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冯知明

花了差不多两周的时间,拜读完了金宇澄先生的大作《繁花》,当下信息量大爆炸,人们处在应接不暇的状态下,我尽管从事文字工作,以为自己不曾远离文学,其实是大谬也。接受文字信息与读书大不同,系统读书与读经典名著亦有区别,读书越来越少,甚至见到大部头的书,顿生畏怯之心。

繁花》的访谈录是海外研究宗教的学者渡之博士转发我的,我看了之后,有了好奇心,又有朋友正好把《繁花》电子版发来,长江传媒出版集团《繁花》批注版同时到手,便开始看了。拜读之时,如此抓人,一时难以放下,如真要被打断,还忍不住想想这些人物的命运。单凭这一点,就充分说明了作品的魅力。

小说以娓娓道来文风,对话体的写法,讲述中国最大都市的故事。粗看起来,就是上海的市井平民百姓的日常生活,这些人物之所以一开始就抓住了我,他们总能让人联想和对应我身边的某个熟人或朋友。比如开篇沪生见到陶陶,沪生有事要离开,陶陶强留,用一些都是他的艳遇,闲时作为谈资的方式留客,这未必不可,但对一个忙人来说,就显得无聊起来。但,单凭这一点,我们身边总会冒出如此人物,因为一对应,就有了阅读下去的兴趣。

作品中有两个贯穿始终的人物——沪生和阿宝,他们对比其他人物来说,却并不显得突出,从写作者角度来看,他们显然是线索人物,由他们把众多人物一一勾连出来。初进文中,人物如走马灯似出现,很难定位,或难以留下印象,甚至给人一种杂乱之感。但作品有能力牵着读者追寻下去,一道道上海多个时代的风情便展示在我们眼前——先是写改革开放年代这些因为被边缘化的人物,所表现出的活力,或者是压抑过久生发的一种反弹之力,逼真、形象、生动,让人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作品开头小记几个花事,这当然先吊起读者的胃口,真正吊足读者胃口的还是它呈现出浓郁的上海味道,就像我们面对一群里弄小巷的上海人,叽叽喳喳,聒噪不已,慢慢地熟悉他们后而走近他们,渐渐与之交上朋友,便喜爱上了这群人。这应该是浓浓的上海官话起了很大的桥梁作用——除了我上文讲的这些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皆在我们身边找到对应点外,就是这甜腻的上海腔调。上海是中国的大都市,大家有交上海都市朋友为荣的心态,再加上他们的活法有示范性,不管是洋派还是赶时髦,他们都会引起外地人的好奇,这自然是毋庸置疑的。我还愿意相信,方言的力量,我一贯认为普通话是不适应拿来写作的,因为它们是普通话,只是用于一种口头交流,以互相听得懂为前提,没有传承,更没有文化内涵。我在外奔波几十年,刚在外混时,尽量回避老家的方言,怕被人说自己土。因为写作缺少特色,便借用方言,江浙朋友看了,认为作品有明清小说的遗韵,魅力初尝,开始收集老家方言,仔细查找出处,藏在朗朗上口的古诗文中还要加上注释,可见西南官话的文化积存,何其巨大。我在自己的长篇小说《生命中的他乡》将老家话进行改造式的运用,就像金宇澄先生所说的,用上海官话来写,作品的独特文风韵味就此出现。

作为长篇小说其结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要精心构思,作者颇费周折,用这种对话方式写来,又是一些日常琐碎小事,实在是难以写出跌宕起伏。我认为《繁花》另辟蹊径,甚至是匠心独运。我注意到小说中一节,沪生、阿宝和银凤三人在理发室说笑,小毛冲进来与他们三人绝交,这样写已经足够把人物性格和心态以及冲突表现得十分充分,但作者并没有就此罢休,回过来写,甚感哆嗦,但当看出这三个人在那一段背后的故事,皆是苦不堪言,不得不信服作者高明之处。

小说推进差不多一半,在这些粉墨登场的人物已渐成熟、性格鲜明尽显风流之时,作者似乎突兀地穿插起写他们的成长来。这种写法很难控,因为“当下”的人物行为已达到高潮,回溯他们的过去,用倒叙之法,如果写得稍微逊色,极容易使读者索然无味,倒叙是最不讨好的写法。但两章过去,两个时代,产生奇妙对比,感受不同,泾渭分明,让读者各得其所,这需要高超的创作能力。我在《生命中的他乡》同样采用这种时空交错的写法,确需要呕心沥血之功。

情真意切也是该作的一大特点,每个人物皆真实可信,呼之欲出,这完全借用了纪实写法,作者还嫌不够,自己亲自下场,辅之以草图来对自己描述的场景作最直观的呈现,使作品建立起立体感,甚是高明,这作品多了一层外在结构,弥补说唱文本传统写法上的不足。

作品着重写了两个时代,一个是建国以后和红色运动,另一个就是当下的改革开放时期,但字里行间,常常在不经意中带出了旧上海时期,犹如一条长长的影子,乃是作品中的潜藏的暗线,甚至笼罩着全局。阿宝祖父和大伯,特别是大伯饿得皮包骨时,去阿宝家讨餐饱饭,依然流露出资本家的优越感,还要教训阿宝之父因不喜欢读书才得以成为无产阶级,过上即使受贬不降薪水的好日子。平反之后,阿宝之父去探望自己的从前做地下工作的老上级,他将收缴归还自己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一套行头,包括金丝眼镜依然装戴在身上,说到从前的秘密处,便要警惕看看四周再与探访者轻言轻语地咬耳朵。小毛住进了养老院,与一位老者同居一室,这位老人家,只要见到人多,就起身鼓掌,放声大笑,就连电视机里出现了人多画面,同样如此,弄得小毛不敢开电视。

旧上海环境的描写,皆出现在推倒拆迁之中,写得细致,让人亲临其境,犹如一曲历尽繁华的挽歌,让人生大发感叹。

不断把老上海话中的俚语、俗谚俗语融入人物对话中,将本地文化不露声色带入小说创作之中,这是又一大特性。小毛在楼下理发室时,顺带就给读者一些玩味的上海俚语知识点:“理发店里,开水叫‘温津’,凳子,叫‘摆身子’,肥皂叫‘发滑’,面盆,张师傅叫‘月亮’,为女人打辫子,叫‘抽条子’,挖耳朵叫‘扳井’,挖耳家伙,就叫‘小青家伙’,剃刀叫‘青锋’,剃刀布叫‘起锋’。”

在蓓蒂的钢琴被收走后,一行人去了旧货市场寻找,“店里的营业员,精通种种旧家具,”“方台子叫‘四平’,圆台叫‘月亮’,椅子叫‘息脚’,床叫‘横睏’,屏风叫‘六曲’,梳妆台叫‘托照’,凳子统称是‘件头’”而在另一处,陶陶与小琴对话中,作为故事需要进行铺设:“陶陶说,以前豆麦行里,芝麻叫‘冰屑’,蚕豆叫‘天虫’,绿豆叫‘绿珠’,赤豆呢。小琴说,我不晓得。陶陶说,这粒痘痘,叫‘红珠’,叫赤豆,赤豆粽子,赤豆糕。小琴说,要死了,为啥不叫桂花赤豆甜棒冰,我如果大腿叮到这种程度,人也不要做了。”从这段话我们做出分析,一是本地人解释给外地人听,二是这段话并非闲来之笔而是大有深意,对后面发生之事作巧妙的铺垫。我想即使没有这两点,恰到好处以此解释,读者也是乐于接受的。

《繁花》中用词最多的应该是“不响”两个字了,却有千百种含义在其中,皆只能意会不可言传,看来作者把这两个字用绝了。

最值得推崇的还是流入《繁花》笔端的鲜明生动颇具个性的人物。

《繁花》中的女性,在这滚滚红尘之中,似乎更有优势,她们表现得豁达与豪迈,敢作敢当,有了机会便不惜代价,让人嗅到这座都市阴盛阳衰的根本。

女性人物首推李李,她在红尘滚滚的浊世,坚定地展示她的个性,早年做过小姐,坚持不脱底裤,被人贩子卖到澳门,不肯跳钢管舞献艺卖身,小腹上被刺红玫瑰,宁折不弯,险中求生,遇上贵人,找到人贩子小芙蓉,敢把她浇灌混凝土中。后遇常州徐总以为高明的那一套,面对李李就是雕虫小技了。李李用心爱上阿宝,多次邀请,阿宝反应冷淡。在她看来,阿宝心中装有叫蓓蒂小姑娘。终于有一夜让李李得手了,当阿宝进入她的房间走廊中,贴着墙壁的李李抱紧了阿宝,一切就顺其自然了。但当阿宝动心动情时,李李却并没有把握,认为自己与阿宝有情无缘。在一个新加坡人的攻势下,李李半推半就的打算把自己嫁了。她最亲近的人是阿宝,这是她的娘家人,她欲征求宝总的意见。当李李盛赞新加坡人文质彬彬的君子之风时,阿宝则认为大不妥,成年男女热烈交往则没有床戏,就有很大的隐患。李李不响,哪知这以后,消失一段李李削发为尼。李李告知阿宝,她的家族有信佛的传统,她受影响,这只是一种表面现象,李李看破红尘,是她在当代江湖中,尽管要风得风,要雨有雨,却心灵空虚,没有寄托,但想拥有一方净土,唯有寺院之中。这样的反转,令人惊奇,却也在情理之中。

有些细微的描写,更能表现李李鲜明的性格,她生活中再也不肯出现红玫瑰,哪怕阿宝失口说出玫瑰两个字,也使李李不悦,却在她剃度仪式时,却赫然出现了血红的玫瑰,这是李李特意安排的。是暗示李李已经超越过去,因为敢于面对,就是不把从前的伤痛放在心上了,佛教里谓之“放下”。

小说出现意外反转还有多处,姝华是其中之一,她在作品中,特立独行,文艺修养高,是较为出众让读者喜爱的人物,这个女子就像这座城市灰暗天空的一抹亮色,沪生深深爱着她,她却与这个世道格格不入。在时代大背景下,命运也不会迁就她的,被下放到吉林,与一位当地朝鲜族青年结婚,生了三个小囡。当沪生与姝华再次相见时,妹华乞丐一样的形象,使人辣眼,像针刺进了人心中令人难受。而蓓蒂小女孩,知识分子家庭出身,热爱弹奏钢琴,父母因收听敌台被劳改,幸有绍兴死而复生的阿婆照应她,小女生要去串联,阿婆跟定她,婆孙俩就是一则悲惨的童话,最后双双化成金鱼和鲫鱼而去。对于蓓蒂失踪,我一直关注追寻着,似又害怕她出现,把童话女儿变成膀圆腰粗油腻中年女。就像在上海里弄卖馄饨的大妹妹,她年少轻狂以勾引男孩为乐,为了打扮自己而想尽一切办法,但当她从下放回到上海时,连胸罩也不戴,整日守着馄饨摊过活。所幸,化金鱼而去蓓蒂完整地留在童话中。

要说反差更大的应该是小毛的姆妈,她本是天主教徒,言必称上帝,红色运动一来,她便把耶稣改成了领袖,贴上了领袖像,其他一切没有改变,这叫换汤不换药。但,这个性格温和的信众,在得知儿子与二楼大脸盘女有染之后,快速行动,很快逼儿子成婚了。小毛尚陷在与银凤情感中不能自拔,小毛姆妈偶露了狰狞:“你想造反。”尚未进行一哭二闹,只这一句就把这个尚未成年男搞贴了。这样对比与她后来的表现只是毛毛雨,小毛病重就要离世,他的房子如果不过户子侄,将会被政府收走。老太见户口本上写上陌生女人的名字,知道情形后大哭大闹,终达目的,顺带把个鼓掌大笑的老头折腾死了,这才是小毛姆妈的底色。

显然,《繁花》女人们,一旦决定怎么做了,就义无反顾,李李难道没有看出阿宝不舍的眼神吗?当然看出了。而从前沪生的女朋友梅瑞,因为要抢汪小姐的生意,由沪生引荐她认识了阿宝,她为了搭上宝总这条船,毫不留情地甩掉沪生。而这位汪小姐为了过上等人的生活,去常州见到了大老板,施展媚功,快速上床成了露水夫妻。姝华到了吉林,回了沪生一封信,叫其不要来信了。兰兰和雪芝,找到了香港的大老板,阿宝和沪生自动靠边站了。

还有一个狠角色,就是小保姆,见荷兰人婚事有机可乘,缠着李李叫亲姐姐好姐姐,拿出过人的智慧和狠劲,媚功了得,很快就上位了,过上了豪华的生活。另外一个更阴狠的角色,便是梅瑞亲娘,她年轻时喜欢跳舞,联系上香港的小开,便快速与糟糠之夫离婚和小开成婚。她原以为小开是个角色,哪知连结婚喜宴也办不起,时逢开放之年,与小开返回大陆,哄骗一船人大赚其钱。好个梅瑞娘,顶着香港大商人之妻的名头,骗了一圈,最后卷款到了日本,把老父送进养老院,让女儿陷入绝境几跳楼自杀。

除了这些厉害角色外,不乏良善之辈,绍兴阿婆本是蓓蒂的帮佣,与阿宝家的小姨妈,同一命运,却事事为主家出头,拿主意,尽职,表现了最底层百姓生存智慧。

大都市的男性形象,较之女性起来,稍显逊色一些。

我首推小毛这个人物,这是生活在最底层的小人物,幼年因为不热爱学习弄了几天拳击,工厂和武技师傅常对他指点迷津,被二楼的海员之妻银凤所勾引。这个银凤因为养了小囡而奶水充足,还想请幼年小毛帮忙吮吸,这一个小细节,说明他们年龄的差距。但并不影响他们俩如鱼得水的偷情,更令人惊叹之处,在逼窄拥挤如鸽子笼般的楼上楼下,为了掩人耳目,以放鞋子来作暗号。事发小毛被逼结婚,妻子因为难产而死,再未成婚,便游走于各个阶层女子之间,从他一次请沪生、阿宝的家宴来的女性看出,有邻居阿姨、发廊女,还有舞伴,他的花事频繁,几乎与在座的女人皆有染。这还不算,还玩了一出假结婚的闹剧,陪几个富婆去了一趟泰国,真是开足了洋荤。最为生动的事件,乘夜班车回来时,遇到一陌生女子搭讪上,邀请回家汰衣服,这位最多只说三个字的良家女子,便跟着回家,上了床,洗了衣,该办的都办了,留下“我走了”三个字,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他还有一个特点,与二楼实在大有缘分,除了银凤之外,还有后搬来的招娣,也对他下足了功夫,给他介绍老姑娘团支书时,借机以“回扣”的名义揩油。而小毛另一处家也同样有个薛阿姨,她说自己的腰眼疼,要他推拿,跟上楼后,到幽暗的房间:“刚刚讲了这句,阿姨的衣裳,撩到胸口以上,下面褪下去,褪到小腿。阿姨不响,横到床上,背朝上,全身摆平,肩胛一直到膝盖,全部是光的。“我吓的要死。小房间暗,老席子酱油颜色,当中雪白一段,好比半夜三更,淘箩里摆了一段藕,一段山东白萝卜,一段刀切馒头。眼前这一段,雪雪白,看不到一粒痣,看不出年龄。我心里穷跳,表面无介事。”小毛继续说:“做人难到这种地步,等于一个人,饿了三四天了,面前摆了一条刀切馒头,发得又松又软又白,可以看,可以动,可以吃。但我绝对不可以吃。”

在他离世之时,室内皆是女子,被花丛环绕,作者用“裙屐之盛”来形容。这等人物,恐怕是为艳福而生的,他含笑而去,可谓带着一世无限的满足。

陶陶这个人,在作品中一直很活跃,他只是卖大闸蟹店的一个贩子,但他有精力和能力寻花问柳,要阅尽人间春色,他出现在小说中的开场之中,原以为这人是个狠角色,其实不过如此。以他这声色犬马之徒,遇到潘静这种标致的北方女人,一匹极好的大洋马,送货上门,他居然退还钥匙,屡次拒绝,多少令人不解的,说明此人未必有多少品位,文中多次讲到银样躐枪头,看来他就是这等人物。很奇怪,他拉着沪生讲他的艳遇时,我便不看好他,认定他必会有报应。果真如此,遇到了温柔一刀的小琴妹妹,一个偶然的酒会卖惨,便对她开始着迷,以与芳妹离婚为代价一阵狂追而来,终于得手。在他签字的当晚,他经营的一切化为泡影,这且不说,当警察把小琴遗留的“记账本”交给他时,他才醒悟,他掉进了这个贩衣女的温柔陷阱之中,如果浦江就在旁边,他当会纵身一跃。

不能不谈谈沪生和阿宝这两位亲如弟兄的朋友,他们在《繁花》中做足了穿针引线之事,似乎命运极其相似,一个不曾结婚,不是不想结,其实事出有因,在关键时候不是机缘没到就是临阵退却。阿宝甚至经历了两次被棒打鸳鸯之痛,皆是女子父亲出手,而作为律师的沪生,有一个涉外婚姻,听凭妻子与洋人生囡而不过问,虽有婚姻之名,却无婚姻之实,他似乎对异性失去了兴趣。他们俩经历了各种场合,看透了饮食男女的人生,他们在小说中形象并不突出,也许是被其他人物的光环所掩盖了,温吞水一般的存在,倒是可以作为这座城市男人的代表。

男性中的最为奇葩人物,当属陆老板无疑。他选小姐拿出了皇帝选妃的气派,一波一波的换,让陪同者也看不下去,终于看中一位小姐,便拉着跳贴面舞逼到墙角进行猥亵,这还不嫌够,见走廊中歌舞者款步而来,必要拉人过来舞唱一曲。在这种场合他居然产生了爱情,拉着康总在大厅里穷等了几小时,保安还以为“两位老板,是少了钞票,还是手机,是哪个房间的小妹,姓啥,工号多少。陆总摇摇头。”最后只得怏怏而返。他在大酒店的包厢的表现,令男人汗颜,以致小姐对他敬而远之。

倒是小毛的两个师傅,一个是他钟表厂八级钳工樊师傅,手艺样样精通,当他得知小毛被银凤勾搭了,便说他被吃了童子鸡,还感伤落泪;另一位是教武功的拳头师傅,兼教他性启蒙的方法,不仅这样,还身体力行,当着弟子的面,随意捏女弟子金妹的屁股,几个小师弟很知趣地让出环境,成就师傅的好事。他听了这事,马上赞许“看过了女人淴浴,吃到了甜头,有了经验,就是男人了,师父要表扬小毛。”还说樊师傅屁也不懂。这一段尤让曾经的男孩们感到亲切,中国缺少性启蒙,只有一些坏坏的老男人去怂恿,让小男人勇敢地成为男人。这两人出场合并不多,却给人印象深刻。

《繁花》中最阴暗的角色,就是银凤的对邻,那位叔爷了。此人的龌龊阴暗,他先是对海员之妻暗中下手,以黄色故事加男人嘘寒问暖勾引而不得,发现银凤与小毛的奸情,于是两方上演了斗智斗勇的大戏,高下立现,两对人儿的床戏尽在叔爷的掌握之中。海员回家,便拿出一本账来,详细报告银凤与小毛点点滴滴。这当然令人恶心,更令人恶心至极是,理发室被他盘下后,改成发廊,请了几个发廊妹,与客人干暗室勾当时,那三个美人画上的六只黑眼珠,成了六个窥探小孔。当这一勾当被发廊妹发现被诘问,还大言不惭来了一番说辞。顺便说一句,这位长年出海的海员处理出轨的胸襟,倒值得人敬重。

《繁花》中的男性,虽然在各种场合表现得活跃,也许皆是同行业的成功人士,显得同质化,个性不太突出,形象也有些模糊,他们行事风格带着温文尔雅之态,完全是一副这个城市男人的做派,似乎少了一些男子气概。

《繁花》最为可贵之处,是作者丰富的人生阅历,写出了上海平民百姓三代的人生百态,这些形象带着浓浓的上海腔呼之欲出,鲜活得如移动的生命体,徐徐向我们走来。还凭着超人的记忆,将从前的老环境,不仅生花妙笔加以呈现,辅之绘画。中国当代城市文学似乎少点当量,正好《繁花》诞生,背景又是充分展现中国最著名的城市大上海,弥补了这类文本的不足。

无疑《繁花》承接了《金瓶梅》《红楼梦》还有清末民初、如用苏白话写的小说如《海上花列传》等的中国文学叙述传统,对国内读者来说,有似曾相识的熟悉味道,作者承接这样的文学传统,应该要正面肯定。“五四运动”以来,传统中国文化被一次性地颠覆,小说也不得幸免,金宇澄先生以《繁花》来回归,是一次继承与突破,毕竟是当代人写的,更有许多创新之处。这种写法上的缺憾也显而易见,一般由当事人讲述自己的往事,这种方式无法细致入微地刻画,更无法展现人物的心理活动,有许多处的讲述,还有牵强附会之感,好像是“逼”着当事人讲一样,多少是生硬的。

作者一直把故事场景设置在宴请和酒肆之中,尽管将苏沪的美味佳肴和盘托出,让读者隔空也能享受一场一场盛宴氛围,但过于局限这类场合,就无法突破日常生活的范畴,很明显许多人物被“捆”了手脚,无法施展,最明显之处,就是梅瑞搞了一个嘉宾活动,在酒宴上各色人等纷纷出笼,期待有一场大戏上演,似乎给人虎头蛇尾之感。

作品似在刻画人物命运出乎意料之外,表现最充分是梅瑞在企业破产,母亲卷款逃跑之后,已无安身之处的她,被逼要找瘫痪前夫追诉蜗居,可见命运对她的报复之重,但她似乎无法得到别人的同情。只有沪生,毕竟看在过去恋情上,给她一个红包聊表心意,看来这个人物命运反转十分到位。李李选择出家,面对阿宝的不舍,以及她在尘世中打拼,较之其他女性,属于成功人士,也过上安定稳定的生活。对她的选择,显然作者没有挖掘李李的心灵深处的伤痛,似乎说服力不充分;而小琴玩弄陶陶的感情,也许陶陶先有勾引和玩弄她的想法,但在接触过程中,产生了真情,还和她私奔,小琴至少也为其真情所动了,对小琴的一种两面性应该进一步作深入分析。

作者似乎深受因果报应这一传统命题的影响,陶陶签字时第一个晚上,小琴坠亡,验证了他必遭报应。而汪小姐为了过上等人的日子,舍身成就,在她盘算今后如何勒索多个男人时,她居然怀了一个连体双头怪胎,甚是可悲,我们似乎看出汪小姐“罪不至此”,作者用“因果报应”对这两人的“判决”有些草率了。

还有应纠结之处,《繁花》故事性很强,使人爱不释手,这当然值得肯定,只是人物形象多少表面化,无法深入直指人性,遵循传统文学的写法,会不会得不偿失,值得商榷。

一部优秀的作品,是可以让人流连忘返的,它让我认真拜读,仔细思考,还要分析着写近万字的读后感言,就充分说明了它的成功。这些意见,只是本人一孔之见,还带着某种偏见,但我是带着向《繁花》致敬的心情来写以上文字的。

2023年10月18日星期三 东湖之滨翠柳街1号院

作者简介,冯知明 出生于湖北省汉川市,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1984年开始文学创作,曾发表了《扭曲与挣扎》(长篇小说)、《百湖沧桑》(长篇小说)、《四十岁的一对指甲》(长篇小说)、《生命中的他乡》(长篇小说海外版)、《楚国往事》(历史随笔)、《楚国八百年》(大陆简体版、海外繁体版)等作品,另有一套三卷《冯知明作品集》——《灵魂的家园》《对生活发言》《鸟有九灵》,台湾版散文集《童婚》,任3D动画片《武当虹少年》1、2季(52集)总编剧。其各类作品共计500多万字。