啊，对对对，我，不小心误入的，那个，麻烦问一下，卫生间在哪里呀？”

“实在不好意思女士，我们老板认错人了，我带您去卫生间吧。”助理满脸歉意地打开房门，准备带江白露出去。

“没关系，打扰了，打扰了，你们继续。”江白露连忙借坡下驴，跟着助理走出房间。

“还说什么随便举报呢，真敢扯犊子，这不一举报一个准儿。”江白露边出门边小声嘟囔着，刚迈出一只脚的当儿，却听到身后传来了一句：“等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